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林西郊二十余里的秧塘机场,候机坪上鹄立着白崇禧、李品仙、夏威和黄旭初,他们焦虑的目光像一盏盏探照灯似的,正在铅灰色的云团和杂乱的天空之间搜索着。一阵沉重的马达轰鸣声由远而近,一架银灰色双引擎飞机由云团中钻出来,徐徐降落在机场跑道上,机身上三个大字——“天雄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白崇禧等人忙向飞机迎去。舷梯已经架好,机舱门也已经打开,可是,飞机里就是不见有人出来。白、李、夏、黄等人那颗本来就悬着的心,现在似乎一下由喉咙眼里又悬到那“天雄号”总统专机的机舱门口去了。
代总统李宗仁昨天由昆明发来电报,告知他将于今日下午二时回桂林。时局多变,共军正大举向西南进军,退而不休的蒋介石正在密锣紧鼓地进行复位活动,甚至连桂系的灵魂、足智多谋的“小诸葛”白崇禧也在徘徊观望中,不得不决定舍李而拥蒋了。重庆、昆明一带,蒋介石的特务多于牛毛,代总统李宗仁又坚决反对蒋介石复出,因此桂系的要人们对他的生命安全,自然要比他的代总统职位更为关切了。
机舱门口仍然静悄悄的,白崇禧们已经肯定这是一个不祥的信号——可能老蒋为了扫清他复位道路上的最大障碍,已经对这位较量了几十年的把兄弟李宗仁下毒手了。白崇禧们紧张得屏住呼吸,一个个朝机舱门口翘首相望,也许过不多久,出现在机舱门口的不是一口棺材便是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的李宗仁。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知道老蒋手段的毒辣,他是什么事情都会干得出来的。
果然,代总统李宗仁在侍从副官的搀扶下,慢慢出现在机舱门口,他脸色苍白,形容枯槁,像病入膏肓之人,步履艰难地走下舷梯。程思远紧跟着李宗仁之后,也下了飞机。
“德公,你……”
白崇禧上前几步,握住李宗仁那冰凉的右手,不知说什么才好。对于李宗仁这副模样,白崇禧并不感到意外,国事如此,军队如此,作为代总统李宗仁的形象,现在大概也只有如此而已。李宗仁一言不发,只默默地依次和白崇禧等握了握手,便由侍从副官扶进轿车里去了。
他能说什么呢?
李宗仁是十月中旬才被迫把总统府由广州迁往重庆的,他本人飞离广州的第二天,共军便占领了这座国民党发祥地、蒋介石赖以起家的大都市。李宗仁到了重庆,蒋介石复职之说更是甚嚣尘上,以吴忠信、张群、朱家骅等为首的各方面的说客,经常奔走于李宗仁的门下,絮絮叨叨,为蒋复出游说,他们或是闪烁其词,或是含糊其辞,目的都是一个,要李宗仁“知难而退”,发表引退声明,并亲自充当劝进的角色。李宗仁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气正没处出,他气冲冲地把桌子一拍,指着吴忠信勃然叱责道:“当初蒋先生引退要我出来,我誓死不愿,你一再劝我勉为其难;后来蒋先生处处在幕后掣肘,把局面弄垮了,你们又要我来‘劝进’。蒋先生如果要复辟,就自行复辟好了。我没有这个脸来‘劝进’!”吴忠信、张群、朱家骅等被李宗仁痛斥一顿,一个个脸上无不热辣辣的,从此不敢再当着李宗仁的面说“劝进”之事。但是,掌握川康地盘的张群却公开策动了一出“川康渝人民竭诚效忠,电迎总裁往渝领导”的民意代表二百余人“劝进”的闹剧。李宗仁对此却只是置之不理,硬顶着既不让位也不“劝进”。这一日,白崇禧忽然由桂林飞来重庆,他见了李宗仁先叹一口气,然后说道:
“德公,这十个多月来的经验,给了我们一个宝贵的教训,那就是老蒋既不肯放手,而我们也搞不通。如果长此僵持下去,断非善策。我建议德公去昆明休息一段时间,看看局面发展再定行止。”
李宗仁听了,不由一愣,想不到和他数十年患难与共的白崇禧,现在也要一头栽进老蒋的怀抱中去了,他气得差点发抖,用那双由于睡眠不足、心情恶劣乃至变得发红的眼睛盯着白崇禧问道:
“健生,你要干什么?”
“德公心力交瘁,太疲乏了,又患胃疾,我想请德公此时休息一下。”白崇禧回避着李宗仁那灼灼逼人的目光,诚挚地说道。
“你要请老蒋出来复位,就请吧。但我一定要为维护国家名器而坚持到底,绝不让步!”李宗仁愤然说道。
白崇禧仰头长叹一声,感情颇为冲动地说道:“我白崇禧一生只有两个长官,一个是李德公,一个是蒋介公!”
白崇禧说罢,起身径自去了。李宗仁事后得知,白崇禧为了调和他和蒋介石之间的矛盾,已向吴忠信提出了一个初步妥协方案,即蒋介石复职,李宗仁回任副总统;但因李患胃溃疡病,亟须赴美就医,并借以在美国进行外交活动;白崇禧以行政院长兼掌国防部。李宗仁想了想,现在白崇禧手上有实力,他要怎么办,就由他去吧,如果自己的屈辱忍让能换得桂系留下一点血本和有一块可以喘息一下的立足之地的话,那也未尝不可,以他和白崇禧的私交公谊,只要白能混得下去,则无论到什么时候,白也会去请他回来坐第一把交椅的。现在川康危急,桂黔危急,大西南已到了朝不保夕的时候,老蒋也是要呼之欲出了,如果自己此时还坐守重庆,即使不成为解放军的俘虏,也要变作蒋介石的笼中鸟。
三十六计走为上,李宗仁盘算了一阵,把总统府参军长刘士毅和秘书长邱昌渭找来,交代了一番后,便飞往昆明去了。他在昆明盘桓了几日,心境特别恶劣,胃溃疡频发,出血不止,虽然面对秀丽山川、宜人景色,却毫无游兴。不久,程思远由重庆飞抵昆明,向李宗仁报告,白崇禧所提的那妥协方案没有被蒋介石采纳,吴忠信转告程思远:“白健生任行政院长的事,不能作为蒋、李合作的条件。”并声言“蒋总裁即将到重庆视事”。李宗仁听了不由冷笑一声,蒋介石既容不得李宗仁,也容不得白崇禧,白崇禧如此感情用事,难免不会坠入蒋的彀中吃大亏。老蒋既然迫不及待马上要到重庆“视事”,他又坚决拒绝与蒋合作,则无论是重庆和台湾,他都不能再去了。回广西么?广西已不像从前那样再是他赖以生存的根据地了,人民解放军三路大军即将入桂,广西失陷将是旦夕之间的事了。唉!现在是有家不能归,有国不能奔。李宗仁一手按着灼痛的胃部,满脸痛楚,在彷徨踱步,绕室而走,不时长吁短叹。云南省主席卢汉进来问候,见李宗仁这般模样,便悄悄地说道:
“总统,蒋介石是要复职了。可否由我二人发电报给他,建议把国民政府迁到昆明来。等他一到昆明,我便把他扣起来,一块一块割掉他,以泄心头之愤!”
李宗仁听了大吃一惊,直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卢汉,久久说不出话来,两次滇桂战争,李宗仁都和卢汉交过手,并且都先后把对方击败了。他和卢汉并无深厚的感情,但他知道,卢汉也像他一样痛恨独裁的、处心积虑消灭异己的蒋介石。不过,卢汉这一大胆而痛快的建议,不但没引起李宗仁的共鸣,反而使他感到惊惶不已。他首先想到的不是蒋介石如何被宰割的问题,而是自身的安全,因为看来卢汉已经不稳了,很可能这位云南王要投共。作为向共产党的进献礼,卢汉逮不住蒋介石,会不会将他这位代总统抓起来交给共产党呢?上海“清党反共”时,他是一位卖力的干将,如今,他是共产党要惩办的第二号战犯,他生怕成为可耻的阶下囚。因此,他故意沉思着,以掩饰内心的惶恐,好一阵,他才对卢汉苦笑道:
“永衡(卢汉字永衡)兄,明人不做暗事,要把他扣起来的话,在广州乃是最好的时机,张向华就曾向我当面建议过,我告诫他这是徒招恶名、无补实际的莽事,千万做不得啊!”
卢汉眨了眨眼睛,说道:“既是总统怕担恶名,就让我来干好了。”
李宗仁摇着头,说道:“宁人负我,毋我负人!”
卢汉看着李宗仁,不知这位代总统广西佬是怎么想的,想当年,他们在昆仑关和南宁交手时,这位广西佬打得那么狠,如今,他却提不起一点精神来,简直像一个优柔寡断的老妇人。但这事卢汉又不好勉强,扯了一些别的事情后,便托故告辞了。卢汉一走,李宗仁便吩咐秘书给桂林发电报,他将于明日午后飞往桂林,他不敢在昆明再待下去了。
当李宗仁在专机上俯瞰山水如画的老家桂林时,心中百感交集,他虽然脱离了昆明的险恶环境,但是他像一个在洪水中挣扎的人,在惊涛骇浪的折腾下,已经疲惫不堪了,如今虽然漂泊到一个小小的高地上可以喘一口气,但这个高地却并不安全,那凶猛的洪水已把它团团包围,水位正在迅速上涨,要不了一两天,这个高地最终将被淹没。他不知要到何处去安身,举目四望,水天相连,大地陆沉,除了被洪水席卷吞噬之外,他没有一线生的希望。这便是李宗仁在他的专机着陆时复杂而绝望的心理活动。他实在不愿在这块多灾多难使他痛苦的土地上降落,如果他的专机具有一种永恒的动力,使他永远能在天空不用降落,那将是他最大的幸运。然而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嘲弄的幻想,命运已经注定,他将被洪水淹没,无论是蒋介石也好,白崇禧也好,终将和他一样,都逃不脱这可怖的结局!
他就是这样胡乱地漫无边际地想着,直到飞机已经停稳,机舱门已经打开,他还无力地靠在那舒适的软椅上,要不是侍从副官过来提醒已经到桂林了,并搀扶他起来准备离机,他是会这样一直靠在软椅上,无休无止地迷迷糊糊地在“洪水”中挣扎下去的。
轿车从秧塘机场径直驶入桂林城内文明路李宗仁的公馆,他喝了碗鸡汁熬的米粥,便早早地上床歇息了。第二天上午,李宗仁命他的专机直飞南宁,去把省主席黄旭初接到桂林来开会,商讨他和他们的结局问题。不过,他又觉得此举有点多余,既然是大家都要被“淹死”,又还有什么话要说的呢?眼睛一闭,等死就是了嘛。但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应该再聚会一次,善始善终,也才对得住跟随他多年的这些部下。黄旭初要到下午才能抵桂林,李宗仁决定利用这段时间,独自出去走走。他带着侍从副官,钻进轿车里,命司机将车子往两江方向开去。
走出郊外几里,李宗仁命令停车,机灵的侍从副官忙下车拉
开车门,将代总统扶下车来。桂林一带的农谚有一句叫作“十月小阳春”。现在,时令将近农历的十月初,阳光融融,天高气爽,草翠风轻,农家园圃里正盛开着簇簇金黄的油菜花,山岭上也有黄的、紫的和蓝的野花。桂林的十月,最是宜人,它的气候更是不同于别处,它把春天的温暖明媚和秋天的爽朗晴丽巧妙地结合起来了,丽日晴天,山川如画,柳绿花红,古往今来,陶醉了多少文人墨客和官绅仕子!
李宗仁下得车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顿觉心舒意畅。他慢慢朝左边那个怪石嶙峋的小山走去,过了两条田埂,便到了山脚,只听得一阵悠悠扬扬的古筝声,李宗仁寻声走去,只见野草荆蔓拥着一个奇巧的岩洞,那洞壁像半个月牙,洞中一潭清水,也像半个月牙,洞壁上不时滴下岩浆水,敲击着潭水面,发出清脆的古筝一般的声音。李宗仁坐到岩边一块石头上,用手掬起岩水,往脸上搓洗着,那岩水甚是奇特,冬暖夏凉,现在是秋天,岩水有微微的清凉之感,李宗仁在脸上抹了几把,立感头脑一阵清爽。他坐在水边,清澈明亮的潭水像一面古老的铜镜,把他那张饱经忧患的清癯的脸映照得清清楚楚。他两眼定定地看着潭水中的人面,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自己,难道堂堂的中华民国代总统竟会是这样一副容貌么?那苍白清瘦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额上和眼角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像一块风化多年的岩石!突然,这个未老先衰的影子从潭水中消失了,代之而起的是个虎头虎脑的被太阳晒得黧黑的壮健少年。少年来到潭水边,放下一个白底蓝花的粗布包袱,身子趴在岩洞的水池边上,把脸贴在水面,用双手捧水抹脸。搓了几把脸后,少年用衣袖揩干脸上的水珠,然后坐下来,把那双粗大的沾满泥土的赤脚伸到潭水中洗濯,洗干净脚,他打开包袱,取出一双粗纱袜穿上,又套上双千层底带袢的青布圆口鞋,再换上一件细布长衫。少年觉得这一身打扮非常别扭,他看着潭水中自己那副假斯文的样子,不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这是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初冬的一天,李宗仁由家乡头村步行到桂林投考广西陆军小学堂的那一幕。时隔四十一年,然如昨天之事。他是从这里走向中国军界和政界的,叱咤风云几十年,如今他又回到了故里。既不是衣锦还乡,也不是告老退休,息影林泉颐养天年。他是作为一个失败者,一个被逐出政治舞台的凄凉角色,一个将要无家可归的亡命者,匆匆来向生他养他的故土惜别的。“一别音容两渺茫”,从此之后,他不知埋骨何处。历史上亡国之君的悲惨下场,历历在目,他这位中华民国的最后一个总统,想不到竟会死无葬身之地!潭水中的少年已经隐去,又出现一个愁容困顿、年近花甲的垂垂老者。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老九(李宗仁在同族中排行第九)啊,你为何要去投考那陆军小学堂呢?”老者叹息着,怀着无限惆怅之情,问起那虎头虎脑的少年来。
“我离开了临桂县立两等小学,父母无力供我继续上学,家中可以耕的田地又不多,我这个壮健的孩子,也到了觅取一项正当谋生职业的时候了。可我干什么呢?”那虎头虎脑名叫老九的少年在稚声稚气地诉说着,在即将步入人生旅途之时,他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
“记得有一次在田里拔黄豆,母亲曾问你:‘阿九,将来长大了,你想做什么?’你不是回答得很脆爽:‘我要做个养鸭的。’后来你又为何不去养鸭为生呢?”老者又问那少年。
“养鸭?”少年嘻地笑了起来,“村上养鸭的汉子可多哩,卖了蛋子买仔鸭,风里来雨里去,睡半夜起五更,一日两餐饭跟鸭一起吃,冷水泡饭寒风送,一年到头吃不饱!”少年摇着头说。
“你不是到城里学过织布的手艺么,为何不当个织布工人呢?”老者又问。
“难!”少年那天真的眸子中透出阴郁的目光,“我学过半年关于纺织的初步技术,不过,在农村中派不上用场,深感任何行业从业的不易,最后,只得去投考陆军小学堂碰碰运气了。”
“你的运气还真不错!”老者赞叹道,“陆军小学、陆军速成中学到广西将校讲习所,你学完了这些课程。你还在桂林省立模范小学当过军训教官和体操教员。唉,你为什么不以此为职业呢?”
那虎头虎脑的少年已变成了一位壮实敦厚的英俊青年,他略为沉思后答道:
“我在桂林省立模范小学当军训教官兼体操教员,后来又应聘兼县立桂山中学体操教员,两校给我的薪金,加起来比一个上尉的官俸还多四十元,日子过得是很不错的。后来袁世凯篡夺辛亥革命果实,复辟帝制,西南护国军兴,举国讨袁,我本是热血青年,便应召投入滇军当了一名排长。”
“参加过讨龙(济光)之役、护法战争、粤桂战争,在枪林弹雨中冲杀,负过伤,流过血,以军功擢升营长。后来,你率部上了六万大山,独树一帜。”老者对青年人的经历了如指掌,侃侃而谈,如数家珍。
那壮实敦厚的青年变成了一名戎装笔挺的年轻将领,他眉宇宽厚,威仪庄重,朗声说道:
“我与黄绍竑、白崇禧合作,击败陆、沈,统一广西,率兵北伐,势如破竹,驰骋中原,我八桂子弟,第一次由镇南关打到山海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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