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委其军需处长为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此种做法不特有违体制,而军人干政之风尤不可长。我已请财政部门另行委员接掌宜昌禁烟督察局。”李宗仁十分严肃地向白崇禧说道。看来,他在这个问题上,不准备再做退让了。
白崇禧皱着眉头,说道:“德公,难道你事无巨细都要过问吗?”
“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之人选,难道算小事?”李宗仁仍很严肃地说道,以表明他对这个问题十分重视,非亲自过问不可。
“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比起湖北省主席来,到底哪个大、哪个小呢?”白崇禧说话最喜用连续的提问或反诘,就像他指挥打仗爱用声东击西或大迂回的战术一般。
果然,白崇禧这句话一出,顿时使李宗仁说不出话来。
原来,当西征军打下武汉之时,原湖北省政府便因唐生智的下台而解体。第十九军军长胡宗铎率部进占武汉后,因他是鄂人,又身为军长,便很想兼湖北省省长一职,他曾当面向李宗仁毛遂自荐,要求当省长。李宗仁很严肃地说道:
“胡军长,你是一位现役军人,为什么要分心去搞省政呢?你知道我是一向主张军民分治的,我曾有机会一手掌握全省军民两政大权,而我还预先表示不干,竭力婉辞呢,你应该向我学习。”
李宗仁接着便举当年统一广西之初,他邀约黄绍竑、白崇禧二人均不做省长及北伐军底定安徽时,他又力辞兼任安徽省主席的前例,谆谆劝导胡宗铎,不要以现役军官兼任省府首长。
胡宗铎在李宗仁面前碰了钉子,却并不死心,他又忙去找白崇禧,要求白崇禧帮忙,去说服李宗仁,让他当湖北省主席。照胡宗铎想来,白崇禧是一定会帮忙的。因为在去年组建第十九军时,白崇禧便推荐胡宗铎当了军长。第十九军成立之初,胡宗铎曾要求李宗仁将第七军精锐分出一部编入第十九军。可是李宗仁却说道:“此事可以考虑,待与夏军长商量后再做决定。”胡宗铎见李宗仁似有意推宕,不想把第七军的精锐拨给他,便一怒之下,携带家眷跑到上海去了,扬言如不同意他的要求,便不再回部队任职。白崇禧见事情闹僵了,赶忙跑到上海,将胡宗铎找回来,并立即将第七军中一部精锐,拨归第十九军,胡宗铎这才无话可说。李宗仁对此却怏怏不悦,白崇禧忙解释道:“德公,你身上衣服的袋子有几个,从这个袋里掏出放到那个袋里,这本钱还不是你的吗?”李宗仁想想也对,便不再多言,只饬令胡宗铎精心整训部队。
胡宗铎果然尽心尽力,待第十九军经过严格整训之后,其战斗力竟与第七军不相上下。李宗仁见了很是满意,举凡重要战役,均令该两军当其主力,而以其他作战能力较差的部队作为辅助,故颇能收相辅相成之效。有了这个例子在前,胡宗铎便事无巨细,悉听白崇禧的了。这次,他想当湖北省主席,李宗仁不同意,他只得再次求助于白崇禧。不想,他刚一踏进白崇禧办公室的门槛,话还没说,白崇禧便摇头道:“既然德公不让你做省主席,你就不要做吧!”胡宗铎一听顿时愣住了,他实在不明白这“小诸葛”的神通如何这般广大,他刚一登门,口未开言,白便一语道破了他的来意,且先发制人,使你不好再申述自己的要求。
“那……那湖北的事情,我今后就不管了。”胡宗铎负气地说道。
白崇禧自有一套敷衍李宗仁和笼络部下的手腕,他知道如果不满足胡宗铎的欲望,胡的脾气一来,丢下部队又跑到上海去就麻烦了,上海那地方,如今成了老蒋的势力范围,他怕蒋把胡勾去。但是,他又不能不尊重李宗仁的意见,因为在组建第十九军的问题上,李宗仁迁就了白崇禧,由他将第七军的一部精锐拨入第十九军。现在,在湖北省主席人选这样重大的问题上,李宗仁坚持不让胡宗铎当省主席,白崇禧当然不好明目张胆支持胡与李对抗。但他既要笼络胡宗铎,又不能违背李宗仁的意志,便只有变通办法。他对胡宗铎道:
“你不当省主席,可当湖北省清乡督办,陶钧当会办,这样湖北省的实权还不是操在你的手上吗?”
胡宗铎一想也对,便照白崇禧的安排,当了湖北省清乡督办,陶钧当了清乡会办。未几,李宗仁推荐湖北籍第一届中委、法学界人士张知本当了湖北省主席,以严重、石瑛、张难先分任省府民政、建设、财政等厅厅长。胡、陶大权在身,以鄂省主人翁自居,全不把省府放在眼里,他们自行任命各级官吏,在督办公署发号施令,省主席张知本只有画诺而已。这些事,自然传到了李宗仁耳里。因此,对陶钧擅自委其军需处长为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一事,他要亲自出面干预了。陶钧闻讯大惊,因宜昌禁烟督察局特税收入甚丰,而无规定比额,任由局长自行填报,解款多少,无法稽查,故大部收入,除一部分用作第十八、第十九两军公积金外,其余尽入陶钧私囊。今闻李宗仁出面干预,陶钧生怕事情败露受罚,丢了这个金饭碗,特来找白崇禧,请求庇护,向李宗仁说项。这天,陶钧一踏进白崇禧办公室的门槛,白崇禧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还未待陶钧开口,白便说道:
“陶军长,听说你发了大财,成了我们团体中唯一的富翁啦!”
陶钧更慌了,忙说道:“德公要抓我的‘辫子’,你看怎么办?”
白崇禧道:“你回去拿出一笔款来,给第七军的弟兄作服装和饷项补贴,这事便好办多了。”
陶钧回去照办,白崇禧便找李宗仁说话去了。不料李宗仁对此深不以为然,仍坚持要由财政部门委派人员去接收宜昌和其他各地税收机关。白崇禧见李宗仁不松口,便提出了“省主席和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哪个大哪个小”的问题。李宗仁竟一时无话可答。李、白之间有一条无形的纽带维系着他们,李拉紧一点,白就放松一点,白拉紧一点,李就放松一点,一张一弛,配合默契恰到好处,形成了李、白之间的一种特殊关系。他们为着共同的利害关系,谁也不愿让这纽带总是紧绷着或者断裂开,他们之间有一种自我调节的因素。构成这种因素的是自知之明和团体的利益。李宗仁知道,他不准胡宗铎当湖北省主席,白崇禧便不支持胡的要求,从而维护了李宗仁的威望。现在,李宗仁要撤换宜昌禁烟督察局局长,白崇禧出来袒护陶钧,对此,李宗仁不得不作出让步。白崇禧见李宗仁不说话,便劝道:
“德公,陶钧已拿出一大笔款子给第七军作服装和饷项补贴。这事,大可不必深究,反正肉烂在锅里和烂在碗里还不是一回事吗?”
李宗仁正要说话,只见第七军副军长钟祖培怒气冲冲,浑身带着一股酒味,闯了进来。李、白见钟祖培这副模样,都不由大吃一惊。
“德公!”钟祖培摇摇晃晃地站住,大叫一声,吓了李、白一大跳。
“植轩,你今天怎么了?”李宗仁虽然声音不高,那口气却相当严厉。
钟祖培用那双半醉的眼睛睨视着白崇禧,叫喊道:“德公,当初我们跟你上六万大山的人,现在你身边的,还有几个?”
白崇禧见钟祖培带着一副打上门来的醉态,便知来者不善,他忙趁李宗仁过去拉钟祖培落座之机,回避到后面的一间小房里去了,但那双机警的耳朵,却在监听着李宗仁和钟祖培的谈话。李宗仁给钟祖培沏了一杯茶,态度和缓地说道:
“植轩,你为人一向稳重,治事也从无陨越,今天为何这般模样?酒可乱性,军人绝不可纵酒,希望你听从我的劝诫。”
“德公,你也要听听我的呀!我心里闷得发慌,照此下去,我不但要纵酒,还要大抽鸦片烟,连烟花女子也要包十个八个的!”钟祖培将军帽往桌上一摔,愤愤而言。
“有话你只管向我说。”李宗仁将钟祖培那大檐帽挂到衣帽钩上去,亲切地说道。
“打仗冲锋是我们广西人,升官捞钱是他们湖北人!”
钟祖培凭他跟李宗仁起家的老本钱,说话锋芒毕露,直言不讳:“为什么把陶钧由一个团长超升为第十八军军长?在统一广西和北伐中,他有何显著战功?论资格,他位在我和李明瑞之下,这是为什么?就是有人要压我们,要培植他自己的亲信势力,架空你德公,好取而代之!”
白崇禧在隔壁的房间里,听到钟祖培毫无忌讳地说出这些话来,心中又气又恨又怕。李宗仁在六万大山起家的原班人马,几乎都反对他,幸亏那个有谋有勇的李石愚死得早,否则,以李石愚为核心,必然要形成一个反白的团体。李石愚既死,何武、陆超已被白挤走,伍廷飏跟了黄绍竑,俞作柏、俞作豫也被撵走了,如今跟随李宗仁的便只剩下钟祖培、李明瑞和尹承纲三人,这三人都是统兵大将,掌握着第七军最精锐的三个师,成为白崇禧的心腹之患。因此,白崇禧处心积虑扶持桂系中的外江帮湖北籍的胡宗铎、陶钧以自重,同时又将赣军赖世瑛的部队抓过来,枪毙军长赖世瑛,建立第十三军,白自己担任军长,从此,白崇禧总算有了自己的基本部队。但是,白崇禧鉴于历史的和现实的原因,把李明瑞、钟祖培视作眼中钉,必欲去之而后快。但李、钟二人,均能征善战,功勋赫赫,又与李宗仁有历史渊源,因此一时不好下手。今天,钟祖培竟打上门来,针锋相对,白崇禧如何肯放过他,且听李宗仁怎么说吧。
“鄂人治鄂,这是顺应舆情所致。”李宗仁开导钟祖培,“胡宗铎要当湖北省主席,我没有答应他,对于陶钧以军人干政的做法,我是一向不赞成的。”
李宗仁说的是实话,这些事,钟祖培很清楚,他一时不好说什么,李宗仁又道:
“植轩兄,现在我们家大业大,大有大的难处呐。昔日洪、杨内讧之鉴,应引以为戒,你应该多为团体着想,也要为我着想,不利于团体的话,一句也不要说;有损于团体的事,一件也不要做,这样,就是看得起我李某人啦!”李宗仁语重心长,披肝沥胆地说着。
钟祖培那气,也非一日所积,虽经李宗仁谆谆劝导,但仍无法消弭。他知道,白崇禧虽然回避了,但必定在窃听他和李宗仁的谈话,便仍高声说道:“德公,我们跟你上六万大山的人,打出天下,如今吃不开了,与其在你身旁作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不如解甲归田的好,也省去你许多是非口舌的麻烦!”
正在隔壁房间里的白崇禧,听到钟祖培这句话,不禁嘿嘿冷笑一声,他终于抓到了解决钟祖培的机会。只听李宗仁道:
“植轩兄,你今天为何这般执拗呢?我的话,你半句也听不进去吗?职务上的问题,你就暂时委屈一下吧,日后升迁的机会多得很,只要再编一个军,我就任命你当军长。”
“德公,只怕再编十个军,也轮不到我钟祖培当军长。”
钟祖培还是高声说着,有意让在后面房子里的白崇禧听到。
“为什么?”李宗仁问道。
“第七军里光团长就有十几个呢!有人不就是把陶钧由团长直接提升到军长的高位上去的吗?以此看来,我钟祖培当军长不过是望梅止渴而已!”
“植轩兄,植轩兄……”李宗仁仍在苦苦地劝导着,但已讲不出更令人信服的道理来了。
“德公,李石愚死了,何武、陆超走了,如今在你身旁敢讲话的人,就剩我钟祖培一个啦!”钟祖培拍着胸膛,仿佛要把胸中积蓄多时的忿懑一股脑儿倾倒出来似的。
“植轩兄,植轩兄,请你冷静一点!”李宗仁明白钟祖培要讲什么,但他不希望对方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把心中的话全倒出来。
钟祖培一不做二不休,把手枪从腰上抽出来,“咔嚓”一声顶上子弹,往桌上一放,大叫一声:
“德公,你让我把话讲完,然后枪毙我吧!”
李宗仁愣住了,心头一阵颤栗!
隔壁房间里的白崇禧恨得直咬牙!
“德公,你身边有奸臣!他不是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诸葛亮,他是要篡位夺权的司马懿!”钟祖培那粗大的嗓门,叫喊得几乎震塌了房梁。
“植轩,不要胡说……”李宗仁呵斥着。
“德公,我知道,你是听不进我的话的。”钟祖培怆然而道,“我之所以敢于不避斧钺讲这番话,是出于我对你的一片忠心。”
“如果你真对我鼎力相助,这样的话,我希望你今后不要再讲,否则我将以扰乱军心罪严惩不贷!”李宗仁厉声说道。
“这样的话,今后没人再会向你讲啦!”钟祖培怒不可遏地脱下身上的斜皮带和充满酒气的哔叽军服,将它们——一个高级将领的标志——一把扔到桌上,然后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德公,钟祖培就此告辞!”
“你要干什么?”李宗仁喝道。
“何武回昭平老家种田,我回恭城乡下开荒!”钟祖培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宗仁那颗心,像被一根锋利的钢针一针针扎着似的疼痛,他看着钟祖培扔在桌上的手枪、军服,不由想起李石愚、何武、陆超来,最初跟他起家的旧部,如今一个个地离去了,他们都是一些能出生入死,能与之共患难的人,但都不容于白崇禧。呜呼,白氏之智虽可与诸葛媲美,但胸襟却远不如孔明矣!李宗仁摇头唏嘘起来,心中像嚼着一枚酸果似的。
“德公,钟植轩是最初跟你上六万大山的旧部呀,又是第七军中的一员得力战将,于公于私,你都应该挽留他,目今正是用人之际,怎能让他无故解甲归田呢?”白崇禧不知什么时候已从那隔壁房间里走了出来,以满怀同情的口吻说道。
李宗仁那国字脸上浮现一丝无可奈何的苦笑,说道:
“让他去吧,军中服役的辛劳,倒不如优游泉林的自若。”
白崇禧也笑道:“德公真能体恤部下,我也想归返原籍休憩,不知德公肯点头否?”
李宗仁知道白崇禧是明知故问,便正色道:“我们是临桂老乡,要走得一起走!”
却说钟祖培带着副官、卫士和家眷,在汉口码头上候船。这是一艘由汉口开往上海的法国内河轮船,登船的汽笛已经鸣过,乘客们绝大多数都已登船了,唯独钟祖培还在码头上踯躅徘徊,不愿登船。看来,他是在最后等候什么人。
钟祖培在等待李宗仁。他盼望李宗仁能亲自到码头来挽留他,就像白崇禧亲自跑到上海去把胡宗铎找回来一样。但是,他等了很久,连李宗仁的影子也没见到。早晨,他离开军部时,曾命秘书给李宗仁打电话,报告他已到码头乘船经上海返回广西。他的目的一是避免不辞而别的不礼貌行为,二是希望李宗仁到码头来挽留——说实在话,钟祖培并非真的要挂冠而去,他不过是要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而已。可是,令他愤懑和痛楚的是,直到此时,还不见李宗仁来,他忐忑不安,懊恼参半,既怪李宗仁不计旧谊,又怪自己此番鲁莽行事,不如李明瑞来得深沉。到了这个时候,难道还能厚着脸皮回去坐副军长那张冷板凳么?
“嘟——”
轮船又鸣了一声长笛,栈桥上已空无一人,如再不登船,便只得提行李回军部去了。他的副官一会儿望望那行将起锚远航的法国轮船,一会儿看看心事重重怒容满面的钟长官,一句话也不敢说。
“还等个卵,上船吧!”钟祖培大骂一声,副官、卫士们赶忙提上行李,蹭蹭蹭地向那连接码头和轮船的栈桥跑去……
钟祖培从此脱离了李宗仁和桂系军队,回到广西恭城老家,自营一农场,过着郁郁不得志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