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使先生对待青年学生,诚如父母,对待学潮一向宽容。我曾听‘燕大’的教授说过先生对待学潮的态度和做法,给我以极大的启迪。”
“啊!”司徒雷登那慈祥的脸上第一次显出激动之情。五四运动时,席卷北京的大学潮也涉及了刚建校不久的燕京大学,别的传教士都主张对教会学校参加学潮的学生进行镇压,司徒雷登则力排众议,表示对参加学潮的学生要同情、爱护。他意味深长地说道:“耶稣率领门徒渡海来到格拉森人的地方,治愈一个日夜在山中和坟茔里嚎叫的病人。这人病好之后,便将这事在低加波利传扬开来……”
几十年来,故都北平的学潮风起云涌,中国的当权者们一次又一次地用刺刀、警棍、机关枪将其镇压下去,北平的街头,一次又一次地洒下青年的热血,那愤怒的呐喊震撼着古老衰弱的中华大地,激起多少仁人志士的觉醒和抗争。然而,几十年来,司徒雷登的燕京大学在迭起的学潮中,却大都能循规蹈矩,这便是司徒雷登运用那句《圣经》中的格言所获得的奇妙结果。“九一八”事变时,举国沸腾,北平的学生自然又涌上街头,游行示威罢课,弄得当局焦头烂额。在此民族存亡的关键时刻,燕京大学的青年学生也不甘沉默,他们奋起集会,声讨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罪行,眼看学生们将变成失去控驭的辕马,校长司徒雷登却不慌不忙地加入到集会的学生队伍中,他在会上慷慨陈词,大骂日本帝国主义,仿佛日本侵略的不是中国,而是美国。然后,他亲自带领学生上街游行,和学生一起高呼“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他带着学生在街上转了一圈,又把他们带回燕京大学课堂,秩序井然的教学又开始了。可是,别的大学却正在大闹着罢课呢!
民国二十二年初,日寇入侵华北,热河战事告急。北平的学潮又爆发了,燕京大学的爱国学生一致决定罢课参加斗争。恰巧校长司徒雷登因事不在校内,代理校长职务的是一位传教士,他当即开会,决定对学生采取强硬手段进行镇压。爱国学生被激怒了,学生与校方的一场冲突眼看就要发生。司徒雷登闻讯急忙从外地赶回学校,代理校长气急败坏地报告说准备抓人,他却微笑着说:“不,我要请人!”他当即向学生代表发出请柬,邀请他们到校内清静宜人的临湖轩来喝茶。他站在门口,用上帝般的慈祥微笑迎接怒气冲冲的学生代表,和他们一一握手,然后亲切地问起学生代表们要求停考罢课的理由,和举办爱国运动的一切经过。最后,司徒雷登虔诚地说道:“我是中国人,也是美国人,与其说我是一个美国人,还不如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我爱美国,更爱中国。理所当然的,我和你们一样反对日本侵略中国。”他做着手势,仿佛要把自己那颗心也掏出来让学生代表们看一看,证明它确实是属于中国的啊!
“让我们大家都想一想,怎么办对中国有好处吧。日本为什么敢于侵略中国呢?是因为中国落后啊!诸位如果要反日就荒疏了学业,那是帮了谁的忙呢?”司徒雷登诚恳极了,显着一团慈母对儿女的爱意,继续说道,“让我们大家想想,只要想得出来,对于中国有益,我去请教职员和你们一道来做,好吗?”
果然,一场风波被“上帝的微笑”平息下去了。事后,一位学生代表感慨地说:“老实说,我为了国事,也流过泪,贴过标语,喊过口号。经过校长的劝说,这种感情遂为理智所克服,平静下去了。……”
“上帝的微笑”胜过刺刀、警棍、机关枪的威力!
李宗仁在北平几年,对司徒雷登的这套手法做过深入的研究,所下的功夫,简直比他当年研究孙子兵法还要大。在国民党军界,李宗仁是能征惯战的将军,方面军的得力统帅。他从司徒雷登身上,终于找到了进入政界的突破口,真可谓功夫不负有心人!
“大使先生,我在北平这几年,真可谓碌碌无为,实在对不起华北父老!但有一点,却颇能使我得到莫大的慰藉,然而又使我感到莫大的不安。我是一个南方人,却能获得众多北方人的尊重;我是一个武夫,却获得学术界的尊重,究其原因,我是从大使先生您治校的经验中得到不少的教益啊!”李宗仁终于道出了肺腑之言。
李宗仁的话感动了“上帝”,司徒雷登紧紧地握住李宗仁的手,久久不放,他觉得在中国找到了自己的知音。
《圣经》说:“上帝要怜悯谁,就怜悯谁,要叫谁刚硬,就叫谁刚硬……受造之物岂能对造他的说:‘你为什么这样造我呢?’窑匠难道没有权柄,从一团泥里拿出一块做成贵重的器皿,又拿出一块做成卑贱的器皿么?……这器皿就是我们被上帝所召之人,不但从犹太人中来,也从外邦人中来,这有什么不可呢?”
司徒雷登以一个“窑匠”的权柄,
给美国国务院写下了颇能使人受到鼓舞的报告:
“象征国民党统治的蒋介石,其资望已日趋式微,甚至被目为过去的人物……李宗仁的资望日高,说他对国民政府没有好感的谣传,不足置信。”
与此同时,李宗仁给他在南京的老友白崇禧和吴忠信分别发出了两封长电,正式通知他们,他决定在明年春天国民大会召开时竞选副总统,请他们转报蒋委员长。
却说白崇禧接到李宗仁决定竞选副总统的电报,不由暗吃一惊,他实在想不到李宗仁怎么做出这项极不明智的决定。抗战胜利后,蒋介石任命白崇禧为国防部长,但实权却操在参谋总长陈诚手里,白崇禧连出席蒋介石每天在黄埔路官邸召开的“作战会报”会议的资格也没有,更不用说指挥部队作战了。他的境遇,其实和被蒋介石吊在北平半空的李宗仁极为相似。烦闷极了,他只能带上卫士驱车到龙潭一带打猎解闷。这年春天,台湾发生“二二八”起义,其势如火燎原,席卷全岛。台湾行政长官兼警备司令陈仪,吓得手忙脚乱,给蒋介石打电报,“祈即派大军,以平匪氛”。蒋介石的大军这时正被华北、东北的共军拖住,动弹不得,不得已他才召见“小诸葛”白崇禧问计。白崇禧当即提出“明施宽大、暗加镇压”的八字方针,蒋介石决定照办,任命白崇禧为宣慰使赴台。白崇禧受命后,便躲在福州没有马上去台湾。他向蒋介石请调第二十一军和宪兵一团赶往台湾,首先以血腥手段从军事上控制台湾局势后,才于三月十五日以国防部长名义向台湾人民广播,宣布实施四项对台湾善后的宽大方法。三月十七日,白崇禧飞往台湾“宣慰”。他宣布“凡参与此次事变或与此次事变有关人员,除查有实据系煽动起义之共产党外,一律从宽免究”。为了平息民愤,他向蒋介石建议解除台湾紧急戒严令,停止军事镇压,由国民政府对台湾行政长官兼警备总司令、直接公开屠杀台湾人民的刽子手陈仪明令撤职查办。蒋介石也同意照办,一场浩然大火便被“小诸葛”巧妙地扑灭了。
蒋介石对此表示欣赏,准备把白崇禧升迁为行政院副院长。白崇禧当然明白,那同样也是一张冷板凳,便固辞不受。从台湾回来的第二天,便仍到龙潭去打猎消遣。但过了不到一个月,蒋介石又召他到黄埔路官邸去问计。这回是东北的大事把蒋介石急坏了。原来,东北行辕主任熊式辉和保安司令部长官杜聿明被共军打得一败涂地,东北岌岌可危。蒋介石想请李宗仁去东北代替熊式辉,但李宗仁以胃溃疡病要做手术婉言推辞。蒋介石还是坚持要李宗仁先到东北就职,然后去美国治病,由白崇禧代拆代行。早在北伐时代,白崇禧就曾想经营东北和西北。他对中国历史很有些研究,他认为无论是秦、汉还是唐、宋、元、明、清,都是自北而南统一中国的,诸葛亮的北伐,六出祁山之所以屡次受挫,及至孙中山总理建立的民国之所以不稳固,皆是受“地利”之影响,因此他一听蒋介石要他去东北收拾残局,颇有临危受命之概。他自信不但能把台湾的起义平息下去,而且也能把东北的共军歼灭于白山黑水之间,只要有了东北,哼!……他自负地一笑,便答应了。白崇禧答应了,李宗仁也不好再拒绝去东北。其实他在北平这几年,已经把抗战时发作的胃病养得颇为好转了,他不愿去东北乃是为他当初荐黄绍竑去东北而遭蒋拒绝而出气的。东北比广西大好几倍,而且工业发达物产丰富,更非广西可比。他在北平几年,由于与东北上层人士广为结交,又加上他在北平礼贤下士的作风颇为东北上下所称道,他见白崇禧决意去东北,便请白来北平磋商方针大计。他们拟订了一个缩短战线的调整方案,但却被蒋介石一口否定。李、白一气之下,便不再提到东北之事。李宗仁仍在北平与教授们交往,白崇禧回南京去照样到龙潭去打猎。
这样又过了半年,陈诚在东北吃了败仗,共军一次秋季攻势,便吃掉陈诚十万精锐,东北局势已绝无挽回之希望。正在这时,中原共军刘伯承、邓小平部像把锐利的尖刀,冲破国民党军队的重重阻力,越过人迹罕见的黄泛区,进入大别山山麓一带,直接威胁到蒋介石长江中下游这一心脏地区。蒋介石慌了,又急召白崇禧前来问计。
“委座,水来土掩,兵来将挡嘛。”白崇禧胸有成竹地答道。
“嗯,很好,很好。”蒋介石见白崇禧有办法,便说道:
“我准备让你去九江设立指挥所,指挥中原大军,对付共产党的刘、邓大军。”
白崇禧心里暗笑,你让我当了这些年有职无权的国防部长,这回才不得不让我直接掌握兵权,他于是问道:
“委座准备给我多少兵呢?”
蒋介石伸出三个手指,颇为慷慨地说道:“给你三十个师。”
指挥三十个师自然不算少了,但白崇禧明白,蒋介石这回是迫不得已的,因为时局太严重了,既是如此,为何不可再敲他一笔竹杠呢?白崇禧想了想,说道:
1 9 4 7年2月2 8日,台湾爆发“二二八”起义,时任国防部长的白崇禧奉命于同年3月11日,赴台宣慰。图为白崇禧在台中
“委座,刘、邓共军如在大别山站稳了脚跟,武汉和整个长江中下游都不会安宁,为了指挥便利,可将武汉行营和徐州绥靖公署一并划归九江指挥所统一指挥。”
蒋介石心里一愣,白崇禧的胃口也实在太大了。现在东北国民党军队的精锐消耗殆尽,如被白崇禧控制江淮河汉和京畿一带的地盘和兵力,那将是十分危险的。蒋介石一向认为,共产党只要他的命,而桂系却既要他的命,也要他的钱和兵,他深恐白崇禧兵权太重,尾大不掉,难以控驭——蒋介石费了好大的心才把李、白两个分别“吊”在北平和南京的半空中呢!
“你先到九江去,武汉和徐州的事待我和程颂云(程潜时任武汉行营主任)、薛伯陵(薛岳时任徐州绥靖公署主任)商量后再说。”蒋介石对白的建议不置可否。
白崇禧深知蒋介石的心事,只好说道:“委座,现代战争,机动性极大,况共军又善于流窜,如果堵击不力,我可负不了这个责任呀!”
“你不用担心,我一定支持你!”蒋介石拍着白崇禧的肩膀,亲切地说道,“我相信你是会像民国十五年带兵打浙江那样,不负我之厚望的!”
白崇禧虽然没有抓到武汉和徐州两大地盘,但却抓到了三十个师,又得了蒋介石这几句体己话,心里倒也暂时满足了。他便调兵遣将,赶赴九江组织国防部长九江指挥所去了。
1947年底,时任国防部长的白崇禧(左)视察察哈尔,与华北“剿总”总司令傅作义(右)在张家口车站
他是在九江接到李宗仁的电报的,他觉得事关重大,忙赶回南京与担任国府委员的黄绍竑商量对策。
“德公也真是的,既吃不着羊肉,何必惹一身膻呀?”
黄绍竑一见白崇禧,便用这句颇为流行的话埋怨起李宗仁来了。他头戴黑呢礼帽,着呢子短大衣,拄根黑亮的手杖,身材魁梧,脸膛和手指都是白皮细肉的,一看便知是位长期养尊处优的精明官僚。民国三十五年夏天,黄绍竑飞到重庆见蒋介石,请求辞去浙江省主席职务,蒋介石一再慰留,可是当黄绍竑由重庆到上海一下飞机,便接到蒋介石的免职电报,他觉得蒋介石如此捉弄他,是不把他当人看,因此一直待在上海做寓公,同一些“白相人”或“闻人”来往,吃喝玩乐尽情享受,后来蒋介石虽然给了他一个国府委员的头衔,但除了开会,他平常是不到南京来的。对于李宗仁要竞选副总统,他颇不以为然,当上了不外乎到南京来坐张冷板凳,在老蒋的鼻子底下更加动弹不得,当不上将有失面子。他说的“羊肉”,当然不是副总统那张冷板凳,而是指蒋介石的政权,目下,李宗仁是没有取代老蒋的条件的,因此这“羊肉”是吃不上的,那又何必自惹一身“膻”呢?白崇禧很明白黄绍竑的话的内涵,也觉得言之有理,便说道:
“我们德公一向沉默持重,凡事不为天下先,他这回为何如此争着参加副总统竞选?实在令人费解。”
黄绍竑笑道:“连你这‘小诸葛’都摸不透德公葫芦里卖什么药,别人就更说不上了。我看呀,他在北平待了这几年,怕是沾上了点帝王的灵气啦!”
“恐怕不会。”白崇禧摇头道,“德公还是个审时度势之人,也许,他是想趁竞选之机离开北平,因为东北很快就要完蛋,陈小鬼挟皮包一走,共军便要入关,北平当然首当其冲了。德公处于既不能战,又不能守的尴尬处境,那只有走三十六计的最后一着了。”
“有道理。”黄绍竑点头道,“但是,德公走竞选副总统这一着太危险。到时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一定会是老蒋,这时和老蒋干起来,我们是拣不到什么便宜的。依我之见,德公既然在北平待不下去了,要找退路可以竞选监察院长。这监察院长位至尊而又无所事事,目下于院长年事已高,可能要退休了,德公去竞选,既不会遭蒋之疑忌,又可轻而易举地当选,岂不两全其美?”
“这倒不失为一着稳妥的棋。”白崇禧对黄绍竑道,“现在趁德公尚未做竞选副总统的安排,我们要劝他趁早打消此意。我现在很忙,老蒋给了我三十个师,在九江组织指挥所,围堵大别山的刘邓共军。你空闲,还是到北平跑一趟吧,把我们的意见和德公商量。”
“好吧,我去跑一趟!”黄绍竑也觉得这事迫在眉睫,不可推卸,便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