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罗旁边,叹了口气说,“他老兄怎么专拣该避讳的说呢!”说着,她拉了拉小罗的长衫下摆,“你就坐下来,安安静静地喝两杯怎么样?”
“别拉我!”小罗低下头来说,“我的衣服不经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这一百零一件,拉破了没得换。”
“我的天哪!”萧燕摇着头叫。
桌子的另一边,有五六个学生开始谈起时局来,许鹤龄也加入了关于时局的讨论。这一谈就勾起了许多人的愁怀和愤怒,骂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谈越激烈。一个半醉的同学开始唱起流亡三部曲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儿有,森林煤矿,
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兴奋和伤感。因为大部分的学生,都是流亡学生,人人都有一番国仇家恨,也都饱尝离家背井和颠沛流浪的滋味。于是,一部分人加入了合唱,还有些埋头喝酒。桌上的气氛由欢乐一转而为沉重感伤。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也就是外号叫特宝的,握着酒杯,摇头晃脑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辞: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然后,突然间冒出了两句诗来:
“遍地烽烟家万里,
“锦江数见菊花开……”
念完,瞪瞪眼睛,又开始“仄仄平平”起来,原来他在作诗,显然这首诗很难完成,作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只一个劲儿地“仄仄平平’平平灭厌”,然后,他推了推坐在他身边的何慕天,嚷着说:
“喂喂,我这首诗怎么只有两句呀?还有两句到哪里去了?”
“我怎么知道?”何慕天闷闷地说,仍然埋头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个矮个子说。
“到哪里去了?”戴眼镜的伸过头去。
“给耗子偷吃了!”
许多人笑了,这一笑,才把那浓重的感伤味儿赶走了不少。王孝城和小罗争论起白杨和舒绣文的戏,这一争论,大家都纷纷参加意见,桌上重新热闹起来,嗑着瓜子,吃着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地聊聊,这是件大乐事。胖子吴提议地说:
“我们来组织个南北社如何?”
“什么南北社?”小罗问。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吴说,“我们这些爱聊的,来一个定期聚会,例如每个星期六,在茶馆中聚聚,谈谈,轮流做东请客,不是别有滋味吗?”
“对!”小罗一拍桌子,高兴地大叫,“这样,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赞成赞成!南北社,不如叫龙门社。”
“叫什么社?”萧燕没听清楚。
“龙门者,摆龙门阵之意也。”小罗学着胖子吴酸溜溜地说。
“我的天哪!”萧燕眨眨眼睛,闪动着小酒涡叫。
夏季的午后,天气变幻莫定,带着雨意的风开始从嘉陵江畔卷了过来,乌云层层堆积,天色立即显得昏暗阴沉,远处的山谷里,雷声隐隐地在响着。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头来,望着外面说。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动地开口说话。
确实,要下雨了,一阵电光夹着一声雷响,大雨顷刻间倾盆而下,雨点打击在屋顶上,由清晰的叮咚之声转为哗啦一片,疾风钻进了茶馆,扫进不少雨滴。顿时间,暑气全消而凉风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罗高兴地扬着头大叫:
“过癮,过瘾!”
“好一阵及时雨!”胖子吴和小罗呼应着。
梦竹凝视着窗外的雨帘,一条一条的雨线密密地把空间铺满,透过雨,远山半隐半现地浮在白蒙蒙的雾气里。茶馆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绿草打得摇摇摆摆,一棵老榆树飘坠下几片黄叶。这一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分钟后,雨过云收,太阳又穿出了云层,重新闪熠地照灼着。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地滴着水,青草经过一番洗涤,绿得分外可爱,在阳光下娇柔地晃动。一群群的麻雀,鼓噪地在榆树上上下翻飞嬉闹。
“好美!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酒,望着外面说,“但是,只是我们看见的这一面!你怎能望着茁壮的青草树木,看着翻飞的蛱蝶蜻蜓,想像着血腥一片的战场?”掉转头来,他的眼光似有意又无意地在梦竹脸上溜了一圈,梦竹立即垂下了眼帘,注视着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诗吗?”戴眼镜的特宝鼓励地问。
“今天肚子里只有酒,没有诗。”何慕天说。
“诗?”胖子吴扬起头来,指着梦竹说,“这里有一位女诗人,你们可别错过,她父亲是有名的诗人,她是家学渊源,女中的著名才女!”
“是吗?”特宝傻傻地伸过头来,从眼镜片底下盯着梦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实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吴问,“来一首夏日即景好了。”
“谁说我会作诗?”梦竹逃避地说,“我倒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外号叫小李白。”
“这儿就是!”特宝推了何慕天一把,何慕天正举着酒杯,被他一推,洒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来,慢条斯理地擦着衣襟上的酒,特宝还不住地嚷着:“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给李小姐听听!”
“我没有诗,只有酒。”何慕天淡淡地说,仍然在抹拭着衣服上的酒。可是,接着,他就豪放地一仰头,念了两句:“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视着梦竹,眼睛奇异地闪烁着,里面似乎包含了几千几万种思想和言语。
梦竹愣了愣,心脏又反常地加快了跳动,一种突然而来的激情使她兴奋了。她大胆地迎接着何慕天逼视过来的目光,勇敢地回视着他。然后,她把两条小辫子往脑后一甩,用种挑战似的口气说:
“我不喜欢感伤味太重的诗词,何必一定要‘为赋新词’而‘强说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应该承认它美,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儿未千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闪耀,一对粉蝶在短篱边追逐。她望着,亮晶晶的眼睛里含着笑意,仰了仰头,她用清脆的声音念出四句话:
雨余芳草润,
风定落花香,
时见双飞蝶,
翩翻绕短墙。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说:
“我胡诌的,别笑哦!”
特宝把眼镜取下来,仔细看了梦竹一眼,又把眼镜戴上,摇头晃脑,“仄仄平平”地审核梦竹的诗错了格式没有,接着就一拍桌子,对何慕天大叫:
“小何,咱们的中国文学系,惭愧!”
何慕天不说话,只深深地凝视着梦竹,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垂下眼睛,注视着酒杯里的液体。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酒似乎无法染红他的面颊,那对黑眼珠迷蒙得奇怪。从他的神情看,他似乎突然地萧索了起来,显得那样的无精打采,从这一刻起,一直到他们的欢聚结束,他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明月初升的时候,小罗跑去结了账,把整个公费口袋倾倒在柜台上,还差了好几块钱,小罗笑嘻嘻地说:
“欠了,你记账吧,下次还!”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额数补足了。然后和大家走出茶馆,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地谈不完,中大的学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罗、杨明远和王孝城则可直接回艺专,大家在茶馆门口分了手,梦竹既然住在沙坪现,当然由中大的负责送回家。小罗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罗喊住了:
“有你一封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小罗,就返身和中大的学生坐上了渡船。梦竹站在船舷边,风把她额前的短发吹得飘飞不已,水中,一弯明月在摇晃动荡。她注视着水,却从眼角偷偷地望着何慕天,后者正斜靠在船头,寥落而寂寞地仰视着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识地抬头看看天,除了一弯孤月,和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么都没有。船里胖子吴在唱着京戏,哼哼唧唧的,特宝还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辞地作他那首没完成的诗,萧燕在轻唱着《燕双飞》。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吴说:
“李小姐,和我们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须马上回去,已经太晚了!”梦竹说着,瞟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漠然地看着嘉陵江,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梦竹的话。
“那么,我送你回去。”胖子吴说。
“不,不,不用了,”梦竹说,失望使她的心脏绞紧,“镇里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回去!”她再悄悄地扫了何慕天一眼,后者正全神集中地望着岸边的草丛,草丛里,无数的萤火虫在闪烁。
“那么,我们就真不送了,”胖子吴洒脱地说,“再见!下星期希望再一起玩!”
“再见,”梦竹挥挥手,孤独地向镇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萤火虫在她脚下前前后后地绕着。萤火虫,萤火虫就那么好看吗?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觉混合了夜色,对她重重叠叠地包围过来。
小罗和明远等回到宿舍。小罗往空床上一躺,拆开了何慕天递给他的信封。一张大额的钞票落了下来,数额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地跳了起来,愤怒地说:
“什么话?以为我小罗请不起客吗?”
可是,接着,一张信笺也落下来,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几句话:
相信我们都同样漠视金钱,假若能用金钱买来快乐,相信我们都不会吝啬区区的几块钱。可是,钱对我的意义和你的意义又不太相同,我从来不虞匮乏,但却能了解连买一支“艺专牌香烟”的钱都没有时是何滋味,假若你看得起我,像我对你的欣赏同样深厚,那么请让我付这次的茶酒之资。我冒昧地把钱这样给你,因为我把你当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会以我的行为为忤。
慕天
小罗抬起头来,把信笺给王孝城和杨明远看,一面用手枕着头,瞪着天花板凝思。王孝城看完后,叹了口气说:
“这是一个有心人,我欣赏他!”
杨明远哼了一声,向窗口走去,一面说:
“阔公子的作风,反正他有钱,怎样做出来都漂亮!”
“你对他有成见,”王孝城说,“我看得出来,你不知道看他什么地方不顺眼!”
“才没有呢,只觉得他有点怪里怪气。”明远说。
“无论如何,”小罗从床上跳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同时高兴地说,“我喜欢这个何慕天!够派头,也够交情!”
“你到哪里去?”王孝城问。
“买香烟!”小罗扬了扬那张钞票,又大声嚷着说,“今天晚上,请全宿舍吃担担面消夜!”
“天哪,”王孝城望着他的背影说,“四大皆空,没办法,只能四大皆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