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宗门大比, 使用了炼器长老一脉新研发出来的巨型法器,掷于平地之上,即刻而起,四面观众席位斜斜向上,中间石制高台,方方正正, 周有结界。高台使用的材料, 是揽月宗外一座小山开采出来的玉石制作而成的, 颜色如皎洁月光, 莹莹发亮,偶尔又如被遮蔽,失去光彩。
此刻高台之上, 一左一右, 正站着两人, 持着武器相对,居左的那位,穿着的是一身灰色长袍,款式宗门上下都挺熟悉, 是炼器堂出售的,耐脏、耐伤、自动修复,这位正是向问天,这身衣裳,是他特地去换来的,难得的大比, 他希望无论是什么都能和裴明真居于同一起跑线上,包括着装打扮,而他手上拿的是一柄如秋水惊鸿般的长剑,隐隐散发着彻骨寒意,剑身上刻二字:“止杀”,这把止杀剑,是他在秘境时获得的,据说上有万年剑意传承,在宗门里已经过了门路,引来不少人欣羡,向问天长相并不出众,若是非要说,只算得上平平无奇,可他不笑时,身上却有股决绝、凌然地气质,要人下意识地屏住鼻息,汗毛直立。
居右的那位,则是裴明真,他身上穿着的,是一件红色长袍,同他那如墨的黑色长发,对比强烈,要人忍不住被吸引眼神,他手上的是一柄粗犷到极致的大刀,粗一看,只觉得刀面上没能打磨锤炼好,粗糙不平,再一看,才会发觉那些粗糙的纹路,隐隐构成了什么玄妙的图案,他从小长相便很俊朗,眉目如画,分明更该使剑,可拿着刀,却要人不觉得突兀,只是静静地站在那,一刀,一人,仿若融为一体。
“师傅,这把刀和小师弟很相配。”何书站在高台边,忍不住传音给裴闹春,他带着几分感慨,小师弟从小就爱使刀,从短的窄刀、断刀、稍长些的锋利刀刃……只要是师傅宝库里有的刀,他都用过,自从小师弟感悟了刀意后,那些刀便再也不得他心意了,那段时间,素日里懂事的小师弟,也不免变得烦躁,师傅闷不吭声,偷偷出去了好几回,最后和炼器长老一起闭关,经历了整整半年的淬炼,才成了这么一柄朴实无华的大刀。
何书是除却师傅和长老,头一位看到刀出炉的人,那时他忧心忡忡,总觉得这刀和小师弟不太合适,在修真界,大家都讲究的一个仙风道骨,悠然见南山,他们揽月宗虽然不像是寻星门一样,见天地就知道臭美,可小师弟这么俊秀一人,刀起码也得刻个什么游龙火凤,再镶嵌两颗宝石吧?那时何书二话没说,已经开始再暗暗清点自己的库存,准备把他那点压箱底的宝石尽数拿出来,要小师弟挑一挑,结果这想法还没说,就直接被师傅否了。
那时裴闹春只故弄玄虚地摇了摇头,说了四个:“你不懂他。”
……行吧,你是掌门,又是小师弟的爹,你说我不懂,我就不懂吧,何书那时心中隐隐起了火,那个藏在心里的小人又蹦又跳,高喊了起来——“小师弟小时候明明是我带大的,我还能不懂他吗?他就该用最好看、最好的东西!”当天,他就成了师傅的跟屁虫,生生要跟到师傅送出这把刀为止,他倒要看看,这刀适不适合小师弟,小师弟又喜不喜欢。
结果。
何书满脸悲愤,师傅就单单说了这么一句话:“明真,这是爹特地出去找的材料,和炼器长老一起给你做的刀,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对,就这么短,然后小师弟就登时欢天喜地,接过那倒便爱不释手起来,不过等到试刀的时候,何书倒是真的无话可说,这把刀,就像和裴明真的呼吸都联结在一起,大道至简,重刀无锋,便是如此,果然师傅说的没错,在某种意义上,他并不懂小师弟的刀意。
不过当晚,心情愤愤的何书也还是默默地上了九门论坛,熟门熟路的摸入心魔交流区,发送了帖子:[请诸位道友给个建议,什么样的礼物更适合爱刀的小师弟,在线等,很急。]然后看着下头一列整整齐齐的“刀”,他沉默着关了论坛难得的戒除了……半个时辰的网瘾。
“何书,开始吧。”裴闹春镇定自若,传音给何书,他的目光牢牢锁定在场内,在小说中,这次比斗的失败,给了裴明真巨大的打击,可即便有这样的记忆,他依旧不觉得慌乱。
其一,他并不认为裴明真会输,这个孩子,这近二十年来,心无旁骛,专心修炼,任何道路,只要一门心思努力走,又有天赋,方法得当,必出成果。其二,就算输了,裴明真也不会被打倒,他已经不是上辈子的那个裴明真了,一场比斗而已,胜证明不了什么,败也证明不了什么。
“比斗正式开始。”何书御剑于空中,朗声宣布,往后飞行,落在了裴闹春的身边。
全场目光集聚之处,便是那宽阔的高台,一红一灰的身影,动了。
向问天想过很多次,在真的站在裴明真面前,他要说些什么——说来挺好笑,可若不想这些,很多憋屈的夜晚,是睡不着的,他想过要放狠话,恶狠狠地告诉裴明真,哪怕你有掌门做爹,也不过尔尔;想过不屑地冷哼,告诉他,别以为得了林连星的青睐,就天下无敌;想过要等大胜之后,一挑眉,居高临下,说句谢谢承让……
可在此刻,面对着裴明真专注的目光,他一句话都没说。
他觉得,若是他说多了闲话,便对不住这高台、这一场公平的比斗、也对不过师兄的刀。
所以,他只是出剑,脚一点地,飞速而上——
来吧,裴明真,师兄,战吧!鹿死谁手,就让我们手中的刀剑做决定。
日光直射而下,照在止杀剑上,折出一阵耀目的光,让观战的不少修为薄弱的师弟,下意识地眯上了眼,向问天的这套剑法,是从秘境中一高人墓中得到的,同止杀剑放在一起,扉页第一句,写的便是以杀止杀,讲究的不是灵动,而是一往无前的决绝。
裴明真静静地站在原地,并不是瞧不起向问天,而是他的这套自己琢磨出来的刀法,和那柄无名刀一样,讲究的是“钝”,虽差人一步出手,可却见招拆招,明明是最质朴的刀和刀法,却能发出最锋利的光芒。
剑到,刀挡,裴明真实实在在地接下了这一剑,他横刀,立住,那剑上含着的五行灵力,却不能对他造成任何影响,反而是被那浑然不发光的刀,渐渐吸收。
不知是那止杀剑反射光芒,还是他的确集聚了注意力,裴明真的眼神像是闪着光,兴奋起来,他有些纤细的骨骼,却能轻而易举地承受住刀剑的力量,就这么一翻转,带着紫电的光芒包满了整把刀,往前一推,生生将向问天震退了十来步。
他怎么这样强?向问天惊诧极了,他睁大了眉眼,剑差点脱手,那股来自变异雷灵根的灵力团,要他的手都有些麻痹,使不上力气,他看过几个内门师兄、包括何书的示教,心里隐隐觉得,自己远胜他们,可他竟连裴明真的防御,都突破不进去。
裴明真也动了,那把无名刀,估计比他整条手臂还要宽大,此刻被举起在身前,蓝色和紫色的灵力在其上交织,他轻声往前,只是一刀,直接劈下,在外人看来,这一切就像发生在瞬间,裴明真往前,刀起就下,带着雷霆和大水之力,只是用眼睛估量,都看得出势不可挡。
“大师兄怎么还不叫停。”林连星难得焦躁,她挺有眼力,看得出师兄站了上风,再怎么说向问天也和她有过婚约,她虽然对他并无感情,可也没有想看对方出事的想法,再者,宗门大比向来点到为止,若是明真师兄伤了人,那肯定要受罚。
□□之力卷起的水雾,要人一时没能看得清场内发生的事情,只听金石碰撞,石块碎裂之声,便下意识屏息,为向问天的勇敢感到可惜,又隐隐纠结,为何掌门在场,也不阻止,可水雾散去,众人皆是惊诧,这一刀,向问天挡下了!
向问天踩着的高台,生生碎裂了好几层,他此刻站着的,正是凹点,双手握住剑柄,剑已贴得离脸极尽,大汗淋漓,看起来很是勉强,可却还是接住了这一刀。
“这位向师弟好强!居然接住了明真师兄这一刀!”
有人摇头:“明真师兄更强,只是一刀,就已经让人要山穷水尽。”
无论场外讨论什么,都和场内没有关系,裴明真和向问天做的事情都很简单,那就是专注,再战。
真的,很强,向问天单是接了这一刀,身体的灵力,就耗费了大半,他直接拿身体作为载体,生生将那刀上所含的灵力,导入地下高台,他为了变强,在还没修真入门时,都敢跳崖去找了,更何况是承受这点灵力,他咬着牙,胸内血液沸腾,裴明真一向在外文质彬彬,同他们这些外门师弟,也很是客气,竟是看不出,他的力道,到了这个程度,幸好他的机缘不少,学过一招接力化力,用着裴明真刀上的力气,往后一震,将其弹出,明明是同样的力道,裴明真却接的轻松,翩翩落地,丝毫没受影响。
向问天刚从坑上跳出,便换了个握剑方法,他双手持着剑柄,止杀剑挺特殊,剑柄够长,足够他握紧,他在上回宗门交流会路上,在路边偶然发现了一个山洞,里头便有这么一门剑法,事实上这剑法当然是比不上止杀剑法的,只是他现在灵力不足,手也发麻,要完整的使出止杀剑,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只得变通。
可他绝不认输,他还能战。
师兄,这一剑,你接得住吗?向问天并没有发觉,他在心中,竟是叫出了师兄二字。
当然接得住,裴明真脸上的表情没有改变,只有亲近的人,看得出他此刻的专注和激动,事实上,他很少有能和人切磋的机会,毕竟身边的师兄、父亲,都太过照顾他,他哪怕想试试刀,都担心他们让着,今天的确是酣畅淋漓。
刀光剑影,各色的灵力在空中划过,只见红灰色的身影,一个出招、一个拆招,从此端,打到彼端,又重新打了回来。
“向师弟的招数实在是多。”有话痨的,已经开始了修真界第一场实时解说,“你看,他单手持剑,另一首则是用掌,推送灵力出去,因为他现在实在落了下风,若不拉开距离,连调整的机会都没有,可这一招,像是被裴师兄预料到一样,他也不接,直接腾空起来,要那灵气掌落了空。”
“向问天,有这么厉害吗?”林连星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她不是看不清场内的形势,只是下意识地觉得,不该是这样的,自打她进了内门之后,便再也没有关注过外门发生的事情,就算偶尔看到向问天出现,她也没有和对方搭过话,既然婚约散了,便也没必要继续纠缠。
“当然有。”那解说的师兄又道,“也不知他到哪学的那么多方法,这才第十招,用的都是不同的方法拆招,你看,他现下用的是灵力弹,这和我们通常理解的不一样,估计是什么新的术法,过几天我得去藏书阁查查。”
林连星追问:“那明真师兄会输吗?”
“不会。”那师兄回答得很坚定,“你且看吧,用心看,而不是只用眼睛,明真从头到尾,没有用过其他的东西,任凭向师弟,使劲浑身解数,他依仗的只有自己手中的那把刀,你要是见过剑宗的人,你就明白了,当对自己的武器,修炼到极致后,你就什么都不会想学了,对于明真来说,这把刀,就是他,在比斗开始后,整个高台,没有裴明真,唯有那把无名刀。”
场内,仍在战。
第十二招,裴明真横刀扫过,一道悠长的灵力波以刀形射出,向问天来不及闪躲,立刻打出五道符咒,在周边撑出土系护罩,可却差点没能挡住。
第二十招,向问天率先出走,止杀剑凌于空中,周边化出万千剑影,横空而出,尽数出列,直直地往裴明真那去,他并不闪躲,拿那无名刀在身周挥舞,将那剑全部击回。
……
第三十招了。
向问天身上已经是大汗淋漓,他甚至能感觉到内衬衣服贴着自己身体摩擦的感觉,半只手臂已经麻了,连只是把止杀剑抓紧,都觉得困难,可他不能停止思考,大脑飞速运行,思索着自己还有什么招,他几乎是会走路的机缘机器人,可问题是,这么多东西,他总是学不完的,有的才入门,这时候拿出来,不仅是贻笑大方,连稍微阻挡裴明真的脚步都做不到。
分明他用的招数已经够多了,可竟还是抵挡不住。
比斗,终究不是真正的对战,裴明真并没有步步紧逼,给了向问天些许喘息的空间,他看得出,对方调整得差不多了,便再度出刀。
来了。
这一刀并没有什么花俏的地方,一抹红色并一把钝刀,同时射出,可却要人一眼看不见人,只看得到刀,刀人一体,径直而去,然后从上往下,仿若能劈开这天地的一刀到了。
拦不住了,向问天清楚的知道,这一刀,比之前的任何一刀都要简单,甚至连耍个花式,比个招式都没,只不过是最普通的,从上往下劈,可缺像是带着风声,带着凛然刀意——
向问天只得凭借最后一点力气,汇聚全身剩余的力量,推出了一个巨大的灵力波,将自己遮挡,可那刀,却一力破十会般的,将这灵力波直接斩开,继续往下,刀要到了。
一瞬间,他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他第一次看到云端高台、第一次到揽月宗的感受,高山仰止,莫过于此,他曾经的那点傲气,尽数无存,只剩下平静无波的心,原来师兄的刀,已经练到了这个地步吗?他不闪也不躲,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刀落到身上,恐怕这次,就算不死,也得是重伤了吧?
“这一招,向师弟已经挡不住了!”那师兄摇头,“不对,怎么还不收刀,掌门该喊停了?”他开始回忆着炼器长老的介绍,难道这高台有自动保护机制?同他一样的人还有许多,几乎所有的弟子尽数站起,一片哗然,生怕看到同门相残,血溅三尺。
刀到了,向问天分明感到了冰冷刺骨的刀意重重地砸在了身上,人到临死的时候,好像思维都跟着加速,这一生发生的一切,如走马灯般,在脑中略过,无数张脸,出现在记忆里,父母、黑雾、林城主、林连星、裴明真、裴掌门……到了最后,出现的却是那柄止杀剑,他从那墓中带走了剑,却没能好好地用它。
然后,万籁俱静。
向问天茫然地睁开眼,出现在眼前的依旧是裴明真的脸,他已经收刀,正站在他的面前。
“我,我没死?”刀意分明来了,就凭那力气,他怎么会没死呢?或者这是重伤的幻觉。
裴明真那张好看的脸上出现了疑惑的神情:“向师弟,你是不是不舒服,怎么会死呢?”他左右看了一眼,打算喊医馆的人进场。
灵力耗尽的空虚,和用身体做载体后的麻木,要向问天躺在地上,喘着粗气:“我明明看到,刀来了。”分明没收回去,砸到了他的身上。
“我修刀,是为了变强,不是为了杀人,我和你们说过的。”裴明真笑了,“对敌的时候,这是一把杀人刀,对待门内弟子的时候,它只是一把连鸡都伤不了的钝刀。”
他爱惜地抚摸着自己的刀,这也是所有修刀人最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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