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家餐厅开在小溪边上,可以赏月谈天,专吃烤肉,营业到每天凌晨,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去坐坐?”
“哈!”她笑了。“我刚刚跟人吃完毛肚火锅,你又请我吃烤肉,我成了饭桶了。”
他的眼睛立即阴暗了下去。
“对不起,”他哑声说,“我在找钉子碰!”
她站在楼梯口,望了他两秒钟。
“你有车子?”她明知故问。
“是的。”
“或者,我们可以去游车河。”她轻语。
他的眼睛睛闪亮。
“走吧!”他说,早上那种崭新的感觉又来到他的胸怀里,这是夜晚,没有阳光他却依旧感到光华耀眼,而满心欢愉。他们走到停车场,上了车,他直驶出去。她忽然有点奇怪,看着他,她说:
“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园里散步看月亮吗?”
“不,只有今晚。”他坦白地说。
“为什么?”
他咬住嘴唇,默然片刻,车子往三重的方向开去,过了中兴大桥,直上高速公路。他熄灭了烟蒂,回眸看她,他眼里闪着两小簇奇异的火焰。
“我今晚去你家拜访过你。”
“哦?”她惊讶地睁大眼睛。
“你弟弟告诉我说,你和一个名字叫扫帚星的男孩子出去玩了。你父母跟我聊了一会儿,你的姐姐很文雅,你家——实在是个好温暖好幸福的家庭。我从你家出来,不知怎么,我无法回到自己的家里去。于是,我就到花园里来散步了。我想,我或者可以看到那个扫帚星。”她紧盯着他。
“你看到了吗?”
“是的。”
“有何感想?”
“配不上你!”
“为什么?”
他不语。他的手稳定地扶着方向盘,眼睛直视着前方,他的脸色有些紧张,有些苍白,呼吸沉重而急促。他似乎在想着什么,似乎陷入某种思绪里,他的眼神深邃黝黑而深不可测。灵珊掉转头来,望着车窗外向后飞驰的道路,和高速公路边那些黑暗的荒野。逐渐地,一种心慌意乱的感觉就对她袭了过来,她有些慌乱地说:
“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旭伦。”
“旭伦?那是什么地方?”
“旭伦锻造及精密铸造厂。”
“我不懂。”她皱起眉头。
“是我工作的地方。”
“你那个工厂吗?”
“是的。”
“为什么要带我去你的工厂?”
“我也不知道。今晚在加班,我想带你去看看,或者——能够帮助你了解我。”
她不知所以地心跳起来。
“我——并不想了解你。”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力。
车子“吱”的一声尖响,陡然急刹车,停在路边上,她吓了好大一跳,身子一震,差点撞到前面的安全板上去。她抽了口气,瞪视着他,路灯下,他的脸色苍白,眼睛里又跳跃着她第一次见他时,就曾闪烁在他眼中的那种阴郁的光芒。
“你干什么?”她问。
“找一个地方掉头。”
“怎么了?”她咬咬牙。“你不是说要去你的工厂吗?”
“不去了。”他摇摇头。“我发现我又无聊又愚蠢,我是个——傻瓜!”
她回转头,深深地注视他。
“你不是傻瓜,”她低语,声音像秋虫的轻唱,像夜风的低吟。“你太敏感,太容易受伤’你有一副最坚强的外表,最脆弱的感情。你的外表,像个蛋壳,一敲就破,你的内心却是最软弱最软弱的。”
他狠狠地瞪着她。“别妄下断语!也别自以为聪明!”他低吼。
“我不下断语!我也不认为自己聪明,”她幽幽地说,“请你不要对我吼叫,自从我们认识,你总是对我吼叫,我发现我居然有些怕你!”她的睫毛垂了下去,再抬起来的时候,她眼里闪烁着泪光,她的声音微微有些哽咽,“我从来没有遇到过像你这样的人,你好凶恶,好霸道,好阴沉,好容易生气,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迁就你,可是,我……我……我一直在迁就你!而你还不领情!我……”她低下了头,轻得像耳语般说,“对不起,我我很失态”她吸了吸鼻子。“请送我回家去。我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他用手托起了她的下巴,路灯下,她的脸嫣红如醉,眼睛里泪光莹然,那密密的两排长睫毛,被动地向上扬着,两滴闪亮的泪珠,缀在那睫毛上,闪烁如天际的星辰,她的眼光柔柔的,眼波如月如水如清潭。她的嘴唇是红润的,美好的,在那儿微微地翕动着,像要诉说什么,又不敢诉说什么。他凝视她,一瞬也不瞬地凝视她,然后,他的头俯了下来,嘴唇轻轻触到她那冰凉柔软的唇上。忽然间,后面一阵车灯的照射,一阵喇叭的狂鸣,然后,“呼”的一声,一辆卡车飞快地掠过了他们。这突来的灯光像闪电般闪过,灵珊悚然一惊,慌忙坐正身子,像从个迷梦中突然醒来一般,她惊慌失措地说:
“你不能在高速公路上任意停车!掉回头吧,我要回去了。”
他伸手去握她的手,她轻轻地抽开了。
“回去吧!”她再说。
他注视她,机会已经失去,她忽然像个不可侵犯的圣女,眼光望着窗外,她正襟危坐而目不斜视。他想说什么,想解释什么。但是,他眼前掠过许许多多缤纷的影子,这些缤纷的影子如同电影中变型的特写镜头,交叠着对他扑了过来。这些影子中有楚楚,有楚楚的母亲……她们扑向他,扑向他……像一把把利刃,忽然从他心上一刀又一刀地划过去,他痛楚地咬紧牙关,额上几乎冒出了冷汗。
他不再说话,甚至不再转头去看她,发动了车子,他找到一个掉头的地方,掉转了头,他向台北开去。
一路上,他们两个都变得非常沉默,都心神不定而若有所思。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不知道她对他的观感,他不敢问,也不想问。只是一个劲儿地闷着头开车。夜风从窗口吹入,吹凉了他的头脑,吹醒了他的意志,吹冷了他的心。他模糊地想起了她那个温暖的家,父母、姐弟、男朋友……扫帚星?如果那个漂亮温文的邵卓生配不上她,他更用什么去配上她?他的心更冷,更寒,更涩,更苦……而在这一片冰冷的情绪里,楚楚和她母亲的脸始终飘浮在窗外的夜空里,冷冷地看着他,幽幽地看着他,似乎要唤醒他那沉睡的意志,唤醒他灵魂底层的某种悲哀……
车子进入了台北市,就滑进了一片灯海中。他们仍然沉默着,沉默的时间一长,就谁也不愿意先开口,一层尴尬的气氛在两人之间弥漫。她悄眼看看他,被他那满脸的严肃和冷漠震慑住了,她就更加闭紧了嘴。
到了安居大厦,停好了车,她无言地跨下车子。关好车门,他跟着她走进大厦,拾级上楼,他们缓缓地,一级级地上去,一直走上了四层楼。到了必须分手的时候,他终于下决心似的,转头面对着她,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某种狼狈的颓丧,和苦恼的、自责的情绪,他的声音竟微微发颤:
“对不起,刘小姐。”
她涨红了脸,含糊地问:
“对不起什么?”
“我居然如此不自量力,又如此鲁莽和冒昧,我应该有自知之明……”他艰涩地,困难地,结舌而费力地说,“你洁白无瑕,像一只天鹅。而我——正是只名副其实的癞蛤蟆,我自惭形秽。”
她张大了眼睛,默默地凝视他。那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光一投注在他的脸上,他头中立即“嗡”的一响,狼狈和自惭的情绪就更重地抓住了他。他仓促后退,脸色由苍白而涨红了。
“很傻,是不是?”他凄然地说,“一个破碎的口袋,竟想去装住一颗完美的珍珠。”
他打开房门,进去了。
她靠在墙上,好一会儿,她只是靠在那儿,默默地,恍惚地,静静地沉思着。(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