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难过,(多幼稚!生命的本身原无过失,是吗?)现在,我却庆幸自己不止有一个好妈妈,还有两个好爸爸!我想,总有一天,我会和您在一起,那时候,让我再来承欢膝下,补偿十八年来(不,十九年了)和您的疏远及隔离。好吗?爸爸?
您离开我们已经整整一年了。这一年中,隐居在山上的您,我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变化?至于山下的我们,却有多少不同的发展!这些,您或者知道,或者不知道,我还是再说一说吧!我已于今年暑假考上了师大国文系,以后,愿做一个执教鞭的好老师,日日和青年们相处。如峰说我一直像小娃娃,怎么能做老师?您认为呢?如峰把公司弄得很好了,他说还要等四年,我才能毕业,真是件不耐烦的事!(我写得这么坦白,您别笑我。)我们已在大学放榜后的第三天订了婚,只有自己家里的人参加,唯一的客人是顾德美,她坚持我结婚之日要当我的伴娘,说她是名副其实的介绍人。那是个小小的订婚宴,美中不足的,是您没有参加。爸爸(我指的是家里的爸爸)已经画出了五十张画,等到画满了一百幅画,就准备开一个画展,我们都对这画展抱着极大的希望。至于妈妈呢?她要我悄悄地告诉您,她祝福您!希望您快乐!我想,您一定急于要知道霜霜的情形,您会奇怪吗?她已经成了我最要好的姊妹,今年她没有考大学,现在她正在读补习班,准备明年和晓白一起考。晓白,在这儿,我必须顺便把他的情形也提一提,他在少年感化院已经一年了,一年中,他读了不少的书,脾气也不像往日那样急躁,下个月,他就可以从感化院里出来了,妈妈正为迎接他而忙碌呢!我和如峰都有一个秘密的希望,希望霜霜能和晓白建立一份最深的感情(像我和如峰一样)。不过,看情形并不太容易,虽然霜霜常常去感化院看晓白,晓白也经常写信给霜霜,但他们都太客气,似乎不大自然。好在来日方长,许多事现在都未能预卜,让他们慢慢地发展吧!
我写了这么多,您会厌烦吗?最后,我还要告诉您一句话,大家都想您,大家都爱您,大家都渴望您回来!爸爸,什么时候您能结束您的隐居生活,让我当面叫您一声“爸爸”!趁王伯伯上山之便,我托他把这封信带给您。除了信之外,我还托他带上我的敬意和爱意!
即请
福安
儿 晓彤敬上
何慕天看完了信,慢慢地把信纸折叠起来,收进了信封里。然后抬头凝视着远处的天边,晚霞正绚烂地散布开来,落日圆而大,迅速地向山谷中沉落。他闪动着眼睛,不能抑制自己的激动,竟呼吸急促而眼眶湿润。低低地,他自语似的说:
“那是一个好孩子。”
“谁?”王孝城问。
“晓彤。”
“他们都是好孩子,”王孝城说,“晓彤、晓白、霜霜和魏如峰。”
何慕天点了点头,是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每一个!好一会儿,他忍不住地问:
“梦竹怎样?快乐吗?”
“她‘似乎’很平静,至于快不快乐,谁也无法知道。她是个不平凡的女人!”他把手里的纸包递给何慕天,“她叫我把这个带给你!”
何慕天诧异地接了过来,打开纸包,他看到一个小小的木头匣子,雕刻着小天使的花纹,那是他所熟悉的!十九年前,他用它盛了一个梦,十九年后,它仍然盛着那个可怜的梦,永远,都只是个梦而已!他惘然地打开了盖子,却发现里面的东西都已不在了,空空的匣子中只有一张小纸条,打开纸条,上面是他自己的字迹,龙飞凤舞地写着几行字:
我的心早已失落,
暮色里不知飘向何方?
在座诸君有谁能寻觅,
觅着了(别碰碎它)请妥为收藏!
翻过纸的背面,他看到有梦竹的几行字:
我珍藏着,
我保有着,
从以前,到现在,到永恒!
他关上了匣子,把那个梦再锁了进去,望着远方的云和天,他的眼睛明亮,心里在唱着歌。王孝城看了看他,幽幽地说:
“你觉不觉得,得与失是很难讲的,慕天,你——实在非常幸福!”
何慕天不语,但他懂得王孝城话中的含意,与王孝城比起来,他是有福了——他得到的比王孝城多。望着天,他说:
“看那夕阳!”
夕阳像火一般的烧灼着,烧红了天,烧红了地,烧红了山头和树木。王孝城说:
“真美!”
“一天又要过去了,”何慕天安安静静地说,“明天的夕阳再红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制造了多少不同的棋局!”是的,夕阳每天都一样的红,人生已经不知几经变幻!故事会完吗?不会,这一代的故事或者该结束了,但还有下一代,下一代还有再下一代,生生息息,无休无止!
“记得你以前爱念的那阕词吗?”王孝城念,“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真的,远处的层峦叠嶂,正傲然地迎接着那轮落日!
——全书完——
一九六四年八月十四日夜于日月潭、涵碧楼(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