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妄图再下江南,以报龙潭战败之仇。李、何、白三面应敌,手忙脚乱。
“健生,这盘棋好生逼人呀!”
李宗仁在他的指挥部里,嘴上叼着香烟,两眼盯着地图,对白崇禧说道:
“我最担心的是张发奎这小子在广东动起手来,如果广州局势发生变化,势必影响到广西的地位。我第七军和第十九军远戍江南,一旦后方出事,既不能应援,又无退路,前途实不堪设想!”
北伐以来,李宗仁率第七军在前方攻城夺地,所向披靡,但他却时刻不忘两广的安危。本来,李济深、黄绍竑坐镇两广是可信赖的,但是,现在突然冒出了个张发奎,两广再也不会平静了,李宗仁总感到身后有一把刀对着自己,日夜坐卧不安。这天,他不得不把白崇禧请来商议。
“德公放心。”白崇禧指点着地图说道,“我看任公和季宽足可对付张发奎的,两广一时不会出事。孙传芳虽得到张作霖和张宗昌的接济补充,死灰复燃重新占领了津浦路南线,但孙军新败之余,闻我军之名已胆寒,近时不会对我造成大的威胁。我看,可先置张发奎和孙传芳于不顾,集中兵力,消灭唐生智!”
“对!”李宗仁迅速扔掉香烟头,用手在地图上指着武汉,说道,“消灭唐生智,我们控制两湖,与两广后方联成一气,在战略上既可进退自如,又可北攻孙传芳,南逼张发奎,一举三得,这盘棋就活了。”
白崇禧十分佩服李宗仁反应的快捷,能迅速将他的建议发挥成周密的战略方针。他点头道:
“对!这事,还要从速与敬之商议,我们务必要抢在张发奎动手之前占领两湖,到那时,他想动也不敢动了。我们即可整顿后方,编组军队,继续北伐,问鼎中原。”
李宗仁即命参谋:“你马上去把何总指挥请到指挥部来。”
何应钦迈着八字步,不紧不慢地来到李宗仁的指挥部。
李、何、白三人在藤椅上坐定,先扯了一阵蒋介石出洋及与原配夫人办离婚手续的闲话之后,李宗仁言归正传,说起目下南京所面临的困境,提请何、白商量如何打开新局面的办法。
何应钦因心中仍被那支可怕的驳壳枪威胁着,显得有些神不守舍的样子,沉吟了好一会儿,他才看着白崇禧,有点提心吊胆地问道:
“健生兄已经有办法了吗?”
这段时间,何应钦都遵循这样一个准则,遇大事请白崇禧拿主意,由李宗仁下决心,他跟着干,只有这样,蒋介石才回不来,也拿不走他的部队。眼下,其他的事他还顾不上考虑,张发奎远在广东,与何应钦一时不相干,除了提防蒋介石外,何应钦当然也对咄咄逼人的唐生智和孙传芳感到一种威胁。白崇禧早已摸透了何应钦的秉性,他毫不迟疑地说道:
“只有消灭唐生智,南京的局面才能有转机。”
“要和唐孟潇打仗?”何应钦微微感到有些吃惊,也许他认为大家都是国民革命军,怎么好以兵戎相见呢?唐生智毕竟不是共产党呀。
“唐孟潇割据湘鄂皖,对抗中共,视党部为传舍,以主义为玩物。一月之中,竟扩充军队四十余团之多,垄断汉阳兵工厂,分割湘鄂财政,先后搜罗数千万现金,自肥其私属军队,以货币搪塞友军。一面以重兵屯扎安庆芜湖,威逼首都,一面勾结孙传芳,准备入侵南京。唐孟潇之所作所为,与北洋军阀何异!”
白崇禧出口成章,言之凿凿,如录之笔端,便是一篇讨唐檄文。只是,他只字未向何应钦提起刚刚和李宗仁商量的占领两湖,沟通两广后方,以震慑张发奎之异动,巩固桂军后方的战略意图。李宗仁对此自然心照不宣,待白崇禧说完之后,他拍案而起,说道:
“如唐生智的阴谋得逞,革命事业将付诸东流,不但我北伐军数万将士的鲜血白流,而且无以对孙总理在天之灵!”
何应钦见李、白决心要打,他也没有反对的必要,便问道:
“怎么打?”
“四面包围,声东击西。”白崇禧那脑子快极了,战略方针决定之后,一个周密的作战大计划便随之而出。他说罢,随即站了起来,走到地图前,用根小棒指着地图,阐述作战计划:
“立即组织强有力之西征军。以德公为总指挥,分两路出击:德公亲自指挥江右军之第七、第十九及陈调元之第三十七军共三个军,沿江北西进;江左军以程颂云为总指挥,下辖第六军、陈嘉祐的第十三军和叶开鑫的第四十四军,也是三个军,沿江南西进。”
白崇禧停了一下,接着说道:“再令冯焕章就近派樊钟秀、方振武、吴新田向鄂北挺进,令驻宜昌的鲁涤平之第二军自长江上游向东夹击唐军。此外,再令驻湘粤边境之桂军、范石生之滇军及方鼎英、李福林各军北上出击,直捣唐军后方,东南西北,四路大军齐发,唐胡子就吃不消了。”
李宗仁和何应钦皆点头赞同这一计划,何应钦因见白崇禧未动用到他的三个军,便问道:
“津浦线南段的孙传芳蠢蠢欲动,不可不防。”
“敬公率第一军、第九军,周凤歧的第二十六军,贺耀祖的第四十军及夏斗寅的第二十七军共五个军渡江直抵明光一带,孙传芳必不敢蠢动。”
“嗯。”何应钦又慢慢地点了一下头。
“健生刚才说的是四面包围,还有声东击西一策呢?”李宗仁问道。
白崇禧继续指着地图说道:“常言道:‘兵行诡道。’此次西征讨唐
之役,我军行动需十分诡秘,方能速战速决,打唐生智一个措手不及,在张发奎发难之前全部结束西征军事,方能收举一反三之效。”
李宗仁和何应钦又点了点头,他们都担心西征战事旷日持久,沪宁空虚,给蒋介石造成可乘之机,因此都赞成速战速决。
“此次军队调动,皆以继续北伐打倒孙传芳为公开之口号,以掩唐军之耳目。”白崇禧接着说道,“德公亲率第七军、第十九两军,也从下关渡江过浦口,沿津浦铁路北进,号称北伐。但一到浦镇后,即挥戈西指,向安徽之合县、含山进发,秘密绕道出芜湖唐军刘兴的第三十六军侧后,此时国民政府可公开下令讨伐唐生智,宣布他割据地方,反抗中央,免其本兼各职,交军事委员会治罪。然后由程颂云率江左军协同陈绍宽的海军舰队溯江西上,左、右两路大军,水陆并进。唐军的主要将领李品仙、叶琪、廖磊皆是广西人,何键与程颂云有旧,从中运动,我们便可不战而下武汉。”
白崇禧这一席话,直说得李宗仁和何应钦眉开眼笑,何应钦取下眼镜,在手上掂了掂,慢吞吞地笑道:
“大军未发,孟潇休矣!”
李宗仁却突然想起一事,忙说道:“叶琪刚由武汉来南京,住在夏煦苍家中,他必是受唐孟潇之命,前来窥探我军虚实的,此事还得嘱咐煦苍,休得泄漏了消息。”
白崇禧从容笑道:“叶琪来得正好,我们就请他再充当一次蒋干的角色。德公当然还会记得北伐之前,叶琪受唐孟潇之命来南宁和我们周旋,我把他带到广州去的事。”
李宗仁一想起这事,就乐得哈哈大笑起来,对白崇禧道:
“什么样的材料只要到了你的手上,就能做出漂亮的文章来!”
次日,白崇禧设宴招待叶琪,夏威作陪。白、夏、叶三人都是保定军校第三期同学,又都是广西老乡,叶琪与夏威不但是广西容县小同乡,而且还是亲戚,席间大家畅所欲言,亲密无间。酒至三巡,忽报第六军军长程潜派参谋来见白崇禧,传报机密要件。白崇禧正在兴头上,把手一挥,说道:
“让他到这里来!”
程潜的参谋腋下夹着只小公文包,来到白崇禧面前,敬礼后,瞥见白正在宴请客人,嘴里只说了一句“颂公”,便欲言又止了。白崇禧猛省过来,忙向叶琪歉意地点了点头,说道:
“翠微兄稍候。”
白崇禧把程潜的参谋引到旁边的一间小房里说话去了。夏威款待叶琪继续喝酒。叶琪个子矮小,却长得非常精干,在湘军中以为人机警著称,人称“叶矮子”。此次他奉唐生智之命,到南京来探听宁方政治、军事上的动向,因他与李、白及第七军、第十九军将领皆有同乡、同学之关系,和第七军军长夏威又是亲戚,他住在夏威家中,活动极为方便。今天,在白崇禧的宴席上,突然碰到程潜派参谋来见白崇禧,因程潜的第六军也是湘军,叶琪对那位参谋很有几分面熟,他又见白崇禧猛省的样子和回避他的动作,便揣度白、程之间必有军事机密相商。因此他表面上仍和夏威应酬,那两只机警的耳朵却直直地竖着,希望能捕捉到一些声息。但是,除了模糊不清地听到“何键、张国威”两个名字外,其他一点儿也听不出来。不一会儿,白崇禧和那参谋从小房里出来,参谋敬礼辞出,白崇禧重新入席,与叶、夏喝酒叙谈。他们一直吃喝到天黑方才散席,白、夏、叶三人皆有七八分醉意了。夏威、叶琪向白崇禧告辞,乘车同回夏威家中。在车上,叶琪借着酒意问道:
“程颂云派人来向老白说什么?”
夏威半睁着眼睛,一边剔牙,一边说道:
“听说何键和张国威要投程颂云,他们都是醴陵小同乡,又都有些旧关系。喂,你和李鹤龄(李品仙字鹤龄)、廖燕农(廖磊字燕农)这三位广西老乡,为何不投到李、白二公的麾下来呢?我们的势力,大……大得很哩,天……天下,都是我……我们的!”
叶琪见夏威酒后吐真言,不由暗吃一惊,把那七八分醉意一时都惊散了。因为何键是唐生智部第三十五军军长,叶琪是副军长,张国威则是李品仙的第八军中的第一师师长,何、张皆是唐军中的统兵大将,如果他们反唐投程,武汉的局面便不可收拾了。叶琪心里着急,嘴上却敷衍半醉中的夏威:
“嗯嗯,人各有志,人各有志……”
汉口唐生智的公馆里,大厅之后是一间肃穆的佛堂,神台上供奉着一尊大慈大悲普救众生的观音佛像。神台下几丈宽敞的地面上,却临时铺上了一巨大沙盘做的中国地图。长江、黄河横贯中原大地,江河之中,竟有涓涓细流,全国行省,历历在目。顷刻间,唐生智和他的那位老师——顾和尚,进了佛堂。二人进得门来,顾和尚便将门窗严严实实地关闭,室内一灯荧荧,神台上几支大红蜡烛冉冉生辉,给人以阴森恐怖之感。顾和尚手中提着一只竹笼,笼中蛰伏着一龟一蛇。来到神台前,顾和尚将竹笼虔诚地放到神台上,然后与唐生智一齐对着观音佛像顶礼膜拜。拜过之后,顾和尚从神台上取下那装着龟蛇的竹笼,与唐生智一道来到那用沙盘筑起的巨形中国地图前。顾和尚对着竹笼中的龟、蛇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片刻之后,他才慢慢地拔去竹笼上的一只插销,将竹笼的门缓缓打开后,口中念念有词道:
“龟将军,蛇将军,请你们大显神威,助唐总司令击退西征贼军,统一华夏,黄袍加身!”
顾和尚把那只竹笼放在地图的武汉三镇位置上,口中念叨一番之后,首先是那条两尺来长的乌梢蛇从笼门口慢慢地爬了出来,那只小碗大的金钱龟,伸头探脑地迟疑了一阵,也摇摇摆摆地爬到了竹笼门口,停在那里,好奇地打量着被灯火烛光映照着的那坑坑洼洼的地面。顾和尚与唐生智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即把眼睛瞪得老大,屏息静气地盯着那一龟一蛇的举动,仿佛他们的生死祸福,发迹沉沦,全都维系在这两只不同寻常而又普普通通的动物身上了。
原来,自从南京方面发动西征之役以来,唐生智所部节节败退,十月二十五日,西征军兵不血刃而占安庆,何键、刘兴两军被迫退出安徽。唐生智即令何键之第三十五军守黄梅,刘兴之第三十六军守武穴。另调李品仙的第八军于武昌东南新设三道防线,集中八万兵力,准备与宁军决一死战。唐生智宣称:“放弃安徽,缩短战线,乃为预定之计划。宁汉之决战不在皖,不到武穴不决战。”
却说西征军占领安徽之后,李宗仁、白崇禧、程潜等亲到前线督师,江右军攻黄梅,下广济,势如破竹;江左军则由南浔路之德安,经江西武宁、修水,向湖北之咸宁袭击,出奇兵以断唐军之后。由宜昌奉令东下之鲁涤平第二军,亦向岳州方向紧逼。李宗仁指挥夏威、胡宗铎两军于十一月八日攻下武穴,次日,又攻下田家镇、蕲春,兵锋直逼武汉。唐生智见鄂东形势紧急,恐武长路被切断,首尾难顾,乃决定放弃鄂东防地,再次缩短战线,令何键、刘兴两军退守黄州,以第八军主力配置于武昌至岳州铁路两侧,使武昌、咸宁互相呼应,第八军军长李品仙坐镇鄂城指挥。部署就绪,唐生智亲率卫队二千余人,奔赴黄州督战。正当宁、汉两军准备在鄂城、黄州一带决一雌雄之时,唐生智部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为了保存实力,刚和宁军一接触便向武汉方面溃退。唐生智急令第八军第一师师长张国威率部应援,以稳定战线。张国威见何键不战而溃,知大势已去,为了保存实力,竟抗不奉命,也率部跟着后撤。由于何键不战而溃,张国威又抗命后撤,使唐生智预定集中兵力,在黄州和鄂城一带一举击破李宗仁、程潜西征军的作战计划,遂成泡影。唐生智见事态危迫,气急败坏地率领卫队,从黄州奔回武汉,在四面楚歌之中,只得向他的那位顾老师询问退敌之计了。
“阿弥陀佛!这要看龟、蛇二将军能否帮忙了!”
顾和尚听了唐生智叙说前线战况之后,双目微闭,立即献计。唐生智忙问:
“何谓龟、蛇二将军?”
“武汉三镇,有龟、蛇二山,此乃上天派龟将军和蛇将军镇守此地,如龟、蛇二将显圣,不但武汉三镇无虞,而且唐总司令可乘时一统华夏。”顾和尚微睁双目,款款而说。
“啊?!”唐生智在兵败之余,别无良策,只好临时抱佛脚了。
顾和尚即令人准备三牲大礼,他和唐生智皆沐浴更衣,乘上两抬小轿,前去龟山、蛇山祭拜龟、蛇“二将”去了。祭拜回来,顾和尚又命人去弄来一龟一蛇,在佛堂内用沙盘摆设一幅巨形中国地图。他告诉唐生智:
“如果龟、蛇二将显圣,它们便在武汉三镇周围不断盘绕,如此则武汉可保。如果盘绕的圈子幅度越大,总司令的地盘便越大,如果将全国各省皆盘绕完,则总司令便可一统华夏了。”
顾和尚这话,说得唐生智心里好生紧张,使他不得不将紧紧盯着鄂东一带的视线拉回到这两只爬行动物的身上来。却说那一蛇一龟,从竹笼里慢慢爬将出来之后,在武汉旁边先待了一会儿,顾和尚和唐生智两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且看它们如何“显圣”。那蛇慢慢抬起头来,却并不在武汉旁边盘绕,径向湖南地面爬去,爬到湖南后便盘成一团,再也不动了。那只龟也许在笼子里被关得发闷,一见前面有涓涓细流,便缓缓地爬进“长江”里,伏在湿润的沙沟里也不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唐生智问道。
“阿弥陀佛!”顾和尚长叹一声,摇头说道,“总司令,事不可为矣!”
“这……”唐生智那颗心都快要跳出胸膛了。
“蛇归湘,龟下江……”顾和尚又凄凉地摇了一番头。
民国十六年十一月十一日深夜,唐生智在汉口他的公馆里召开下野前的最后一次会议。第八军军长李品仙、第三十五军军长何键、第三十六军军长刘兴及师长张国威、李云杰、吴尚、廖磊等出席会议。唐生智说道:
“目下各方队伍都向我们进攻,我们不能对付,我只好暂时离开部队到日本去,但这只是短时间的,不久我还要回来的。从形势上看,蒋、桂之间的冲突,迟早要发生的,我们必须保存实力,以待时机。我决定,将部队全数撤回湖南,将湖南搞好。我走之后,军中及湖南地方,由李、何、刘三位军长共同负责,望诸位精诚团结,共度时艰。”
唐生智吩咐完毕,便宣布散会,命第八军第一师师长张国威单独留下,张国威有些惶恐地问道:
“总司令有何训示?”
唐生智头也不抬地挥了挥手,冷冷地说道:“你可以走了!”
张国威刚走到楼梯中间,冷不防从黑暗处窜出几个彪形大汉,一根绳子已紧紧地勒住了他的脖子,他挣扎着,口中只喊了一句“总司令饶命”,便被勒毙于地。李品仙、何键、刘兴等听到张国威的惨叫,皆不约而同地回首张望,见张国威已被勒死,一个个吓得胆战心惊,特别是不战而溃的何键,更是冒出一身冷汗,深恐第二根要命的绳子会突然飞到他的脖子上来……
原来,叶琪在李宗仁、程潜率西征军出发后,便由南京回到汉口,他当即向唐生智密报了何键、张国威欲弃唐投程的情况,并建议唐将何、张二人一同干掉,以除后患。唐生智倒沉得住气,说道:“不要把队伍搞散了,目前不必操之过急,待我找他们来问问再说。”因军情急迫,唐生智也来不及找何键、张国威来问。及待何键不战而溃,张国威抗不从命,武汉不保之时,唐生智方信何、张确有不轨之图,本待将他们一同绞死,但唐生智虑及部队溃败,如此时再杀掉两员大将,必使军心涣散,因此决定杀张留何,以收杀一儆百、维系军心之效。
十一月十二日凌晨,唐生智通电下野,在日本“浦风号”驱逐舰的护卫下,乘日轮“御目丸”离武汉顺江东下,出亡日本。这便是“蛇归湘,龟下江”的全部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