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双离婚以后,我们全家都以为,倦鸟归巢,“我们的”小双,经过一番疲乏的飞行,经过一番风雨的折磨,经过一番痛苦与挣扎,然后,她回来了。剩下的工作,是休憩她那疲累的翅膀,刷干她淋了雨的羽毛,抚育她那弱小的幼雏。于是,奶奶热心地收拾诗晴的房间,因为有了小彬彬,她总不能再挤在我的下铺上。妈妈也忙碌地准备出毯子、被单、棉被等一切应用物品,要给她布置一个比以前更温暖、更舒适的“窝”。连诗晴和李谦,都把他们那还有八个月才用得着的婴儿用品,全部送来,把小彬彬打扮得又干净、又漂亮。这样,我们以为小双可以稍得安慰了。最起码,在这世界上,她不是孤独的!在这世界上,有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由衷地、热烈地爱着她!谁知道,我们的准备工作都白费了,第三天,小双就对我们宣布:
“你们别为我操心,也别为我这样忙碌吧!因为,我不能住在这儿,我要搬出去住。”
“胡闹!”我第一个叫起来,“这简直是莫名其妙!我们这儿是你的‘家’,你不住在家里,你要住到哪里去?何况我们这样喜欢你,你真搬出去,就不但是不够意思,而且是毫无感情了!”
“小双,”奶奶也跟着说,“你既然和卢友文分了手,当然就该回娘家住哇!咱们家,诗晴和你嫁出去之后,就寂寞得什么似的。你回来了,奶奶也可以有个伴呀!何况,带小娃娃,你是不行的,奶奶可是熟手哇!为了彬彬,你也该在咱们家好好住下去呀!不是奶奶说你,小双,”奶奶紧盯着她,“你外表是个文文弱弱的孩子,做起事来,却任性得厉害,你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虽然怪命运不好,你的任性,也多少要负点责任!现在,小双啊,听奶奶的,别再任性了吧!”
小双坐在沙发里,面容严肃而宁静,她的眼光注视着奶奶,眼底是一片柔和与真挚。她的声音既诚恳,又坚决,和她往常一样,她总有那种使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这次不是任性,”她轻声说,“而是理智的抉择,我必须搬出去!”
“为什么?”我问,“说出你的理由来!”
小双望着我,微蹙着眉梢,她似乎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的样子,半晌,才说了句:
“诗卉,你应该了解的!”
我应该了解的?我可糊涂得厉害!我什么都不了解,我觉得小双越来越深奥,越来越令人费解了。我正在纳闷,爸爸却开了口:
“好吧!小双,我想,没有人能勉强你做任何事,你如果决心搬出去,你就搬出去吧,但是,你预备搬到什么地方去呢?你一个单身女人,又带着个孩子!”
“我会想出办法来的。”小双低语。
爸爸点了点头,深深地凝视着小双,似乎在研究她内心深处的问题。然后,爸爸说:
“好吧!只要记住我一句话,千万别忘掉!朱家的大门,永远为你而开着,随时随地,欢迎你回来!不管……”爸爸的声音很低很沉,“你是什么身份!”
小双感激地注视着爸爸,然后她悄然地垂下头去。诗尧在我们讨论中间,始终一语不发,这时,他猝然站起身来,一声不响地走了。
这事似乎已成了定论。晚上,小双把孩子哄睡了之后,她来到我屋里,说:
“诗卉,我知道你心里充满问题,你对我的行为完全不解,我不能让你误解我‘不够意思’、‘毫无感情’,让我告诉你……”
她的话还没说完,我房门口传来一个清清楚楚的声音,朗然地打断了小双:
“让我来告诉你吧!”我回过头去,诗尧大踏步地走进了屋里,随手关上了房门,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小双,他的眼光那样深邃,那样敏锐,那样燃烧着火焰,使我又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他稳定地走向小双,站在她的面前,他清晰地说:
“你不得不离开,因为朱家有个危险的人物,对不对?你不能不避嫌疑,你不能不在乎卢友文的疯言疯语,对不对?很好,小双,你听我说,你不用搬出去,如果你这样介意,那么,我搬出去!”
小双望着诗尧,她眼中逐渐涌起一层哀恳的神情。
“诗尧!”她轻声叫,“请你谅解……”
“我谅解!我很谅解!”诗尧急促地说,“你虽然离了婚,你对卢友文仍然未能忘情。你虽然离了婚,你仍然在意他对你的看法!所以,你要搬出去,你要逃开我!听我说,小双!”他一把抓住了小双的手臂,“如果我的存在对你是一种威胁,我走!你不能走!”
“诗尧!”小双无力地叫了一声,往后瑟缩地退着,诗尧却牢牢地抓住她的手臂,急切而热烈地打断了她:
“别说话!你听我说!当着卢友文的面,我就说过,我不会放过你,现在,你无论逃到世界的哪个角落,我都不会放过你!你又何必逃呢?但是,如果你固执地要避开我,请你听我一句话!你还这么年轻,这么小,这么柔弱,又有个小彬彬,你如何单独生活?难道你受的苦还不够多?受的折磨还不够深?请你帮我一个忙,算是你好心,你帮我的忙,留在朱家!这儿,至少有妈妈、奶奶、爸爸……大家可以照顾你!而我,我是个男人,什么地方都可以住,也不会有任何危险!我搬,我明天就搬!只请你留下来!留在一个安全的、有爱、有温暖的地方!行吗?”他热切地紧盯着她,“你做做好事,小双!留下来!别让我每天把心悬在半空中,担心你遭遇不幸,担心你出事!行吗?小双?”小双怔怔地瞅着他,眼里浮上了薄薄的泪影,她的眼光迷迷蒙蒙地、不信任似的看着他。
“诗尧,”她费力地低语,“你何苦这样?你……你必须明白一件事,我离婚,并不是就表示我对你……”
诗尧迅速地用手一把压住了小双的嘴,哑声说:
“别说出来!你离婚是一件事实,对你的意义和对我的意义是不同的!我不管你心里怎么想,你也别管我心里怎么想!我只请求你留下来,让我搬出去!”
小双微微地摇头,诗尧的眼睛发红了。
“小双!”他低唤,努力地在克制自己的脾气,“你讲不讲理?”
“我讲。”小双挣开他的手,轻声说,“诗尧,让我告诉你,我离婚的时候,友文口口声声说我是为了你,我今天住在朱家,这罪名永远洗不清了。这倒也罢了,反正人只要无愧于心,也管不了别人的闲言闲语。可是,我答应等友文,等他写出书来的那一天,再和他破镜重圆,我要守这个诺言!不管过多久,不管多少年,我要守这一句诺言!搬出你家,让他了解我并没有和你有任何纠葛,让他能专心写作!”诗尧重重地点头。
“我说对了,”他打鼻子里哼着说,“你对他仍然无法忘情!你的离婚原来只是个手段,要他成功的手段!”
“诗尧,”小双轻叹一声,显得好成熟好执著,“一夜夫妻百日恩,我和他做了一年半的夫妻!离婚是我要离的,不是他要离的,这是我给他的最后一针强心剂,我想,说不定经过这个刺激,他会真正去努力奋斗了,只要他发愤图强,立定脚跟,重新做人,我依然是他的妻子。你不要以为我坚持离婚,就是和他恩断义绝。你认为这是一个手段也罢!反正,我要守那一句诺言,我要等着他拿出作品来和我破镜重圆!”
“如果他二十年都写不出东西来呢?”诗尧大声问。
“我等他二十年!”小双轻声而坚决地说。
诗尧紧盯着她。
“小双,你疯了。”他从齿缝里说。
小双迎视着他的目光,默然不语。
“很好,”诗尧喘着气,“你等他二十年,我等你二十年!让我们三个,就这样耗下去吧!”
小双睁大了眼睛,惊愕而激动地瞅着诗尧。
“诗尧,”她哑声说,“你也疯了。”
“是的,”诗尧点着头,斩钉截铁地说,“你要发疯,我只好陪你发疯!唯一不公平的……”他咬牙切齿,“你是为别人发疯,而我是为你发疯!”
小双怔着,站在那儿,她一动也不动,好半天,才有两颗大大的泪珠,从她面颊上滚落下去。诗尧用手指抹去那泪痕,酸楚地、苦涩地说:
“你这两滴眼泪,是为我而流的吗?”
小双不说话,而新的泪珠,又滚落了下来。
诗尧长叹一声,猝然间,他张开手臂,一把把小双拥进了他的怀里,低下头去,他找寻着她的嘴唇。小双迅速地挣扎开来,她一下子退到屋角,拼命地摇着头,她脸上泪痕狼藉,眼睛却睁得大大的。
“不,不,诗尧!”她连声地说,“请你不要!请你——饶了我吧!”
诗尧瞪着她,站立在那儿,他竭力在压抑自己。
“好,我不碰你!”他沙嗄地说,“我答应,再不碰你,但是,你也答应,要留下来!”
小双摇头。
“你一定要留下来!”诗尧命令地说。
小双仍然摇头。
“你非留下来不可!”诗尧凶恶地说。
小双更猛烈地摇头。
“你……”诗尧往前跨了一步,面目几乎是狰狞的,小双挺立着,寂然不为所动。于是,诗尧泄了气,掉转头去,他用力甩头,在桌上重重地捶了一拳,喑哑地说:“我竟然拿你一点脾气也没有!”他咬得牙齿格格发响,然后,他再一甩头,冲出房间去了。
三天后,小双搬出了我们家。
她在厦门街,租了一层小小的公寓房子,只有一房一厅,所喜的是家具齐全,原来是租给单身汉住的。她去浦城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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