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吹在身上凉飕飕的。可是,在傅家庄,大家都不觉得冷。围着桌子吃晚饭时,暖意就在餐桌上流动。振廷看到一桌子的人,个个笑意盎然,不禁心中暗暗叹息:
“怎样能留住这个画面,就好了!”
就在此时,长贵忽然进来禀告:
“少爷!有位打北京来的华小姐找你呀!”
“什么?”世纬大惊,手中的筷子都掉到桌上去了。“你说姓什么?什么小姐?”
“华!她说她姓华,中华的华!这个姓不是挺奇怪吗?咱们扬州没这个姓!”
“哐啷”一声,青青手中的筷子,也跌到桌上去了。
“一个姑娘家?打北京来?”静芝的声音微颤着,“就她一个人啊?”
“还带了个老妈子,和一个男仆!”
世纬推开饭碗,站了起来,心慌意乱地说:
“你们吃饭,我瞧瞧去!”
“我跟你瞧瞧去!”小草跳了起来。
“我看,我们大家瞧瞧去吧!”振廷说。
世纬冲进客厅,就一眼看到了华又琳。
华又琳端正地站着,头发有些凌乱,一身的风尘仆仆。她穿着件红色褂子,红色裤子,外面罩着黑色绣花小背心,肩上披了件团花小坎肩。辫子垂在胸前,系着红头绳。她身材颀长,瓜子脸,面貌姣好,一对大眼睛,尤其清亮有神。眉毛秀气,鼻梁挺直,嘴唇的轮廓分明。世纬就这样看一眼,心中已暗暗称奇,好一个标致的姑娘,难道她竟是自己那从未谋面的未婚妻?不可能吧?他还没回过神,那姑娘已经把他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你——就是何世纬?”她简单明解地问。
“是。”他点点头。“我是。你——”
“你真的就是何世纬?”她再问。
“我就是。”
“很好!”她点点头,眼睛里冒出火来,对他再上上下下地看了一遍,咬牙切齿地说,“我是华又琳!”
世纬虽已有几分猜到了,但听她这样一说,仍然整个人都惊跳了一下。他瞅着她,实在没办法了解,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孩子,怎么会远迢迢到扬州来?华又琳在他眼中,读出了他的思想,她抬了抬下巴,全身上下,都带着某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何世纬,你给我听着!”她一口的京片子,字正腔圆。“你不满现状,离家出走,什么要到广州去看新世界,要找寻真正的自我……都是极端自私,极端不负责任,极端任性,又极端可恶的行为!你是一走了之,却把伤心着急、尴尬羞辱一股脑儿扔给何、华两家的人!我呢?我觉得我真是天底下最倒楣最冤枉的人,一口气憋了大半年,终于,听说你滞留在扬州傅家庄,我就不辞辛劳,千里迢迢地找了过来!因为,佛争一炷香,人争一口气,我告诉你!”她往前迈了一步,眼神凌厉。“我虽然是女流之辈,一样是士可杀不可辱!”
世纬震动地看着她,被她这等气势给震慑住了。睁大了眼睛,他连回嘴的余地都没有。
“你要自由,你以为我不要吗?”她继续说,“你不满意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你以为我就满意了吗?你北大毕业的,你思想新,反传统。我是师范学院毕业的,我同样受的是现代教育,我也不含糊!老实说,我还正预备和家里闹革命呢!谁知你却抢先一步,跑了个无影无踪,这算什么呢?男子汉大丈夫,做事也要做得干净利落!你尽可以跟你的父母争啊!革命啊!行不通,你堂堂正正到我家来谈退婚啊!逃什么,连这点勇气跟担当都没有,你根本不配做我华又琳的丈夫……”
话说到此,旁边跟随的老余妈,已经忍受不了,她跑过去,拉了拉华又琳的衣袖,又忙不迭地对世纬屈膝请安,急急地说:
“何少爷,你不要听我们家小姐说气话,我们这一路过来,真是吃了不少苦。小姐在北京,把家都闹翻了,才得到老爷太太的同意,来找寻何少爷……”
“余妈!”华又琳厉声说,“你不要对这个人摇尾乞怜。我把话讲完了,我就走!”
“好不容易找到姑爷了,”余妈叹着气,“你还要去哪里哟?要走,也得跟姑爷一起走……”
一阵手杖拄地声。
静芝扶着小草,抖抖索索地过来了。她的脸色惨白,伸手去摸着世纬,颤声问:
“元凯!是谁来找你了?这位姑娘,是你的朋友吗?她在说些什么呢?怎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华又琳惊愕地看着静芝,一时间,完全摸不清状况。小草站在一边,就急急地对华又琳又比手势,又拜,又求,表示静芝看不见,求她不要再多说。华又琳更加惊愕,瞪着小草,不知她是何许人。世纬无法再沉默,他一面扶住静芝,一面对华又琳恳求般地说:
“你先在这儿住下,所有的事,我们慢慢再谈,好不好?”
“对对对!”静芝忙乱地点头,空茫的眼睛里盛满惶恐。“你是我儿子的朋友,就是我家的朋友!月娘月娘,”她回头急喊,“快收拾几问干净房间,留这位姑娘住下来!”
“儿子?”华又琳喃喃地问,眼睛睁得好大好大。她看看静芝,再看世纬,身子陡然往后一退。“你到底是谁?”她狐疑地问,“不要随便冒充何世纬!占我的便宜!”
唉唉!世纬心中大叹,真是一塌糊涂!怎么会有这种局面呢?他回头往后看,一眼看到青青扶着门框站在那儿,脸色雪白如纸,整个人僵着,像一尊化石。振廷和月娘站在一旁,也都神色黯然,如同大祸将至。
秋天的冷空气,就这样卷进了傅家的屋檐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