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邮船“比士亚总统号”驶进黄浦江后,船上鸣笛准备进入码头泊岸。这时,一艘海关小火轮,直向这艘插着星条旗的美国邮船开来,两船相近,小火轮上一位西装革履,绅士打扮的人从舷梯爬上了“比士亚总统号”。邮船上的乘客,有不少人要在上海下船,因此都提着行李皮箱,鹄立在甲板上等候下船。那从小火轮攀上邮船的绅士模样的人,在人群中寻找着他急于要寻找的人。
“任公、季公,你们好!”他终于发现了要寻找的两位贵客,一下过去紧紧拉住那两位的手。
“啊?健生呢?”那两位客人见来接他们的竟是身穿西装的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的参谋长张定璠,心中感到十分诧异。
张定璠将两位客人拉到一旁,悄悄说道:“二公不可在此上岸,请即和我转登海关的小火轮,到高昌庙下船,德公和健公均在那里等候。”
两位客人闻知李宗仁和白崇禧在前边等候,便命随从提上行李,跟张定璠鱼贯走下舷梯,上了海关的小火轮。这两位远道而来的客人不是别人,乃是北伐军留守广州大后方的李济深和广西省主席黄绍竑,他们是奉蒋总司令的电令,秘密从广州乘船到上海来开会的,因此不便在码头公开露面。
“上海情况怎样?”黄绍竑一上了小火轮,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情况相当严重!”张定璠请李济深和黄绍竑到舱内坐下后,这才说道,“自从我军克复上海之后,租界的周围都被共产党领导的工人纠察队严密封锁,与租界内的外国军警隔着铁丝网对峙着。不但出入不方便,而且很危险。连白总指挥的汽车底下也发现过炸弹。因此租界里万不能住,白总指挥特命我迎接二公到总指挥部去住,一者安全可靠,二者可随时磋商机密。”
李济深和黄绍竑听了,心里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他们从舱内的小圆形窗口望去,只见黄浦江内,布满外国兵舰,那些不可一世的炮舰上,大炮全都褪了炮衣,黑洞洞的炮口,全部指向上海市区。李济深和黄绍竑看了,觉得情况的确相当严重,一时忧心忡忡,沉默不语。小火轮开到高昌庙码头,李宗仁和白崇禧带着卫队早已在码头上迎候。他们四个人分别差不多快一年了,李宗仁、白崇禧在前方,李济深、黄绍竑在后方。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中国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而这四位广西老乡的情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的地位和权力都随着向前推进的北伐战争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提高和增强。但是,在政治思想上,他们却几乎是在同时倒退,与滚滚向前的大革命潮流背道而驰。李济深是李、黄、白的老大哥,是他们的恩人,由于李济深的支持和帮助,才使他们走上与广州革命阵营相结合的道路,得到了发展和壮大的机会。不过,李济深也罢,李、黄、白也罢,他们都是被卷进时代洪流中的革命同路人,随着革命阵营的分化,他们与革命也就走到了三岔路口,准备分道扬镳了。他们四个人,在中国革命的关键时刻,在上海相见,绝不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辛苦了!”李济深和黄绍竑一踏上码头石级,李宗仁和白崇禧便急忙迎上前去,四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四个人嘴里几乎是同时说出同一句话来。他们一齐上了白崇禧的小汽车,李济深那一向不苟言笑的脸上,似笑非笑地对着李、白突然冒出一句话来:
“汽车底下被人放了炸弹没有呀?”
李、黄、白都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说得笑了起来,白崇禧捞了捞袖子,狠狠地说道:
“他们有几个脑袋!”
“这些共党分子,太可恨了!”黄绍竑也气愤地说道。
“哎呀,季宽,你的胡子呢?”李宗仁乍一见到黄绍竑,就觉得他身上似乎少了些什么,但四人彼此一寒暄,在码头上还来不及细想,现在到了汽车上,这才想起黄绍竑那一腮剽悍的大胡须没有了,使李宗仁感到十分奇怪。因为黄绍竑觉得他和白崇禧在百色被刘日福的自治军打败,是他从军以来的一大耻辱,便从此蓄须以明志。多少年来,他那一腮大胡须都给人留下了极深刻的印象,部下的团长们背地便常以“胡须佬”呼之。在李宗仁的撮合下,黄绍竑与南宁的一枝花蔡凤珍小姐结合,其间曾有两个问题颇为棘手,一个是蔡凤珍的地位问题,一个是黄绍竑的胡子问题。经过多次协商,用平妻制的办法,解决了蔡凤珍与黄绍竑结合后的地位问题。即两房夫人并不同居,彼此在名位上毫无轩轾。但是,想不到最后问题却出在黄绍竑那一大把胡须上,这几乎使他们的美满婚姻破裂。因为蔡小姐坚持要黄绍竑剃去那一大把吓人的胡须才答应结婚,而黄绍竑却坚决不干,说要剃胡须,除非要他不做军人。一个要剃,一个不肯剃,于是这一大把胡须便成了他们结合的唯一障碍。看到事情要破裂,急得李宗仁两边奔走,说得口干唇燥,还是无济于事。
李宗仁无奈,只得向白崇禧讨计,白崇禧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去找蔡小姐的父亲——那位在南宁东门街开照相馆的蔡老板。当时蔡小姐和其父母皆在家中,蔡小姐给白崇禧沏了杯茶,蔡老板问道:
“白参谋长光临寒舍,不知有何贵干?”
“特为黄民政长那一大把胡须做说客而来!”白崇禧呷了口茶,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不愿听!他要不剃去那令人恶心的胡子,就别想办喜事!”蔡小姐高傲得像一位公主,说话毫无商量的余地。
“啊,蔡小姐,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白崇禧“摇起鹅毛扇”来了,“民政长那胡须,乃不同于常人之胡须也。当年,我和他在百色驻防时,他是第一营营长,我是第二营营长。因我们的司令马晓军不听我言,疏于防范,全军被自治军刘日福部包围缴械。我和民政长在乱军中逃出百色,夜宿在一个土地庙中,好生凄凉!半夜里,民政长突然醒来,催我快走,说他刚才在梦中见一长着胡须的仙人,告诉他赶快离开土地庙,说追兵将至,要他向西北方向走。我们将信将疑,走出土地庙,黑夜中踉踉跄跄向西北方向走去,没想到我们走不到半里路,追兵就到了那座土地庙前,好险!我们朝西北方向走,民政长到凌云一带去拉武装,我则到贵州去搬兵,不久我们就打回百色,经过三四年的苦战,我们就统一了广西。黄民政长那胡须,便是在土地庙遇神仙之后蓄起的,从那之后,事事如意,一帆风顺。如今蔡小姐执意要他剃去,他如何下得了手?”白崇禧能言善辩,硬是把一个杜撰的荒唐故事,说得出神入化,蔡小姐和他的父母听得津津有味。遂不再坚持要剃须方才办喜事的条件了。但蔡小姐毕竟是个受过中学教育的女子,日子一久,便不再信那胡须的神话,只觉得丈夫腮下爬着个大刺猬一般,生活上不方便,看上去也总不顺眼,时常有烦言。李宗仁在北伐前,也曾听到过,但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他只是笑笑而已。现在见黄绍竑腮上的大胡须剃得溜光,李宗仁猜想,一定是黄绍竑屈从于夫人蔡凤珍施加的压力,最后不得不把胡须剃掉,他见黄绍竑不说话,便笑道:
“季宽,还是你夫人有魄力啊,这胡须问题,到底你斗不过她哩!”
“我老婆管不了我的胡须!”黄绍竑冷冷地说道。李宗仁不提这胡须问题则可,一提起来,黄绍竑怒火骤起,牙齿咬得嘎巴直响,没头没脑地说道:“刘日福缴过我的械,这是我作为军人的第一次耻辱;他们逼我剃掉了胡须,这是我作为军人和省长的第二次奇耻大辱!这仇不报,我的恨永远难消!”
“啊?这是怎么回事?”李宗仁和白崇禧听了大惊,他们在前方,曾听到过第六军军长程潜在南昌郊外突围时“剃须弃袍”的笑话,没想到黄绍竑在后方也演出过这么一出滑稽戏,李、白二人见绍竑正在怒发冲冠之中,不便细问。李济深却早憋不住,狠狠地说道:
“季宽那胡须,是被省港罢工委员会的工人纠察队逼得剃掉的!”
“啊!”李、白二人听了,又是一惊,他们实在没想到,他们正被上海的工人纠察队的革命行动弄得焦头烂额的时候,远在大后方的广州,工人纠察队竟也闹得这么凶。他们觉得,蒋总司令的决心下得太及时了,不把这些闹事的共产党人和工人坚决地镇压下去,他们想在北洋军阀的基础上重建旧秩序的计划是无法实现的,在这一点上,不仅李济深与李、黄、白是一致的,便是与那位他们多有反感的蒋总司令也是一致的。
“任公与季宽这次由粤到沪,难道路途不顺?”李宗仁不但关心黄绍竑的胡须,而且更关心两广的动态。因为现在局势混乱,他在前方,不能不时刻想到后方的事,也许因为他是军人,而军人的眼光在盯着前敌时,同时也看着自己的后路。他听李济深这话,便感到两广问题也很严重,忙问起来。
“真是一言难尽,我与季宽虽是两广的党政军负责人,但行动却不能自由!”李济深也是满腔怒气,把他和黄绍竑这次由粤赴沪的经过情形,向李、白二人说了。
原来,蒋介石见白崇禧已占领上海,便从南昌给在广州的李济深发电,要他偕广西省主席黄绍竑到上海开秘密会议。李济深急电南宁,要黄绍竑立刻秘密到广州来。黄绍竑接电,不知李济深要他去广州商量什么机密大事。他的夫人蔡凤珍长住珠江颐养园,几乎每月他都要去广州一两次,接到李济深的急电,黄绍竑即登上他的专轮到广州去了。李济深向黄绍竑出示了蒋总司令的电报,那电报虽不说要他们到上海去商量什么重大问题,但李、黄二人都已估计到必是为了反共大事。他们交换了一下两广最近发生的问题,一致认为反共势在必行,当即决定联袂赴沪。临行前,李济深对黄绍竑道:
“到香港和上海的船票都准备好了,下午就要动身,但是现在码头上省港罢工委员会的工人纠察队监视得很严密,我们的行动一定要秘密。”
黄绍竑回到珠江颐养园,对夫人蔡凤珍说道:“蒋总司令来电邀任公和我秘密到上海去商量军机大事,今天下午就要登船。任公说码头上工人纠察队监视得十分严密,要我们秘密行动,切不可暴露身份。”
蔡凤珍看着丈夫那满腮大胡子,说道:“你那满面络腮长胡子就像挂了一个大招牌,哪一个不认得你?要秘密就首先得把胡子剃去,不然你怎么去得?”
黄绍竑捋着长须,觉得夫人的话很有道理,在两广的军政要人,只有他有这么一腮大胡子,特征的确十分明显。
原来,自从民国十四年六月以来,香港工人阶级为反对英帝国主义的压迫剥削,举行了罢工。六月二十三日广州工人在东校场集会,声援香港工人的罢工行动,当游行队伍从沙面租界旁经过时,突遭英法军队开枪屠杀。省港工人愤怒罢工,十数万工人离开香港和沙面租界,离开了英国轮船。省港罢工委员会组织工人纠察队,对香港进行封锁。省港罢工持续了一年多,沉重地打击了英帝国主义的威风,到民国十五年底,工人纠察队虽然停止了对香港的封锁,但码头交通要道仍有工人纠察队严密监视。李济深和黄绍竑对此十分不满,因此国民党中央党部和国民政府由广州北迁武汉时,曾由国民党中央政治委员会颁布了关于限制罢工及处置工会纠纷的布告。根据这个布告,禁止工人罢工和持械游行,对工人的罢工行动,一律以“危害公安”罪惩处。当时国共合作尚未最后破裂,这个布告只是在天空卷起一阵乌云,使人感到形势将变,工人们的革命行动仍在继续着。身为两广最高统治者的李济深和黄绍竑前往上海参加反共会议的行动,生怕被革命的工人纠察队察觉,因此不得不采取秘密行动。
“
我这胡须留了六七年,岂能轻易剃掉?”黄绍竑不断抚摸着腮上的长须,明知夫人的话说得有理,却仍舍不得这一大把胡须。
“当年为了你的面子,我给你的胡须让了步,难道码头上的工人纠察队也会看在这胡须的份上,给你让路吗?”蔡凤珍已经把剪刀和刮脸刀拿到黄绍竑面前了。
“嘭”的一声,黄绍竑一拳打在桌子上,那双冷峻的眼睛中射出两道仇恨的冷光,他一只手紧紧地握着颏下的胡须,狠狠地说道:
“当年蓄须是为了不忘被缴械的耻辱,今天我身为党国要人,却连颏下一把胡须都保不住,这比在百色被缴械还要耻辱几倍!”
被迫剃须,黄绍竑认为这是他从军以来第二次被缴械,他的气愤可想而知。但他到底是个果断之人,说完便拿起剪刀,将长须“嚓嚓”剪下,然后把下巴和嘴唇上下剃得溜光。他把那剪下的胡须用布包好,交给夫人蔡凤珍道:
“好好替我保存起来,我看到这胡须,便会不忘这两次耻辱!”
“这还值得什么保留的东西,把它丢到江里去就永远干净了!”蔡凤珍口里虽这么说,但还是遵从丈夫的意志,把那一大把胡须放到柜子里给他保存了起来。
黄绍竑剃须易服,怀着一腔对共产党人的仇恨,偷偷地登上一艘小艇,驶出码头,然后爬上省港轮船“泰山号”,在船上与李济深会见,一齐往香港去了。到香港后,转乘美国邮船“比士亚总统号”赴上海。
李宗仁和白崇禧听了黄绍竑剃须易服的事,也是恨得牙痒痒的,李宗仁说道:
“程颂云(程潜字颂云)割须弃袍于前,黄季宽剃须易服于后,现在无论前方还是后方,都布满了敌人!”
“刀可剃须,亦可杀人!”黄绍竑冷冷地说了一句。
汽车开到龙华白崇禧的东路军前敌总指挥部内,白崇禧把李济深、李宗仁和黄绍竑请到他的办公室后面的一间房子里座谈,他们分别的时间很长了,有很多情况要交换,当然,他们都是广西人,异地相逢,又有一种乡谊的亲切感。刚坐下喝了两口茶,参谋长张定璠便来报告:
“蒋总司令与何总指挥到。”
白崇禧把眼睛眨了眨,说道:“把他们请到这里来吧。”
当脸色苍白的蒋介石和何应钦出现在门口时,李济深、李宗仁、黄绍竑、白崇禧一齐起立。
蒋介石瞥了这四个握有实力和地盘的广西人一眼,心头不禁一阵战栗,这四个广西人,都好生厉害。李、白在前方统兵作战,抢地盘;李、黄在两广后方看家,守地盘,一前一后,一张一弛,这盘棋使蒋介石感到气势咄咄逼人。如今武汉政府和共产党在逼他,唐生智、张发奎、程潜、朱培德都在反他,还有上海的工人阶级也在与他作对,而面前的这四个广西人,则像四只猛虎似的,朝他虎视眈眈,在这里,他甚至觉得连这个“何婆婆(即何应钦,有何婆婆之外号)”的眼光也不像往常那么温驯了。蒋介石不久前曾从南昌去过武汉一次,武汉方面,特地为他举行了盛大的欢迎会。但蒋介石并不是去武汉投奔他的政敌们的,他在会上与鲍罗廷等人吵了几架,窝着一肚子气,跑到九江,他恨共产党,也恨国民党左派,恨苏联顾问鲍罗廷。他要向共产党和国民党左派开刀,向工农大众开刀,他要以血腥的屠杀和镇压来巩固他总司令的地位和攫取更大的权力。他从赣州杀起,一路杀下来,在南昌、九江、安庆、芜湖残杀了很多共产党员和革命人民。当他得知白崇禧率军已到达上海时,便乘军舰到安庆要李宗仁随他去上海。
蒋介石是三月二十六日到上海的,在高昌庙码头上岸后,即由法帝国主义的汽车护送到法租界祈齐路交涉署。蒋介石刚坐下,他的师父黄金荣、老友虞洽卿便接踵来访,然后是租界“政事处长”法国人吉文斯来见。吉文斯特地送给蒋介石一张特种通行证,允许他可以带着卫兵自由进出租界。蒋介石收下特种通行证,满脸笑容地对吉文斯道谢后说道:“保证和租界当局及外国捕房取得密切合作,以建立上海的法律和秩序。”为了奖励蒋介石的“密切合作”和建立“新秩序”的贡献,上海的大买办、大地主、青红帮头目和帝国主义分子,慷慨地送给蒋介石一千五百万元的备用金,并且还预约在恢复上海的“秩序”之后,将赠以三千万元的巨额款项作为蒋介石在南京建立政府的资本。看着这些白花花的银钱,蒋介石心花怒放,他决定从上海开始实行“清党”。但是当他召集他的嫡系部队第一军第一师和第二师的各级军官训话,强调唯有“清党”才能继续北伐时,第一师中的军官便挺身而出向他质问道:
“总司令要‘清党’,实际上便是反共,这岂不是公然违反了孙总理的三大政策吗?”
“我们北伐军从广东出发,一直高呼的‘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势力’‘打倒贪官污吏’‘打倒土豪劣绅’这些口号,总司令已下令不准再喊了,请问总司令,你是带领我们革命,还是带领我们去反革命?”
“……”
第一师中的军官,多受革命思想的影响,他们无视蒋总司令的淫威,一个个当场把这位威风凛凛的总司令和昔日的校长质问得哑口无言。蒋介石被气得火冒三丈,他拍打着桌子,大声叱喝着:
“这个是……这个是岂有此理!”
蒋总司令带着一肚子火气,刚回到交涉署,门外已有许多黄埔学生出身的军官在等候着他。
“请问总司令,为什么要实行‘清党’?这是根据孙总理哪一条遗训?”
“校长昔日在黄埔曾一再强调‘反共便是反革命’‘反农工便是替帝国主义服务’等等。校长今日对‘清党’将作何解释?”
“校长对帝国主义者在南京屠杀国人,有何看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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