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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仰止就迎到门口来,对江雁若抬抬眉毛,尴尬地笑笑,低低地说:

    “雁若,赶快去哄哄你妈妈,她还在生气,只有你有办法,赶快去!”“爸爸,谁要你昨天晚上下到十二点嘛!”江雁若埋怨地说,完全站在母亲的那一边说话,她是同情母亲的。不过,她也喜欢父亲,尤其是父亲说笑话的时候。

    江仰止笑笑,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他有时真怕这个小女儿,说起话来比刀子还厉害,这本事全是她母亲的遗传。江雁若一面脱鞋一面又说:

    “早点回来妈妈也高兴,你也少输一点,那个王伯伯早就看中爸爸的弱点了,用话一激爸爸,爸爸就一直跟他下,口袋里的钱全下到他的袋里去了!”

    江仰止咳了一声,啼笑皆非地说:

    “胡说!这样吧,将来我把你教会了,你到弈园给我报仇去!”“哼!自己毁了还不够,还想毁孩子是不是?”江太太的声音从卧室里传了出来,显然她已听到了父女的这一段谈话。

    江仰止不说话了,心中却有点反感,夫妇生生气倒无所谓,在孩子面前总该给他保留点面子,现在他在孩子前面一点尊严都没有,孩子们对他说话都是毫无敬意的,这不能说不是江太太所造成的。而且,下下棋又何至于说是“毁了”,这两个字用得未免太重。

    江雁若背着书包进了江太太的卧室里,江太太正躺在床上,枕头边堆满了书,包括几本国画画谱,一本英文成语练习,和一本唐诗宋词选。江太太虽年过四十,却抱着“人活到老,学到老”的信念,随时都不肯放松自己。她是个独特的女人,从小好胜要强,出生于豪富之家,却自由恋爱地嫁给了一贫如洗的江仰止。婚后并不得意,她总认为江仰止不够爱她,也对不起她,但她决不承认自己的婚姻失败。起初,她想扶助江仰止成大名立大业,但江仰止生性淡泊,对名利毫不关心。结婚二十年,江仰止依然一贫如洗,不过是个稍有虚名的教授而已,她对这个是不能满意的。于是,她懊悔自己结婚太早,甚至懊悔结婚,她认为以她的努力,如果不结婚,一定大有成就。这也是事实,她是肯吃苦肯努力的,从豪富的家庭到江家,她脱下华服,穿上围裙,亲自下厨,刀切了手指,烟熏了眼睛,从来不叫苦。在抗战时,她带着孩子,跟着江仰止由沦陷区逃出来,每日徒步三十里,她也不叫苦。抗战后那一段困苦的日子,她学着纳鞋底被麻绳把手指抽出血来,她却不放手,一家几口的鞋全出自她那双又白又细的手。跟着江仰止,她是吃够了苦了,她只期望他有大成就,但他却总是把最宝贵最精华的时间送在围棋上。孩子是她的第二个失望,江雁容使她心灰意冷,功课不好,满脑子奇异的思想。有时候她是温柔沉静的,有时候却倔强而任性,有一次,她责备了江雁容几句,为了江雁容数学总不及格,江雁容竟对她说:

    “妈,你别这样不满意我,我并没有向你要求这一条生命,你该对创造我负责任,在我,生命中全是痛苦,假如你不满意我,你最好把我这条生命收回去!”

    这是女儿对母亲说的话吗?这几句话伤透了江太太的心,生儿育女到底有什么意思?孩子并不感激你,反而怨恨你创造了她!雁容生下来的时候不足月,只有三磅半,带大她真不知吃了多大的苦,但是她说:“你最好把我这条生命收回去!”不过,雁容的话难道不对吗?本来她就该对这条生命负责,孩子确实没有向她要求生命呀!其实,这孩子有许多地方像她,那多愁善感的个性,那对文学的爱好……甚至那些幻想,她在年轻时也有许多幻想,只是长久的现实生活和经验早把那些幻想打破了。但,江雁容却不能符合她内心的期望。江麟是个好孩子,可是他遗传了他父亲那份马虎,不肯努力的脾气,前途完全不在他眼睛里,功课考得好全是凭小聪明,事实上昨天考过的今天就会忘记。他是个小江仰止,江太太看透他以后也不会有大成就的。剩下的一个江雁若,就成了江太太全部希望的集中,这是唯一一个不让她失望的人,功课、脾气、长相,无一不好。

    这孩子生在抗战结束之时,江太太常说:“大概是上帝可怜我太苦了,所以给我一个雁若!”她说这话,充满了庆幸,好像全天下就只有一个雁若,她从不想这话会伤了另外两个孩子的心。尤其是江雁容,她本是个过分敏感的孩子。而江太太也忽略江雁容那易感的心,在渴求着母爱。

    江太太总自认为是个失败的女人,虽然外界的人都羡慕她,说她有个好丈夫,又有个好家庭。她认为全天下都不了解她的苦闷,包括江仰止在内。近两年来,她开始充实自己,她学画,以摩西老太太九十岁学画而成大名来自励,她也学诗词,这是她的兴趣。为了追上潮流,她也念英文。而她全是用心去做,一丝不苟的,她希望自己的努力不晚,渴望着成功。江仰止越使她灰心,她就越督促自己努力。“不靠丈夫,不靠儿女,要自力更生。”这是她心中反复自语的几句话。

    年轻时代的江太太是个美人,只是个子矮一点,现在她也发了胖,但她仍然漂亮。她的眉毛如画,浓密而细长,有一对很大的眼睛,一张小巧的嘴。江雁容姐妹长得都像父亲,沉静秀气,没有母亲那份夺人的美丽。江太太平日很注意化妆,虽然四十岁了,她依然不离开脂粉,她认为女人不化妆就和衣饰不整同样的不雅。可是,今天她没有施脂粉,靠在枕头上的那张脸看起来就显得特别苍白。江雁若跑过去,把书包丢在地下,就扑到床上,滚进了江太太的怀里,嘴里嚷着说:“妈,我代数小考考了一百分,这是这学期的第一次考试,以后我要每次都维持一百分!”

    江太太怜爱地摸着江雁若的下巴,问:

    “中午吃饱没有?”

    “饱了,可是现在又饿了!”

    “那一定是没吃饱,你们福利社的东西太简单,中午吃些什么?”这天早上,由于江太太生气,没做早饭,也没给孩子们弄便当,所以他们都是带钱到学校福利社里吃的。

    “吃了一碗面,还吃了两个面包。”

    “用了多少钱?”

    “五块。”

    “怎么只吃五块钱呢?那怎能吃得饱?又没有要你省钱,为什么不多吃一点?”

    “够了嘛!”江雁若说着,伏在床上看看江太太,撒娇地说,“妈妈不要生气了嘛,妈妈一生气全家都凄凄惨惨的,难过死了!”

    “妈妈看到你就不生气了,雁若,好好用功,给妈妈争口气!”

    “妈妈不要讲,我一定用功的!”江雁若说,俯下头去在江太太面颊上响响地吻了一下。

    江雁容穿过江太太的卧房,对江太太说了声:

    “妈妈我回来了!”

    江太太看了江雁容一眼,没说什么,又去和江雁若说话了。江雁容默默地走到自己房间里,把书包丢在床上,就到厨房里去准备晚饭。她奇怪,自己十三岁那年,好像已经是个大人了,再也不会滚进妈妈怀里撒娇。那时候家庭环境比现在坏,他们到台湾的旅费是借债的,那时父亲也不像现在有名气,母亲每天还到夜校教书,筹钱还债。她放学后,要带弟妹,还要做晚饭,她没有时间撒娇,也从来不会撒娇。“小妹是幸运的,”她想,“她拥有一切:父母的宠爱,老师的喜欢,她还有天赋的好头脑,聪明、愉快和美丽!而我呢,我是贫乏的,渺小、孤独,永远不为别人所注意。我一无所有。”她对自巨微笑,一种迷茫而无奈的笑。

    煤球炉里是冰冷的,煤球早就灭了,她不知道爸爸妈妈中午吃的是什么。她不会起煤球火,站在那儿待了两分钟,最后叹了口气,决心面对现实,找了些木头,她用切菜刀劈了起来,刚刚劈好,江太太出现在厨房门口了。她望了江雁容一眼说:

    “放下,我来弄!你给我做功课去,考不上大学不要来见我!”

    江雁容洗了手,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坐在书桌前闷闷地发呆。一股浓烟从厨房里涌到房间里来,她把窗子开大了,把书包拿到书桌上。窗外,夕阳已下了山,天边仍然堆满了绚烂的晚霞,几株瘦瘦长长的椰子树,像黑色剪影般耸立着,背后衬着粉红色的天空。“好美!”她想。窗外的世界比窗内可爱多了。她把书本从书包里一本本地抽出来,一张考卷也跟着掉了出来,她拿起来一看,是那张该死的代数考卷。刚才雁若说她的代数考了一百分,她就能考一百分,江雁容是考不了的,永远考不了!她把考卷对折起来,正预备撕毁,被刚好走进来的江麟看见了,他叫着说:

    “什么东西?”

    江雁容正想把这张考卷藏起来,江麟已经劈手夺了过去,接着就是一声怪叫:

    “啊哈,你考得真好,又是个大鸭蛋!”

    这讽刺的嘲笑的声调刺伤了江雁容的自尊心,这声怪叫更使她难堪,她想夺回那张考卷,但是江麟把它举得高高的,一面念着考试题目,矮小的江雁容够不着他。然后,江麟又神气活现地说:

    “哎呀,哎呀,这样容易的题目都不会,这是最简单的因式分解嘛,连我都会做!我看你呀,大概连a+b的平方等于多少都不知道!”

    江太太的头从厨房里伸了出来:

    “什么事?谁的考试卷?”

    “姐姐的考卷!”江麟说。

    “拿给我看看!”江太太命令地说,已猜到分数不太妙。

    江麟对江雁容做了个怪相,把考卷交给了江太太。江雁容的头垂了下去,无助地咬着大拇指的手指甲。江太太看了看分数,把考卷丢到江雁容的脚前面,冷冷地说:

    “雁容,你到底打算怎么办?”

    江雁容的头垂得更低,那张耻辱的考卷刺目地躺在脚下。忽然间,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委屈和伤心,眼泪迅速地涌进了眼眶里,又一滴滴落在裙褶上。眼泪一经开了闸,就不可收拾地泛滥了起来,一刹那间,心里所有的烦恼、悲哀和苦闷都齐涌心头,连她自己都无法了解怎么会伤心到如此地步。事实上,在她拿到这张考卷的时候就想哭,一直憋着气忍着,后来又添了许多感触和烦恼,这时被弟弟一闹,母亲一责备,就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成串地涌出来,越涌越多,喉咙里不住地抽泣,裙子上被泪水湿了一大片。

    江太太看着哭泣不止的江雁容,心里更加生气,考不好,又没有骂她,她倒先哭得像个被虐待的小媳妇。心中尽管生气,又不忍再骂她,只好气愤地说:

    “考不好,用功就是了,哭,又有什么用?”

    江雁容抽泣得更厉害。“全世界都不了解我,”她想,就是这样,她考坏了,大家都叫她“用功”、“下次考好一点”,就没有一个人了解她用功也无法考好,那些数字根本就没办法装进脑子里去。那厚厚的一本大代数、物理、解析几何对她就有如天书,老师的讲解像喇嘛教徒念经,她根本就不知其所云。虽然这几个数理老师都是有名的好教员,无奈她的脑子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与数理无缘。下一次,再下一次,无数的下一次,都不会考好的,她自己明白这一点,因而,她是绝望而无助的。她真希望母亲能了解也能同情她的困难,但是,母亲只会责备她,弟妹只会嘲笑她。雁若和小麟都是好孩子,好学生,只有她最坏,最不争气。她无法止住自己的眼泪,哭得气塞喉堵。

    “你还不去念书,哭又不能解决问题!”江太太强忍着气说,她自己读书的时候从没有像雁容这样让人操心,别说零分没考过,就是八十分以下也没考过。难道雁容的天分差吗?她却可以把看过一遍的小说中精彩的对白都背出来,七岁能解释李白的诗,九岁写第一篇小说。她绝不是天分低,只是不用心,而江太太对不用心是完全不能原谅的。退回厨房里,她一面做饭一面生气,为什么孩子都不像母亲(除了雁若之外),小麟还是个毛孩子,就把艺术家那种吊儿郎当劲全学会了,这两个孩子都像父亲,不努力,不上进,把“嗜好”放在第一位。这个家多让人灰心!

    江仰止是听到后面房里的事情的,对于江雁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欢,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不喜欢。女孩子,你不能对她希望太高,就是读到硕士博士,将来还不是烧饭抱孩子,把书本丢在一边。不过,大学是非考上不可的,他不能让别人说“江仰止的女儿考不上大学”!他听凭妻子去责备雁容,他躲在前面不想露面,这时,听到雁容哭得厉害,他才负着手迈步到雁容的房间里,雁若和江麟也在房里,雁若在说:“好了嘛,姐姐,不要哭了!”但雁容哭得更伤心,江仰止拍拍雁容的肩膀,慢条斯理地说:

    “别哭了,这么大的女孩子,让别人听了笑话,考坏一次也没什么关系,好了,去洗洗脸吧!”

    江雁容慢慢地平静下来,这时,她忽然萌出一线希望,她希望父亲了解她,她想和父亲谈谈,抬起头来,她望着江仰止,但江仰止却没注意到,他正看着坐在椅子里,拿着支铅笔,在一本书后面乱画的江麟。这时江麟跳起来,把那本书交到父亲手里,得意地说:

    “爸,像不像?”

    江仰止看了看,笑笑说:

    “顽皮!”但声音里却充满了纵容和赞美。

    江麟把那本书又放到江雁容面前,说:

    “你看!”

    江雁容一看,这画的是一张她的速写,披散的头发,纵横的眼泪,在裙子里互绞的双手,画得真的很像,旁边还龙飞凤舞地题着一行字“姐姐伤心的时候”。江雁容把书的正面翻过来看,是她的英文课本,就气呼呼地说:

    “你在我的英文书上乱画。”说着,就赌气地把这张底页整个撕下来撕掉,江麟惋惜地说:

    “哎呀,你把一张名画撕掉了,将来我成名之后,这张画起码可以值一万块美金。可惜可惜!”

    江仰止用得意而怜爱的眼光望着江麟,用手摸摸江麟的满头乱发,说:

    “小麟,该理发了!”江麟把自己的头发乱揉了一阵,说:

    “爸,你让我画张像!”

    “不行,我还有好多工作!”江仰止说。

    “只要一小时!”

    “一小时也不行!”

    “半小时!”江麟叫着说。

    “好吧,到客厅里来画,不许超过半小时!”

    “0K!”江麟跳跃着去取画板和画笔,江仰止缓缓地向客厅走,一面又说:

    “不可以把爸爸画成怪样子!”

    “你放心好了,我的技术是绝无问题的!”江麟骄傲地嚷着,冲到客厅里去了。

    江雁容目送他们父子二人走开,心底涌起了一股难言的空虚和寂寞感。窗外,天空已由粉红色变成绛紫色,黑暗渐渐地近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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