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书桌上,也堆得毫无空隙,她注意到有一套《徐志摩全集》,几册文学名著,还有很多稿纸。房里除了这张床和书桌之外,所剩下来的空隙已经无几,何况,还有那么多画板、画框。使整个房间零乱得无法想象,她不自禁地想起风雨园里那间宽宽大大的书房,和那些分类整齐的书籍。
“哦,”耿若尘把画笔抛在桌上,转过身来,死死地盯着她,“我记起来了,你是那个特别护士。”
“是的。”
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他的眼神紧张。
“你不是来告诉我什么……”
“哦,不,不!”她慌忙说,“他现在还很好,已经能走路了,一切都算不错。”
他紧盯着她。
“听说你已经住进风雨园去照顾他了?”他问,声音冷淡而严肃——另一个耿克毅,一个年轻的耿克毅。
“是的。”
“好了,你找我干什么?”他咄咄逼人地问。
“我……我……”江雨薇突然张口结舌起来,“我想和你谈谈。”
“谈吧!”他简明地说,把一张藤椅子用脚勾到她面前,“请坐!别想我给你煮咖啡或是泡茶,我这儿什么都没有!好了,你要谈什么,开始吧!”
江雨薇用舌头润了润嘴唇,局促地在那椅子上坐了下来,她的手紧握着手提包,感到浑身的不自在。她的声音干而涩:
“耿先生……”
“见鬼!”他立即打断她,“我叫耿若尘!”
“是的,耿若尘,”她慌忙说,“我……我……”
“你到底要说些什么?”他吼了一句,“能不能干干脆脆地说出来?”
“啊呀,”江雨薇冲口而出,“你比你的父亲还要凶!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的人,为什么大家要把你当宝贝!还要千方百计地把你弄回去?”
“你是什么意思?”他恶狠狠地问,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直直地盯着她。
“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回去!”她恼怒地叫了起来,耿若尘那盛气凌人的态度激怒了她,那对闪闪逼人的眸子更使她有无所遁形的感觉,她准备了许久的话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这句最直接的言语就毫不经思索地冲出口来。
“回去?!”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他的声音阴沉而严厉。“谁派你来的?”他气势汹汹地问,“谁叫你来找我的?我父亲吗?”
“哈,你父亲!”她愤怒了,她代耿克毅不平,那两个儿子是那样地猥琐与卑劣,这个儿子又是如此地张狂与跋扈。“你休想!他根本不会叫你回去,你自己也知道这个,他凭什么要叫你回去呢?”
“那么,”他怒吼,“是谁要我回去?”
“是我!”她大声说。一说出口,她自己就呆住了,怎么回事?她为什么要这样说?她为什么如此不平静?她为什么要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但是,她已经揽上这件事了,不是吗?
“是你?”耿若尘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惊异使他的声音都变了。“你要我回去?”他不相信似的问,“我有没有听错?”
“你没有听错,”耿若尘她的声音坚定了,她的勇气恢复了,她浑身的血液都在亢奋地奔流,她的眼睛一瞬也不瞬地迎视着他,“是我要你回去,回到你父亲的身边去!回到风雨园里去!”
“为什么?”
“因为你是你父亲的儿子!”她重重地说,“因为他爱你,因为他想你,因为他要你!”
“你怎么知道?”他粗声问,“他说的?”
“他什么也没说,他不会说,他永远不会说,因为他太骄傲了!骄傲得不屑于去向他的儿子乞求感情,尤其在他生命已将结束的时候!”
他浑身一震。
“你是说,他快死了?”
“他随时都可能死亡,他挨不过明年的秋天。”江雨薇深深地凝视着耿若尘,“但是,我要你回去并不是因为他快死了,而是因为他孤独,他寂寞,他需要你!需要这个他认为唯一算是他儿子的人!”
他又一震。
“你是什么意思?”他问,喉咙粗嗄。
“你和我一样清楚,耿若尘!”她直率地、坦白地、毫不保留地说,“他讨厌培中、培华,他打心眼里轻视那两个儿子,他真正喜欢的,只有一个你!可是你背叛他,你仇视他,你故意要让他难过,你折磨他,你,耿若尘,你根本不配他来爱你!”
他的背脊挺直了,他的眼睛里冒着火。
“你是个什么鬼?”他叫,“你懂得些什么?你这个自作聪明的傻瓜!他恨我!你知道吗?他一向恨我,你知道吗?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就是两只斗鸡,我们会斗得彼此头破血流,你明白了没有?我不回去,我永远不会回去,因为我恨他!”
“你恨他?!”江雨薇呼吸急促而声音高亢,“你才是自作聪明的傻瓜!你才是什么都不懂!你真恨他?事实上,你爱他!就和他爱你一样!”
“哈!”他怪吼,“我自己的事,我不知道,你倒知道了?”
“是的,我知道!”江雨薇高高地仰着下巴,“你们彼此仇视,你们彼此争斗,你们彼此挑剔,只因为你们的个性太相像!只因为你们都骄傲,都自负,都不屑于向对方低头!尤其,最重要的一点,你们都太爱对方,而感情的触角是最敏锐的,于是,你们总是会误伤到对方的触角,这就是你们的问题!”
耿若尘紧紧地盯着她,像要把她吞进肚子里去。
“哈!”他再怪叫了一声,“你说得倒真是头头是道!你以为你是调解人间仇恨的上帝吗?你对于我们的事根本不清楚,我奉劝你,少管闲事!”
“我已经管了!就管定了!”她执拗地怒喊,“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理吗?你自卑,因为你是个私生子!你把这责任归之于你父亲!事实上,你心里根本明白,爱情下的结晶是比法律下的结晶更神圣!但你故意要找一个仇视你父亲的借口,这就成了你的口实!”
他俯近了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火气,他的脸色变得像铁一般青,他的声音低沉而带着威胁性:“好,好,”他喘着气,“你连我是私生子也知道了,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知道你被一个女人所骗,竟然没有面目再去见你父亲!我知道你胆小而畏缩,倒下去就爬不起来!我知道你恨你父亲,因为他料事如神!我知道你没有骨气,不能面对现实!我知道……”
“住口!”他厉声大叫,声音凄厉而狂暴,几乎震破了她的耳膜,“在我把你丢出这房子之前,你最好自己滚出去!”
“很好!”她一下子站起身来,“不用你赶,我也准备走了,和你这种人没有道理好讲,因为你不会接受真实!我懊悔我跑这一趟,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人,我根本就不该来的!”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天知道,你也值得你父亲夜夜失眠,做梦都叫你的名字!原来是这样一个没心少肺的——浑球!”她不知不觉地引用了老人的口语,“好吧!让开,算我没来过!”
他挡在她的面前。
“你不是要把我丢出去吗?”她挑高了眉毛,“你拦在这儿做什么?反正我已经来过了,说过我要说的话了,你回去也罢,你不回去也罢,我只要告诉你,你两个哥哥随时准备把你父亲切作两半!你就躲在这儿画你的抽象画吧!把那孤独的老人丢到九霄云外去吧,反正他也快死了,你现在回去,别人说不定还会嘲笑你是要遗产去的呢!”她瞟了那些画布一眼,“顺便告诉你一句,你这些抽象画烂透了!只能放在中山北路的三流画廊里骗骗外国人!我真奇怪,一个有那么高天才的人怎会沦落到如此地步!”她冲过去,从他身边一下子冲到门口,但他比她还快,他伸手支在门上,迅速地拦住了她。
“站住!”他大喊。
她停住,抬起眼睛来,他们相对怒目而视。
“你还要做什么?”她问。
“你怎么有胆量对我说这些话?”他狠狠地注视她,“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说这些话?”
“我是我自己的主人,我高兴说什么就说什么,高兴做什么就做什么。”她盯着他,“别让你过强的自尊心与毋须有的自卑感淹没了你的本性吧!不要以为你父亲代表的是权力与金钱,他只是个孤独的老人而已!你所要做的,不是向你的父亲低头,而是向你自己低头!尤其是,向你自己的错误低头!”
一转身,她冲出了那间杂乱的小房间,很快地向小弄的出口走去,一直转出了那巷子,她似乎仍然感到耿若尘那对灼灼逼人的眼睛在她身后逼视着她。(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