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廷飏已为黄绍竑敲开了蒋介石那扇大门,目下,蒋已派高参黄绍竑的保定军校同学陈适到香港,迎接黄到南京谒蒋,这个中内幕,李、白毫无所知。黄绍竑见座中气氛为之一变,便也顺阶下台,他举着酒杯,回敬李、白、张及座中诸人,除了请大家喝酒,表示谢意之外,亦不谈他的“生意”及“生意”以外的事业。
生日酒宴在颇为融洽亲切的气氛中结束,最后,便是等着为黄绍竑送行了。李宗仁单独把黄绍竑拉到一间房子里,命自己的副官拿上一只皮箱来,取出一包金条,双手捧到桌上,对黄绍竑道:
“出去是要花钱的,目下广西民穷财尽,省库早空,这些,你都知道的,我只能给你批这点特别费。待我们的日子好过些了,我再派人给你送钱。”
李宗仁又从皮箱中取出一包东西,说:“这是五百块光洋,算我作为朋友送给你的,实在拿不出手,请你权充路费罢!”
“德公,你们的日子很困难,这些钱,你还是留下罢!”黄绍竑看着这点钱,只感到一阵心酸,桂、张军粮饷两缺,从衡阳败回广西,已经几个月没发饷了,他怎好再要李宗仁的钱。黄绍竑虽然没有腰缠万贯,但是,他肯定蒋介石会给他一大笔钱的,他今后的日子会过得比李、白舒服得多。
“嗨!”李宗仁惭愧地叹了口气,“要说花钱的气量,我们都不如蒋介石呀,他给俞作柏、李明瑞一叠支票便是上百万,给吕焕炎三十万,给黄权、蒙志都是十万二十万的,他的钱比他的军队厉害得多,与其说我们是被蒋介石的军队打败的,不如说是被他的巨款打败的。”
李宗仁在室内踱了几步,又说道:“古人云:‘智者不为非其事,廉者不求非其有,是以害远而名彰也。’俞、李、吕焕炎、黄权、蒙志他们得了蒋介石的巨款,背叛团体,而今下场如何?”
黄绍竑虽然感到脸上一阵发烧,但心里却说道:“他们不会花蒋介石的钱,而我却会花。总不致吃猪肉屙出猪屎来的。”他怕引起李宗仁的怀疑,便伸手接过那包光洋,说道:
“既然作为朋友,德公送我的钱,我当然收下,特别费实不敢拿!”
“好吧,一切由你。”李宗仁说道,“我已派人为你包了一艘汽艇,你如果没有别的事情,就可以走了。”
“嗯!”黄绍竑点了点头。
“不如意时,随时可以回来,仍当你的广西省主席。”李宗仁叮嘱道。
黄绍竑迟疑了一下,也点点头。
“俗话说,明枪好躲,暗箭难防,政界的斗争,比战场要复杂得多,手段之残酷亦不亚于刀枪拼杀,要多多留意呀!”李宗仁紧紧地握了握黄绍竑的手,“走吧!”
1930年12月1日,黄绍竑离桂赴香港
黄绍竑登上泊在南宁民生码头的汽艇,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黄旭初、杨腾辉、李品仙、廖磊、薛岳、吴奇伟等一并到码头上送行。黄绍竑回头看时,只见一双双眼睛在看着他,那眼色各不相同,深情的、凝重的、狐疑的、羡慕的、愤恨的、鄙薄的……黄绍竑没有挥手道别,也没有依依不舍之情,只是冷冷地命令船长:
“开船!”
送走黄绍竑后,李宗仁回到总部,机要室主任来报:
“总司令,我们截抄到一份由广东方向发过来的电报,电文翻译不出来。”
“啊?”李宗仁看了机要室主任送来的那纸尽是数码的电文,大为疑惑。忙命副官去把白崇禧请来商议。
白崇禧看了后,皱着眉头,将那“天书”一般的电文仍交给机要室主任,命令道:
“组织所有译电员,无论如何都要将电文给我破译出来!”
李宗仁抽着烟,紧拧着双眉,向白崇禧道:“叶琪和潘宜之已从北方回来了,张定璠不会发这样的电报,这……”
“无风不起浪。”白崇禧想了想,说道,“这份密电,必有特殊来历,接电人不会超出这三个人的范围。”
“哪三个人?”李宗仁惊问道。
“黄季宽、张向华、杨腾辉!”白崇禧道。
“嗯——”李宗仁省悟地点了点头。
“只怕机要室破译不出!”白崇禧颇为忧虑地说道,“可惜我在北平时的译电员没有跟回来,他在德国专门学过破译密码的技术!”
李宗仁也深深感到这份密电事关重大,他对黄绍竑、张发奎虽然做到了仁至义尽,但是,这几年来,他吃亏均吃在内部问题上。他对黄绍竑的去向实际上是不放心的,黄既然连副总司令和省主席都不感兴趣,那么除了蒋介石之外,谁还能满足他的欲望呢?张发奎是属于汪精卫系统的,北伐后,汪一直是桂系的死敌,只不过现在是为了反蒋图生存彼此利用罢了,倘或有个风吹草动,诡计多端的汪精卫难道不会暗示张发奎做桂系的手脚么?李宗仁又联想到张发奎退回桂军下级官佐之事,心里更为不安。至于杨腾辉,虽是个“贰臣”,但看他那卑躬屈膝的样子,倒不见得敢再有异心,不过,人心隔肚皮,他既然敢在武汉倒戈,又跟俞、李回桂……
“来人呐!”李宗仁不再想下去了,忙唤他的副官。
“总司令有何吩咐?”副官道。
李宗仁从腰上抽出手枪,交给副官,命令道:“你告诉机要室主任,如果破译不出那份密电,即叫他吞枪自裁!”
“是!”副官拿着手枪去了。
两个多小时后,满头大
汗,脸色苍白如纸的机要室主任拿着电文来见李、白,战战兢兢地报告道:
“总……副……司令,我们使尽全力,只破译出六个字,其余的一时难以译出!”
李、白忙把头凑在一起,只见电文上破译出六个字亦不连贯:“粤陈”“南京”“七杨”。李宗仁把桌子一拍,对机要室主任道:
“再给你们一天时间,如果破译不出,你就不必来见我了!”
“是……”机要室主任的胸口仿佛正被那支手枪顶着。
“嘿嘿,不必再费心机,这密电其余的字,我已经破译出来了!”白崇禧不慌不忙地笑道。
“啊?!”李宗仁和那机要室主任都把双眼瞪着白崇禧,不知他有何破译之术,竟能识破连专业人员都难以认得的这纸“天书”。
“这封密电是粤方的陈济棠或陈铭枢发给第七军军长杨腾辉的。”白崇禧说道,“内容为:要杨腾辉起义,就近解决李、白,南京当委杨以收拾广西局面的重任。”
“好家伙!”李宗仁恨得咬牙切齿,“把杨腾辉抓起来,毙了!”
“不要打草惊蛇!”白崇禧摇了摇头,命令机要室主任,“要电台日夜监听广东方向,注意截获各种电讯,此事要极端保密,若走漏风声,军法严惩不贷!”
“是!”机要室主任急忙退出。
“杨腾辉自奉令追击滇军后,便驻军百色,今日送走黄季宽后,他又乘船回百色去了。若以武力解决,不但损兵折将,而且亦将造成军心动摇,内部不稳的后果,此事不必操之过急。”白崇禧道。
“耽搁时日,必生内乱。目下除广西而外,一切反蒋力量皆被老蒋收拾殆尽,广西经这几年的战乱,已山穷水尽,如果杨腾辉再来一次倒戈,我们的前途实不堪设想!”李宗仁急得如芒刺在背。
“德公不必着急,我有欲擒故纵之计,不需费一兵一卒,一枪一弹,亦不会影响军心。”白崇禧接着便将他的妙计对李宗仁如此这般地说了。
李宗仁虽然点头赞同,但仍催促道:“只恐夜长梦多,还是尽快为好。”
白崇禧正在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他的“欲擒故纵”之计,这天,忽然李宗仁打电话来找他:
“健生,你马上到我这里来!”
“什么事?”白崇禧听出李宗仁说话急促,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忙在电话里向道。
“杨腾辉派人来了,你快点到我这里来!”李宗仁压低声音说道。
“好,我马上来!”白崇禧急忙赶到总司令部见李宗仁。李宗仁从抽屉中取出一张委任状来,说:
“这是老蒋派人送给杨腾辉的委任状,杨腾辉又派人把它送到我这里来了。”
白崇禧看时,只见那委任状上写着:“兹委任杨腾辉为广西善后督办。”下款有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的署名。白崇禧将委任状交还李宗仁,说道:
“请德公命人拟一张委杨腾辉兼广西财政委员会主任的委任状。”
李宗仁问道:“要它何用?”
“欲擒故纵也!”白崇禧笑道。
“官太小了,只怕杨腾辉看不上呀!”李宗仁道。
“官虽小,财可粗,杨腾辉是个贪财敛聚之人,岂有看不上之理。”白崇禧道。
李宗仁即命人填写了一张“兹委任第七军军长杨腾辉兼广西省财政委员会主任”的委任状。白崇禧收下那委任状,对李宗仁道:
“我们一同接见杨腾辉派来的人,无论我说什么,德公只管点头答应。”
“好。”李宗仁道。
“把他们请到这里来吧。”白崇禧吩咐副官,“再准备一桌丰盛的酒席。”
杨腾辉派来送交蒋介石给的委任状的人,不是别人,乃是杨的亲信副官长李彦和心腹钟子洪。李、钟两人被引到李宗仁的办公室来,见李、白皆在座,心里顿时忐忑不安。他们给李、白敬过礼之后,白崇禧即过来和他们亲切握手,邀请入座。
“古语云:‘识时务者为俊杰。’”白崇禧笑道,“杨军长即是桂军中之俊杰。他把蒋介石的委任状上交,表明了他对团体的忠心,我们要明令褒奖他。为此,李总司令已正式任命杨军长兼广西省财政委员会主任之职。”
白崇禧说着,便从李宗仁面前拿过那张刚填好的委任状,交给李彦。李彦和钟子洪原来以为李、白会严厉追查蒋介石给的委任状的来历,现在不但不追查,而且还奖给杨腾辉一个肥缺,李、钟二人顿时眉开眼笑,忙向李、白不迭地敬礼鞠躬,然后接过委任状。白崇禧又说道:
“目下,省境战事已靖,经济急待恢复,军队亦需整顿。你们回去可转告杨军长两事:一是请他派军部参谋长王哲渔为代表,赴贵阳与贵州省主席毛光翔洽商鸦片烟进入广西的过境税事宜;二是四、七、十五各军不久将要进行校阅,总司令部已决定四军张军长和七军杨军长两人为校阅委员会副主任。你们回去嘱告杨军长,请他务必做好准备,使部队到时能顺利通过校阅的各项科目。”
“是。”李彦和钟子洪起立答道。
李宗仁补充道:“白副总司令,他们回去,恐怕说不太清楚,你还是写个手函让他们带回去交杨军长吧。”
“好。”白崇禧即抽笔写了函件,交给李彦。这时,副官来报,酒席已备好。
李宗仁站起,邀李、钟二人道:“二位从百色来,一路辛苦了,总司令部备了便饭一桌,请即入席。”
“请!”白崇禧也邀道。
“总司令、副总司令请!”李彦和钟子洪见李、白把他们待若上宾,不禁受宠若惊。
李彦和钟子洪由南宁乘船返回百色后,将李、白给的委任状和信函一并交给杨腾辉,并将受到热情款待的情况一一做了报告。杨腾辉不由又咬碎了几包三炮台烟卷。原来,杨腾辉率部进驻百色后不久,副官长李彦即由广州回来了,同他一起来的还有蒋介石派来送委任状的两名使者。那两名使者住在军部,坐催杨尽快举事,率部由百色进攻南宁。陈济棠亦有密电来约杨一致行动,以便命余汉谋率军由梧州西上会攻南宁。杨腾辉对此颇为踌躇,他驻军百色,虽然可以从过境鸦片烟税上大发横财,但是这里是广西西部边陲之地,离广东甚远,进攻南宁,路程亦不近,对李、白无法突然袭击,胜算难操,失败了,连条退路都没有。而余汉谋的粤军此时又远在梧州,西上亦不易。李、白自击败滇军,解了南宁之围后,军心复振,第七军的副军长廖磊是白崇禧的亲信,杨腾辉对第七军是不能完全控制的。打,他实在下不了这个决心;拖吧,蒋介石的使者又每日上门来催,时间长了,难免不露端倪。杨腾辉无计可施,只得请他的参谋长王文熙前来密商。
“哲渔兄(王文熙字哲渔),这事怎么办?”杨腾辉牙齿上咬着烟卷,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
王文熙也是上林青泰乡人,与杨腾辉是小同乡,从林俊廷时代起便跟着杨腾辉,颇善谋。他见杨腾辉一筹莫展的样子,忙献计道:
“军座,我们是一贯脚踏两只船的,什么风浪都闯过来了,今日这事,我看也不难。老蒋的使者,可把他们支走。军座只说他们长住军部,目标太大,如有个三长两短,百色这里又无退路,可请他们暂往梧州,联络余汉谋的粤军西上会攻南宁。”
“嗯。”杨腾辉点了点头。
“老蒋的委任状,目下看来是用不上了,不如把它送交李、白,以示忠诚。他们即使存疑,也查无对证,总不能开罪于军座,过了这一关,看形势再说。这样,我们在南京方面、粤陈方面,李、白方面均能踏上一只脚。”王文熙说道。
杨腾辉一生恪守“看风转舵,脚踏两只船”这一原则,王参谋长既然从这一原则出发献计,杨腾辉自然采纳。当下他便向蒋介石的那两名使者说明,为协调与余汉谋部的行动,请他们到梧州一行,又分别送了他们很多金银礼品,那两名使者也在百色小城待腻了,亦怕一旦事发走不出去,因此也很乐意到梧州去住一段时间。打发了两使者后,杨腾辉即派副官长李彦和亲信钟子洪拿着那委任状到南宁找李、白去了。杨腾辉为了应付不测,早已在百色下游的江边秘密备下一艘快艇,一旦事发,他在百色不能立足时,便下船潜往梧州去。同时,他令王参谋长紧紧控制军部特务营和莫树杰的一团部队,必要时,可以拉上山去。可是,李、钟二人由南宁回来后,杨腾辉更加踌躇了。因为李、白不但不追究那张委任状的来历,反而热情接待他的代表,又为他加官晋爵,甚至把广西的经济命脉也交给他掌管。杨腾辉不知是祸是福,变得更加谨慎起来。李、白要他派王文熙去贵阳谈判鸦片烟过境税问题,他也是喜忧参半,喜的是能抓住这个源源不断的财源,忧的是王文熙一去,使他失去一臂。当然,他也可以电呈李、白,另派委员去贵阳,可是,在杨腾辉眼中,“肥水”是不能流入外人田的,他咬了咬牙,还是把王文熙派往贵阳去了。正当杨腾辉五心不定的时候,这天,副官长李彦来报:
“白副总司令偕第四军张军长到!”
杨腾辉一惊,忙问:“他们带多少人来?”
“随船卫士一个班。”李彦答。
“你立即通知特务营加强警戒!”杨腾辉命令道,“从码头至军部,沿途多置步哨。”
“是!”李副官长奉命去了。
杨腾辉这才偕副军长廖磊到码头迎接白、张。到了军部,白崇禧道:
“杨军长,我和张军长到此和你一同校阅第七军,时间颇为紧迫,今日便开始,三天结束,你看如何?”
杨腾辉最怕白崇禧在他的军部久留,他当然希望校阅时间越快越好,便说道:
“好,吃罢午饭便开始。”
三天后,校阅结束,白崇禧对第七军的整训甚为满意,对杨腾辉道:
“杨军长,德公和我考虑到你身兼军、财两重任,难以分身,其他地区的部队,你就不必和我们一道去校阅了,只是左、右两江同属一个校阅区,龙州尚驻有四军的吴师,校阅完吴师,你即返回百色如何?”
杨腾辉正想推脱,张发奎却说道:“腾辉兄,四、七两军同是北伐时的铁军,如今又是同舟共济的兄弟,你一定要去龙州督导。”
杨腾辉想了想,如硬推脱不去,反使白、张生疑,龙州是张发奎的部队,张发奎与杨的私人交易又很密切,纵使白要为难他,张亦会出面袒护。另外,杨腾辉早年在林俊廷手下驻军南路时,与中越边境上的法国边防军警常有来往,目下驻龙州的法国领事及法方的对汛督办与杨腾辉均熟识,他去龙州,如看风向不对,即可避往越南转赴香港。杨腾辉带着一连精干的卫队,乘船在后,与白、张一同往龙州去了。船行至果德,张发奎过船来拉杨腾辉去打牌,杨腾辉不好拒绝,只得去应付。船由右江进入左江,时值冬季水浅,行速甚慢,第三天才到龙州。泊岸时,正值黑夜,白崇禧、张发奎、杨腾辉相继下船,当地驻军已派了三乘小轿来接,张发奎把白崇禧请上轿后,接着请杨腾辉上轿,杨犹豫了一下,但见他的卫队已开始下船,又见来接的部队确是张发奎的部队,便上了轿。那抬轿兵两腿如飞,在黑夜中也跑得极快,走了约莫十几分钟,杨腾辉伸头向外看时,才发现他的卫队没有跟上来,他忙拍着轿杆喊:“停下!停下!”那抬轿兵似乎没有听见,仍然飞快地跑着,直到一座楼房前才将轿子停下。杨腾辉慌忙下轿,只见两支手枪已经一前一后顶住了他。他大呼:
“来人呐!来人呐!”
“杨腾辉,你勾结粤陈,投靠南京,背叛团体,罪恶昭著,死有余辜!”白崇禧厉声喝令。
“把杨腾辉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