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书长亲自服务,不错啊。”郑斌源阴阳怪气说。
“我不能见死不救,看看你,把日子过成了啥样?”普天成想认真劝劝郑斌源,男人到了这岁数,生活上马虎不得,打麻将熬夜这种事,再也不能干了,没什么也不能没了本钱,身体就是本钱。
“你要是羡慕了,也可以这么过的。”郑斌源点上烟道,他不喜欢听人说教,哪怕最好的朋友。在他看来,自己目前这种状况很好。其实他昨晚没打牌,家里来了几个工友,是他们打了一宿,他这儿现在是单身职工俱乐部,谁不想回家搂老婆了,都可以来。他自己从不碰这些,昨晚他熬通宵,是在写一份材料,题目叫从一毛、三毛看国有企业改革的失败性。郑斌源对国有企业改革特别是产权制度的改革一直持不同意见,认为目前通行的这种卖光分尽的做法不是在改革,而是用一种非正常手段强行结束国有企业的使命。他打算将来把这份材料直接寄到国务院政策研究中心。
“说吧,大驾光临,又有何指示?”
“指示不敢当,就是来跟你聊聊。”
“聊聊?省委秘书长跑到我一个穷老百姓家里聊天,这事要是让记者知道了,准是大新闻。”
“你能不能认真点,我可不是跑来听风凉话的。”
“认真?可以啊,共产党怕就怕‘认真’二字。”郑斌源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
“你这张嘴,苦头还没吃够啊。”普天成带着警告的口吻说。
“没,早着呢,我郑斌源这辈子是溜不了须拍不了马了,不像你,永远都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老郑啊,牢骚话你说了有几十年了吧,怎么样,还没说过瘾?”普天成忧虑地叹了口气。他这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这种牢骚话。人可以对事物有不满,也可以发发牢骚,但不能把牢骚当饭吃。郑斌源这点上,太不能控制自己了,这也是他们之间最大的区别。
一个人最终能得到什么,不能得到什么,跟人的修炼、对待世界的态度有很大关系。当你以消极悲观的态度去对待这个世界,你的人生,自然就暗淡。
郑斌源现在不只是悲观消极,还有点嘲讽世界的意思。这个世界尽管有很多荒唐事,滑稽事,看不明白接受不了的事,但还远没到你来嘲讽的程度。你敢于嘲讽,只能说你道行太浅,把自己看得过于高大了。
什么时候都要记住,作为一个人,你是渺小的,是没有资格来嘲弄世界的。你只有处心积虑、谨小慎微活在里面,你的路才能越走越宽。这是普天成的人生逻辑。
大约郑斌源自己也觉得过于油腔滑调,只耍嘴皮子上的小功夫了,主动收敛起来,认真道:“是不是又要跟我谈职工的事?”
“我是想谈,就看你郑总有没有兴趣。”
“少来这一套,说好了,再让我给职工做工作,我可不干。”
“暂时没做的工作,不过以后也说不定。”普天成起身,再次为两人的杯子续满水。他今天来,是想跟郑斌源交交底,看能不能找一个最好的办法,彻底把一毛、三毛的事了结掉。
有些事耽搁久了,是会发霉的,食物发了霉,会长出一些绿毛,事情也一样,一旦发霉,长出的就不只是绿毛,可能还会有红毛、黄毛。尽管一毛、三毛的事伤及不到普天成,但它很可能会伤及瀚林书记,这是顶级秘密,怕除了普天成,没第二个人知道。但普天成最近有种不好的预感,马超然那双眼睛,好似窥到了什么。有天普天成发现,超然书记跟原一毛厂财务总监的老公在一起。财务总监于小毛是进去了,判了三年,谁都知道,这三年判得格外轻,按她贪污八百多万的事实,至少在十年以上。但没有人知道,这中间瀚林书记是采取过一些措施的,当时很多事,都是由他普天成来完成的。他肩负着某种使命,在那场震动全省乃至全国的企业腐败窝案中,周旋于各个层面,事情最终是按瀚林书记的意愿了结的,该判的判,该撤职的撤职。但结局没有令所有人满意,让所有人满意的结局,太难有了,所以很多事,只能满足少数人甚至极个别人的意愿。马超然恐怕就是多数不满意者中的一位。普天成没有想到,连这盘棋,马超然也敢动,这可是盘死棋啊,铁定了的案子,给任何人都没有留下翻盘的机会。马超然再打于小毛老公的主意,这证明,他内心里的欲望,远不止虎视眈眈盯着瀚林书记的位子这么简单。
于小毛的老公是个赌棍,据说为了跟于小毛要钱,他手里握了于小毛不少证据。这些证据,当时普天成费过心,可那个男人太贪得无厌了,普天成最终放弃。不过他通过别的渠道,严重警告了这个赌棍,让他那张嘴巴,永远不要再乱说话。
普天成收回心思,脸上闪着苍凉的笑,说道:“那十二条,估计一下两下兑现不了,职工有意见,大家都能理解,不过政府已经答应了的事,总要落实。”
“这话你去跟职工讲。”郑斌源打断普天成,他现在最烦人提十二条,当初若不是因为普天成,说啥他也不会在那份不平等条约上签字。现在倒好,就连那可怜的十二条,政府也迟迟不兑现。
普天成倒是不急不恼,慢悠悠地说:“跟职工讲也无妨,关键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事目前由超然副书记分管,我出面讲,不大合适。”
“那就不讲。”郑斌源又点了一根烟。
“讲还是要讲的,要不然,我找你干吗?”普天成呵呵一笑,看似轻松,实则笑得艰难。
话题终于转到了一毛、三毛职工身上,郑斌源气愤地骂起了普天成,说都是他一手造成的。“当初你说得多好,现在呢?眼见着几万名工人下岗失业,你高兴了?”普天成无奈地叹口气,类似的问题,他跟郑斌源争论了不下十次。郑斌源老把工人下岗失业归结到政府身上,认为是政府的政策出了问题,改制毁了企业。普天成跟他据理相争,说企业是你们自己搞垮的,跟政府没有关系。还有,国企改革是大趋势,谁也挡不住,只不过一毛、三毛集中把问题暴露了出来。郑斌源大骂普天成耍官腔,不讲真话。“你能不能讲讲真话,哪怕一句也行,为什么你们当官的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呢?”普天成笑笑,不温不火地道:“我讲的就是真话,只是你听不出来里面的真味。”
“是山珍海味吧?”郑斌源嘲笑一句,他不想跟普天成理论下去,但有些话又不能不讲,不讲职工就要吃亏,继续被政府盘剥。他说:“企业景气时,你们杀鸡取蛋,每年恨不得把企业挣的那点钱全拿走。现在企业要技术更新,要换设备,需要政府帮助了,你们却来个一破了之!”
“斌源啊,你这思路得变变,要不然,迟早会出问题。”普天成见郑斌源还那么顽固,叹气道。
“怎么变,顺着你们,把工人往绝境上逼?”
普天成耐着性子说:“政府没有逼工人,相反,政府正在积极想办法,帮他们渡过难关。”
“冠冕堂皇,你们就会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郑斌源起身,每次谈起工人,他都要激动,普天成认为正是他这种观点害了工人。
在大的潮流面前,每个人都要学会顺应,要找准自己的位置。企业不存在了,生活的路并没断。普天成列举了好多下岗职工创业的例子,说上访解决不了终身问题,政府不会把每个人的问题都解决掉,要及早着手,开展自救。郑斌源说工人把大半生献给了企业,现在却让他们自谋生路,他认为太残酷。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那种躺在企业身上一劳永逸的日子再也没有了。”
争论到后来,郑斌源不说话了,不是被普天成说服了,是他觉得普天成这种人是永远不会站在职工这一边的,他们习惯了让别人牺牲,他们一生的乐趣,也是在看别人如何牺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