心眉死了。
心眉的死,震碎了夏磊的神志。他分不清自己的情绪是怎样的,也无力去把自己那破碎的感觉,再拼凑整理起来。他觉得彻底地失败了,输了!从五四以来,那燃烧着他整个人生的新思潮,到此作为一个总结。死亡,把所有的爱恨情仇,全体带走了。夏磊这一生,面对过两次死亡,一次是父亲夏牧云,一次是眉姨。奇怪的是,这两人都选择了自己结束生命,都结束得如此惨烈。中国人是怎样的民族?有人“视死如归”,有人“壮烈成仁”,有人“以死明志”,有人“一死了之”。人,不是因有生命才有一切吗?放弃的时候,竟也如此这般的容易!生命本身,原来是这么脆弱,这么不堪一击的。
夏磊不能深思,不能分析,他失去所有思考的能力了。
心眉死后第三天,就草草地下葬了。秉谦卧病在床,已无力再来承担心眉的死。梦华在一夜间就成熟了,他挺身而出,坚决果断地料理了后事,所有亲戚朋友,一概没有通知,连亲如天白天蓝,都不曾来过。心眉虽然也葬进了康家墓园,却远在祖坟外围,一块荒僻的角落里。夏磊目睹那口薄棺,在凄风苦雨中,凄凄凉凉地人了土。他想,眉姨不会在意了,她连生命都不要了,怎会在意葬在何处?入土的,不过是一具“臭皮囊”而已。可是,人的灵魂与精神力量,是不是也跟着生命一起消失,还是徘徊在这虚空之中呢?
梦凡悄悄地在心眉房中,立了一个灵位,燃上两支素烛。她手持香束,站在心眉灵位前,焚香祷告:
“眉姨,你安息吧!在你活着的岁月里,你没有享受到快乐幸福,终于你选择了死亡!或者,也只有死亡这个归宿,你才能得到真正的平安和宁静吧!眉姨,你的一生,欲追求自由,而自由不可得!欲追求尊严,而尊严不可得!欲追求爱情,而爱情也不可得!然而今天,你用无价的生命,换得了一切!或者,这也是你的智慧吧!因为你知道,唯有一死,你的魂魄才得以解开拘束,挣脱牢笼!也或者,此时此刻,你的魂魄正超越于尘土之上,遨游于太虚之中,笑看着世人的庸俗和愚昧呢!”
夏磊站在门边,听着梦凡那诚挚低回的声音,梦凡,她是这么冰雪聪明,这么灵巧智慧,才能说出这样一篇话!他看着心眉的灵位,看着那缭绕的青烟,再看梦凡那超凡绝俗的美丽……他心中猛地抽紧,脑海里竟跳出红楼梦葬花词中的两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他被这种思想震骇了。梦凡,梦凡!今天是谁杀了眉姨?这只杀眉姨的手,会不会再来杀你?
“夏磊!”梦凡拿着一束香,走过来递给他,“你也给眉姨上一束香吧!”
他一把推开了梦凡的手。
“眉姨,她什么都不要了,她还要我们的香吗?烧香,是超度死者呢,还是生者自求心安呢?我不烧!烧香也烧不掉我的自责,和我的犯罪感,如果没有我鼓吹什么自由人权,眉姨,说不定仍然活得好好的!”
“夏磊,你不能这样!”梦凡急切地说,“眉姨本身就是一个悲剧,现在,死者已矣,你不要把自己再陷进这悲剧里去!你不能自责,不能有犯罪感!你一定要超脱出来!”
“我超脱不出来了!我太后悔了!我彻底地绝望了,幻灭了!”夏磊推开梦凡,急奔而去。
夏磊径直奔到天白家门口,见着天白,他就一把抓住了天白胸前的衣襟。
“天白,”他急促地说,“你要郑重回答我一个问题:从今以后,梦凡是你的事了!是不是?”
“梦凡?”天白怔了怔,眉头一皱,吸口气说,“她一直就是我的事,不是吗?”
“说得好!”夏磊放开了他,重重地一甩头。“从此以后,她的喜怒哀乐,都是你的事!她如果变云、变烟、变石头,也是你的云、你的烟、你的石头!你记住了!你记牢了!你给我负责她的安危,保障她一生风平浪静!千万不要让她成为眉姨第二!”
夏磊说先,掉头就走。天白震撼地往前一跨,心中已有所觉,他喊了一句:
“夏磊!”
“珍重!”夏磊答了两个字,人,已经飞快地消失在街道转角处了。
夏磊就此失踪,再也没有回过康家。在他的书桌上,他留下了四句话:
生死苦匆匆,无物比情浓,天涯从此去,万念已成空!
梦凡冲进了小树林,冲进旷野,爬上望夫崖,她对着四周的山峦,用尽全身的力气,狂喊:
“夏磊!你——回——来!”
她的声音,凄厉地扩散出去,山谷响应,带来绵绵不绝的回音:
“夏——磊——你——回——来——回——来——回——来……”
但是,她的呼唤,也没有用了。她再也唤不回夏磊,他就这样去了。把所有的情与爱,一起割舍,义无反顾地去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