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有黄绍竑一个班的卫士。他走到卫士们驻的临时搭起的一座棚子前,问那些卫士道:
“看见总指挥没有?”
“没看见。”一个卫士摇头道,“下午,我们给总指挥的艇上送过了食品,后来便不知去向了。”
找不着黄绍竑,白崇禧也无可奈何,他只得吩咐卫士道:
“见着总指挥时,告诉他在码头等我,我有要事相商。”
一连三天,都见不着黄绍竑的影子,白崇禧疑虑重重,怀疑黄绍竑是避而不见他。到了第四天,白崇禧正在司令部办公室里生闷气,黄绍竑的卫士跑来报告道:
“参谋长,总指挥回来了,现在码头等你。”
白崇禧听说黄绍竑回来了,忙随那卫士走到码头边,果见一只篷顶有龙的小艇泊在那里。白崇禧走下石阶,水娇便笑盈盈地架起一张跳板,把白崇禧接到了她的艇上。
“总指挥,这几天你们跑到哪里去了?”白崇禧上得艇来,颇不快地问道。
黄绍竑正在看一本什么书,见白崇禧上艇来,忙放下书,说道:
“我们驾艇云游去了,探奇揽胜,乐在其中!”黄绍竑舒展了一下身子,见白崇禧面带愠色,忙问道:“这几天军中有事吗?”
水娇照例给白崇禧沏上杯香茶,摆上几包点心,然后便到船头修补她的渔网去了。昨天,她和黄绍竑正在驾艇漫游时,忽见一群黄灿灿的金色鲤鱼,她说用飞叉捕两条,黄绍竑却执意要用网捕,他拿起渔网便甩将过去,然后用力一拉,不但没捕着一条鱼,渔网还被江下的礁石给划破了几处。
“总指挥,我不想再干下去了,今天特地来向你辞职,请另委高明之人做你的参谋长吧!”
“出了什么事啦?”黄绍竑瞪大眼睛问道。
“总指挥难道真的会不知道吗?”白崇禧反问道。
“健生,你怎么总喜欢打迂回战?有事痛快点说不行吗?”黄绍竑不耐烦地说道。
在黄绍竑的一再催促下,白崇禧才把三个团长反对,组建警卫团工作受阻的情况说了。
“嗯,这事不好办呀!”
黄绍竑用手捋着胡须,默然良久才说道。其实,内幕他比谁都清楚。当白崇禧一提到如何处理都城之战俘获的人枪时,他便知道白崇禧有所打算了。鉴于上次他勾掉了白崇禧兼一个团长的打算,如果这次再硬阻止,白崇禧是会跳将起来,甚至卷起包袱走掉。现在,黄绍竑无论如何是离不开白崇禧的,白的才智,军中无人可比,黄绍竑要打江山,离了白崇禧当然不行。但是,白崇禧的才干又每每使黄绍竑疑忌。白虽以“小诸葛”自居,但白绝不会像诸葛亮对刘备那样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来对待黄绍竑的。因此,黄绍竑对白崇禧,既要笼络使用,又不能让其在军中培植个人势力。组建警卫团,白崇禧虽用尽心计,但仍不能瞒过黄绍竑。黄绍竑明知自己不好出面制止白崇禧的计划,但却私下向三个团长授意,由他们出面反对,使组建警卫团的事告吹,让白崇禧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民国年间栖泊于西江上的各种小艇
“既然总指挥说不好办,那我就只有辞职啦!”白崇禧愤愤地说道。
“好吧,你走,我也走!”黄绍竑无可奈何地说道。
“你走哪里去?”白崇禧不满地瞟了黄绍竑一眼。
“回容县老家,抽大烟、钓鱼去!”黄绍竑摇摇头,叹一口气,“唉!健生,你我共事多年,难道还不知我的为人?组建警卫团,你为团体着想,这事我比谁都清楚。没想到俞作柏他们跳出来反对,这就难啦。俞作柏、伍廷飏他们连人带枪从李宗仁那里拉了过来,现在俞、伍所部又是我军主力,如果我出面以命令压服他们,他们肯定不服,一气之下,把部队拉走,我们就是再成立三个警卫团,也抵不上他们这两个主力团啊!你说要走,我还能在这里坐得住吗?”
民国年间桂林王城的城门
黄绍竑说着,那一双冷峻的眼里,竟流下一串串热辣辣的泪水来。白崇禧与黄绍竑同学、共事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泪,白崇禧虽口齿伶俐,能说善辩,但见状一时也无言以对。
一艘内河轮船泊岸了,掀起排排江浪,把小艇一时抬起,一时又按下。黄绍竑和白崇禧都默言不语,任凭波浪摇曳,似乎彼此都内心明白,这是一场人为的风浪,船
是不会翻的……
组建警卫团告吹,白崇禧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心里郁闷,思来想去,觉得自己在讨贼军中处处受制于人,上自总指挥黄绍竑,下至三个团长,如果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今后自己在军中何以立足?白崇禧想了一番,一时也想不出个门道来,正在怔怔地出神,忽门外一声“报告”,军需官走了进来。
“什么事?”白崇禧拖着声调不耐烦地问道。
“报告参谋长,本月军饷又不能按时发放。”军需官见白崇禧板着脸,忙小心地报告道。
“为什么?”白崇禧厉声问道。
“陆局长说……没钱。”
军需官说的陆局长,乃是黄绍竑的把兄弟陆炎。陆炎原是百色的烟帮头子,不但帮黄绍竑发了横财,而且在百色被自治军刘日福缴械时,黄绍竑被刘日福关押,刘要杀黄,又是这个陆炎的一位把兄弟刘宇臣将黄绍竑担保了出来。黄绍竑出来后,陆炎的一位把兄弟在右江一带搜罗了百把人的团兵交给黄绍竑带,使之东山再起。陆炎有恩于黄绍竑,这是众所周知的。黄绍竑对把兄陆炎感恩戴德,封陆炎为营长,拉来入伙。
陆炎亦匪亦商,横行于黔桂边,虽练兵作战皆非所长,但靠着把兄黄绍竑的特殊关系,在部队中横行霸道,一般人都怕他三分。打下梧州之后,黄绍竑特地赏给陆炎一个广西油水最多的肥缺——梧州禁烟督察局局长。陆炎顿时成了红极一时的阔人。他营私舞弊、贪得无厌,有人估计他在香港银行有五十万元港币存款。为此,军中曾有两句顺口溜“有官斯有土(烟土),有土斯有财”,把一个陆炎说得入木三分。讨贼军虽据有梧州,但军饷来源仍靠“禁烟”所得。由于有黄绍竑撑腰,陆炎肆无忌惮,常常拖欠军饷,军中对其虽恨之入骨,但碍着黄绍竑的面皮,只是敢怒而不敢言。陈雄早就和白崇禧密议过,要除掉陆炎,但苦于没有机会。现在,黄绍竑正好在水娇艇上消遣,军中之事皆由白崇禧处置,要除陆炎,正是难得的时机。一来可以平众人之怒,二来可以借此出一口气,打击黄绍竑的个人势力,杀一而儆百。想到这里,白崇禧立即命令那军需官:
“你马上带人给我把陆炎扣留,然后查抄禁烟督察局,务必迅速查清陆炎贪污赃款的罪证。”
“是……”军需官一想不妥,忙问道,“陆炎是总指挥的恩人,扣留他……”
“你不服从命令,我要将你军法从事!”白崇禧一拍桌子,瞪着眼睛喝道。
“是……是不是,先禀报总指挥?”军需官害怕捅马蜂窝,小心翼翼地问道。
“现在是我说了算!”白崇禧又拍了一下桌子,“你再敢怠慢,我连你也办了!”
军需官在白崇禧的严令下,立即带人前往禁烟督察局查处陆炎。白崇禧担心陆炎反抗,又派出一连军队,把禁烟督察局围了个水泄不通。过了半天,军需官来报:
“奉参谋长令,已将陆炎扣押,禁烟督察局已查抄,查出陆炎贪污赃款三十万元。”
“好。”白崇禧点了点头。
“陆炎要求见总指挥和参谋长。”军需官报告道。
“不要理他,不能让他见任何人,你给我好生看管着,稍有差池,我拿你是问!”白崇禧狠声狠气地命令道。
“是!”军需官不敢怠慢,将查抄出的款项单据等呈交白崇禧后,忙执行命令去了。
白崇禧将那些单据粗略地看了一遍,便拟电稿,给正在广州的李济深发电报。报告梧州禁烟督察局局长陆炎侵吞烟款及军饷三十万元,请核准法办。原来,李济深自从把梧州防务移交给黄绍竑之后,梧州之事,他一般是不过问的,但他仍兼着西江督办之职,梧州尚在他职权管辖之下。白崇禧是个精细之人,他知道仅靠自己的力量,是处理不了陆炎的。正值黄绍竑休假,委他暂时处理军中之事,他便以黄绍竑和自己的名义,给李济深发电报,呈请李批准法办陆炎,待李电一到,便是黄绍竑有三头六臂,也救不得陆炎了。
白崇禧的电报发出两小时后,便接到李济深批准将陆炎“就地枪决”的电令。白崇禧收下电令,命人将陆炎严加看管,又着人到江边寻找黄绍竑,请其立即返回司令部,有大事待决。第二天早晨,黄绍竑匆匆赶回司令部,一进门,便指着白崇禧责问道:
“你把陆炎扣留了?”
“我怎敢在太岁头上动土?陆华圃(陆炎字华圃)是总指挥的恩人呐,为此,我特地派人去请你回来,这事,看来非你亲自处理不可啦!”白崇禧苦笑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陆炎贪污、侵吞烟款军饷的单据罪证及李济深批准枪决陆炎的电令,一并交给黄绍竑。
黄绍竑接过迫不及待地一看,一颗心仿佛马上掉进了冰水里,陆炎侵吞烟款,贪污军饷,证据确凿,李济深批准将陆炎“就地枪决”的电令,更是赫然醒目。黄绍竑沉思了半天,才以祈求的口吻问白崇禧道:
“健生,陆炎乃是我的救命恩人,杀了他,我于心不忍呀,你看,还有什么转圜的办法吗?”
“是呀,我也是这么想的!”白崇禧用深表同情的口吻说道,“陆华圃本不该死,何况他又有大恩于总指挥呢!不过,李任潮已下令枪决,这事恐怕搪塞不过去呀!因为都城之战,我们消灭了奉大元帅府之令进驻南路的陈天泰师,此事据说广州众说纷纭,有的人造谣说:‘黄绍竑本是陆荣廷旧部,怎么会参加革命?羽毛丰满了还不是又一个陆荣廷!’还有的说:‘黄绍竑现在就敢置大本营的命令不顾,将来还能指挥他吗?’这些舆论,李任潮都给我们顶着了,因为他了解我们是要革命的。但是,如果像陆炎这样侵吞烟款、贪污军饷的腐败事情,我们姑息迁就,恐怕李任潮今后就难以为我们担当风险了。到底该如何处理陆炎,还是请总指挥权衡利弊,三思而后行吧!”
白崇禧这一席话,无疑是一梭子弹,已经把陆炎给枪毙了,纵使黄绍竑有一千张口,一千个胆,也不能再让陆炎起死回生。黄绍竑站在那里,知事已不可为,他虽暗恨白崇禧,但又没有任何把柄可抓,只好说了声:
“陆华圃,我也对得住你了!”
白崇禧见黄绍竑面有戚色,赶忙说道:“说真的,我也于心不忍呀!”停了会,他看了黄绍竑一眼,“要救陆炎一命,办法倒是有一个……”
“有何办法?”黄绍竑忙向白崇禧问计。
白崇禧在黄绍竑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阵,黄绍竑听了连连点头,嘴里直说:“行,行,好!好!”
下午,在梧州大校场上,讨贼军全体官兵集合,由总指挥黄绍竑宣布陆炎侵吞烟款、贪污军饷的罪行,接着宣读西江督办李济深关于将陆炎就地枪决的电令。然后由军法执行官将五花大绑的陆炎押赴校场西头的刑场,当着全军官兵,执行枪决。行刑的枪手是黄绍竑的一个贴身卫士,枪法极准。只见他站定,左右两手从腰上同时掏出两支驳壳枪,“叭叭”两声枪响,陆炎头上冒出一片血花,旋即倒地。黄绍竑随即命令军法执行官从部队中叫了十几名官兵,一起前去验尸。众人看时,陆炎头脸全是鲜血,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已经一命呜呼。军法执行官一招手,叫了声:“棺材!”四名士兵,把早已备下的一副新棺材抬了过来,将陆炎置于其中,赶忙抬了下去。全军官兵,见黄绍竑执法如山,不徇私情,顿时肃然起敬。
其实,陆炎并未真的被打死,这乃是白崇禧献的“金蝉脱壳”之计。特命黄绍竑那枪法极精的卫士,行刑之时,只击中陆炎的两只耳朵,耳朵本是人体血管丰富之处,两枪同时击中,两只耳朵立即冒出鲜血,染红了头脸,使人难辨真相。再则,陆炎已知自己今番必死,早已吓得魂飞魄散,及待两声枪响穿耳而过,便当即倒地昏死了过去,因此人们前去验尸,便见当真死了一般。那四名士兵将陆炎匆匆抬了下去,放到一处秘密地方。黄绍竑早已令医生在那里等候,将陆炎救醒,敷药包扎,只等天黑之后,搭乘轮船,将陆炎暗中送往香港。
黄绍竑见手脚做得干净利索,虽然要了陆炎两只耳朵,但却救得他这恩人一命,心中对白崇禧自是怨恨感激各占一半。入夜,他在司令部里,置酒与白崇禧边饮边下围棋。黄绍竑突出一子,在白崇禧的要害处下了一只“眼”,白崇禧见这只“眼”对自己威胁极大,正在谋划如何拔掉这只“眼”的时候,忽见黄绍竑的两名卫士匆匆跑了进来,报告道:
“总指挥,我们护送陆局长准备乘船的时候,不知从何处射来一枪,正击中陆局长的头部,他……他……当即倒地……死了!”
“啊!”黄绍竑惊呼一声,一下愣住了。
白崇禧却意味深长地说道:“恐怕陆华圃平日作恶多端,树敌太多,别人不肯放过他呀!”随即又悲天悯人地长叹一声:“他气数已尽,命该如此,我们爱莫能救啊!”
黄绍竑沉思片刻,似有所悟地将手中的棋子一扔,冷冷地看了白崇禧一眼,说道:
“这盘棋,我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