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黄绍竑将部队驻扎在戎圩等待时机,因李宗仁那里,经白崇禧去疏通之后,已无后顾之忧,黄绍竑除派少数侦察人员来往探听西江下游情况外,乃集中全部力量打梧州的主意。为了便于动手,他曾向邓瑞征建议,请调所部进驻梧州城内,以加强城防力量,但为旅长冯葆初所拒。因那冯葆初是梧州的地头蛇,为人极狡诈,他生怕黄绍竑进城后抢了他的地盘,便扬言如黄部进城,他不惜以刀兵相见。邓瑞征因正为肇庆城被围困,无力解围而伤脑筋,如梧州城内发生自相火并,不独梧州无法固守,便是自己的性命恐也难保,因此他仍令黄绍竑暂驻戎坪,非有命令,不得进城。黄绍竑见邓瑞征不放他入城,便当邓瑞征仍不信任他,反而更加警觉。
忽一日,只见大队沈军从梧州下游开到戎圩,黄绍竑闻报大惊,疑是邓瑞征已窥破他的秘密,派兵来解决他,忙着人去探听。经打听,才知道肇庆城已被粤军第一师用地道埋设炸药炸开,沈军旅长黄振邦于城破时被俘枪杀。眼下粤军第一师师长李济深正指挥陆、海军,沿西江追击沈军,已逼近梧州,开到戎圩的这些沈军乃是旅长黄炳勋率领的八九百人残部,他们在肇庆战败后,沿江退回广西,因梧州守军冯葆初部不允其入城,不得已乃退到戎圩来。黄绍竑听了,心中大喜,便对白崇禧道:
“今晚动手,先消灭黄炳勋残部,然后出兵抢占三角嘴,截断西江,控制梧州上游。”
“粤军距梧州还有一天路程,现时梧州城内又驻有冯葆初旅,城外周围又有新近由西江下游退回的部队,邓瑞征坐镇梧州,敌人兵力占绝对优势,是否再等一天发动?”白崇禧道。
“不!”黄绍竑果断得不容白崇禧有丝毫其他的打算。“在肇庆城破之后,粤军以水、陆劲旅沿江追击,沈军已成惊弓之鸟,我们在他鼻子底下动起手来,便可打他个措手不及。”
“好吧!”白崇禧有些勉强地答道。
“你把讨贼军的旗帜准备好,明天凌晨三点钟动手!”黄绍竑对白崇禧吩咐道。
入夜,黄绍竑便躺到鸦片烟榻上,慢慢地抽着鸦片,正是“横床直竹,一灯孤照”,他感到心旷神怡,每一条神经都处在高度的兴奋之中。因为,抽鸦片烟与冒险精神在他心理上有着某种共同之处:都是一种刺激。不抽鸦片,不冒险,似乎黄绍竑的生命便没了活力!白崇禧的建议当然是对的,沈军兵力占绝对优势,粤军又还远在百里之外,此时发动袭取梧州是危险的,再等一天,便是最好时机。但是,如等到粤军兵临城下,再作大举,梧州势必要被粤军占领,这块地盘,恐怕就没他的份了。再者,盘踞梧州城内的冯葆初与邓瑞征貌合神离,不知这“地头蛇”打的是什么鬼主意,如果他也像黄绍竑那样,暗中早与粤军勾结,待粤军兵临城下时,突然竖起粤军旗帜,那么黄绍竑只有望城兴叹了!冒险本是黄绍竑的特点,现在又利害相关,更促使他下定决心,提早动手,是胜是败,先不管它!
黄绍竑在烟榻上,一直躺到凌晨三点钟,烟瘾虽然过足了,但仍不愿起来。这时,戎圩周围突然响起一阵阵密麻的枪声,黄绍竑感到很惬意。他玩弄着手中的鸦片烟枪,像在欣赏一件价值连城的古玩。他这支烟枪,确是非同寻常,是他在百色时所得,据说非常名贵,抽起烟来,可发出宫、商、角、徵、羽种种奇妙的声音,像一名高超的乐师吹奏出令人飘荡销魂的神曲。
正在此时,白崇禧推门进来了。
“黄炳勋残部已全部被我缴械,黄炳勋本人已被俘,如何打发他?”白崇禧道。
“挖个坑,趁黑埋掉!”黄绍竑冷冷地说道。他从烟榻上起来,利索地穿上军服,佩上手枪,精神十足地对白崇禧道:“将部队进逼梧州,拂晓前占领三角嘴,截断西江。我亲率俞作柏、夏威两营打进梧州去!”
黄绍竑部攻占三角嘴后,与梧州城区尚隔着条抚河,这时天已大亮。突见西江之上,旌旗飘飘,鼓角齐鸣,战舰如梭,黄绍竑见了不由大吃一惊。白崇禧忙道:
“必是粤军的追击部队日夜兼程提前赶到了!”
黄绍竑心中忐忑不安,又见梧州城内平静如常,并无抗击粤军的举动,忙派人潜入城内去打听邓瑞征和冯葆初的动静。不久,打探情况的人回报:由于粤军水陆并进,日夜兼程追击沈军,加上我军昨夜突然行动,将黄炳勋部包围缴械,打出讨贼军的旗号,邓瑞征见前有强敌,自己后院起火,天亮前弃城向信都、八步一带逃去。守城沈军旅长冯葆初原是个赌徒,为人狡猾,极善钻营,他见沈军大势已去,拒绝跟随邓瑞征逃走,仗着自己在梧州人熟地熟,见风使舵,连夜改换旗帜,派人与粤军联系,投向粤军,仍占据着梧州城区的地盘。黄绍竑听了,气得暴跳如雷,忙向俞作柏、伍廷飏、夏威、韦云淞等人下令道:
“打进梧州去,把冯葆初埋了!”
“且慢,粤军既已接受冯部投降,我们如再进攻城区,难免不会引起粤军误会。我看杰夫今日必到,还是待他回来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动为好。”白崇禧忙说道。
黄绍竑听白崇禧说得在理,只得按下怒火,将部队暂时扎在三角嘴,对梧州城里虎视眈眈,愤恨之声不绝。恰在这时,陈雄回来了,白崇禧忙说道:
“杰夫,我们正在等你的消息呢!”
“好消息!”陈雄兴奋地说道,“粤军第一师师长李任潮(李济深字任潮)请二位到军舰上晤面。”
“啊,”黄绍竑用眼睛盯着陈雄,问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好意思!”陈雄仍笑着道,“我这次由广州赶到肇庆,搭乘李任潮的座舰,途中多次交谈,得益匪浅。该师第三团团长邓择生(邓演达字择生)乃是保定军校同学,他曾向任潮建议说,广西局势目下虽极为复杂混乱,但陆荣廷、沈鸿英这些军阀早已失去人心,其他各地自治军实力不大,容易收拾。为彻底平定广西混乱局势计,还须利用桂人治桂的办法,将广西新起的而又较有朝气的黄绍竑、李宗仁两部扶植起来,使之团结一致,靠拢革命,协力剿戡其他自治军和土匪,统一全桂,既可使大元帅府不致陷于两面作战,东忧西虑分散兵力,又可将两广力量联在一起,发展革命势力,使革命事业成功更速。对邓择生之建议,任潮深然其说,决定采纳。目下,广州大元帅府已任命李任潮兼任西江善后督办,统理西江方面之军事、政治和财政等事务。任潮特令我来,邀请二位前去商讨今后的合作事宜。”
黄绍竑听了,好比在暑天饮下一杯凉茶,心中那股火气,顿时被冲散了。他偕同白崇禧和陈雄,径直到停泊在西江上的一艘内河浅水兵舰上去拜会李济深。
原来,李济深也是广西人,籍隶广西苍梧县。陆军大学毕业后,曾在北京政府陆军部工作,后经同学推荐,到粤军第一师当参谋长。师长邓铿因拥护孙中山北伐,被奸人暗杀,李济深遂继任第一师师长。民国十二年一月,杨希闵、沈鸿英、刘震寰等率领的滇桂军东下讨陈,李济深和团长邓演达等率粤军第一师官兵起而响应讨伐陈炯明,将陈炯明逐出广州。孙中山返粤不久,沈鸿英举兵叛乱,被滇军击败。沈鸿英率残部由粤北窜回广西平乐、八步一带,并乘虚占据桂林。此时,陈炯明旧部杨坤如、翁式亮等又在东江叛变,推举叶举为总指挥,于五月九日发动了大规模的反攻。孙中山大元帅即抽调兵力,挥师东征讨贼平叛。为解除东征的后顾之忧,孙大元帅乃命李济深率粤军第一师和江防舰队攻占肇庆,进据梧州,以粉碎沈鸿英重下广东的企图。
“请坐!”
待陈雄介绍过黄绍竑和白崇禧后,李济深便邀请他们在军舰的指挥室座谈。他身材不高,但相当结实,腰扎武装带,腿着齐膝军靴,两只肩膀宽厚,脸膛呈紫铜色,那双眼睛虽不显得锋芒四顾,但却很是严肃,两片嘴唇也是严严地紧闭着,虽会见宾客,脸上亦无一丝笑容。使人感到他是个不苟言笑的军人,除了指挥杀敌,攻城掠地之外,他还有什么思想、主张及爱好,那是很难使人揣摩得到的。白崇禧见了不禁暗自忖道:“任潮这副模样和个性,怪不得他一个广西人,在粤桂两省视同仇敌的长时期里,能在粤军中担任要职,且得到不断升迁!”
粤军第一师师长李济深
“任公此番督师西江,扫荡沈军,乃是解广西民众于倒悬,造福桑梓呀!”黄绍竑坐下后,向李济深说道。
“说不上!”李济深严肃地说道,“我们力量有限,也仅能到达梧州,便要准备回师东江讨伐陈炯明。今后广西的事情,恐怕还得寄厚望于季宽兄和德邻兄呀,这也是孙大元帅的意思。”
黄绍竑听李济深如此说,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白崇禧忙趁机探询道:
“任公率粤军班师之后,梧州防务未知拟交何人?”
李济深当然明白白崇禧这话的意思,他毫不含糊地说道:
“冯葆初是沈军旧部,因迫不得已才投过来的,而且所部又占据着梧州城内各要点,力量还不小。粤军撤退之后,如把梧州防务交给他,就无异于把两广的战略要点梧州城仍然交还沈鸿英,那我们这一趟岂不是白跑了吗?眼下,我们可还没有心思来梧州游览观光啊!”
李济深的话,说得在座的黄绍竑、白崇禧和邓演达等都笑了起来,但李济深那严肃的脸上,却毫无笑容。
“梧州防务,我决定交给季宽兄!”李济深仍十分严肃地说道,“关于冯葆初部的问题,由季宽、健生和择生商量解决。我率粤军撤走后,择生的第三团暂留梧州,我已电请大元帅府,任命择生兼任梧州军警督察处主任,维护城区治安,并监督冯葆初部。”
李济深从座位上站起来,两手背在身后,军靴磕碰着地板,发出缓慢而严肃的声音,他看着黄绍竑、白崇禧和陈雄慢慢地说道:
“在座的除了择生,都是广西人,有一个问题,不知诸位想过没有?”
李济深在陆军大学毕业后,曾留校当过五年教官,现时在玉林当李宗仁部参谋长的黄旭初,便是李济深教过的学生。现在,李济深那神态很像一位极有造诣的教官,正在课堂上向他的学生们提出问题,启迪他们的思维。
“陆荣廷在‘护国讨袁’之时,何以能迅速出兵占据广东?粤军由闽回粤,无论是兵力和装备都不及桂军,何以能将陆荣廷之势力很快逐出广东?沈鸿英‘白马会盟’东下讨陈,何以能势如破竹进入广州?沈军入粤时兵不过五千,陈
炯明闻风丧胆,而沈鸿英在新街作乱之时,兵力已达五万多人,又何以失败得如此之速?”
李济深用的是启发式教学,并不一定要求学生立即回答。白崇禧和黄绍竑对视了一眼,他们对这位广西老大哥提的问题,似乎还没有什么思想准备,因此无意于马上回答。李济深缓缓地踱了几步之后,停下来,一双眼睛深邃地看着黄绍竑、白崇禧和陈雄,语重心长地说道:
“康有为先生在《上清帝第六书》中曾说过这么几句话:‘物新则壮,旧则老;新则鲜,旧则腐;……’陆荣廷响应‘护国讨袁’之号召,站在革命营垒一边,因而能因势利导,际会风云成为西南之重心人物。及待中山先生南下护法,开府广州,陆氏则处处作对,多方掣肘,最后逼走中山先生,此时之陆荣廷早已沦为一反动之军阀,故而在中山先生的革命号召下,粤军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了陆荣廷。现时沈鸿英在广东的惨败,亦是蹈陆氏之覆辙也!作为广西军人,如果只眼红于广东的财富和地盘,并为此而不择手段巧取强夺,那便是自取灭亡!”
李济深把右手往下狠狠一劈,那严正的话语和有力的手势,似乎要击碎一切染指广东的梦想。黄绍竑和白崇禧心中猛地一震,因为这话是由一个广西人说出来的,更使他们感到那威力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的震响,令人振聋发聩!
“中山先生此次回粤,倡导‘三大政策’,致力于新的国民革命。诸位是出身于军校的年轻军人,有朝气抱负,应矢志跟随中山先生革命才有前途,否则难免不重蹈陆、沈之覆辙!”
李济深结束了他的讲话,回到座位上,姿势坐得笔挺,两手放在膝前,他由一位极有造诣的教官,变成了一名严肃的标准军人。黄绍竑随即站起来,说道:
“今日有幸拜会任公,畅聆伟论,使绍竑等茅塞顿开。我等早已投奔中山先生,成为革命营垒中一分子,今后关于两广方面的问题,尚盼任公不吝赐教!”
李济深点头道:“贵部今后之决策和行动,应及时请示中山先生和大元帅府,以开创新的两广关系局面。”
会谈结束后,李济深留黄绍竑等在座舰上进餐。过了两天,李济深即率第一师和大部分舰艇开回肇庆去了,他在那里积极整训部队,准备出发东征讨伐陈炯明叛军。
李济深离开梧州后,黄绍竑、白崇禧便与邓演达秘商解决冯葆初的办法。但冯是梧州的“地头蛇”,嗅觉很灵,自被迫投向粤军后,极少公开露面,且严令所部在梧州城内日夜戒备,对黄绍竑驻在三角嘴的部队更是倍加提防。对于粤军,冯葆初也知道他们即将返粤参加东江战事,粤军一走,梧州便仍是他的天下,因此只是和邓演达虚与委蛇,平日小心谨慎,躲在警卫森严的司令部里,轻易不出来。由于冯葆初狡诈,黄绍竑、白崇禧与邓演达虽多次策划,但一时无从下手。如果用武力解决,一则杀降不智,二则在城内作战,冯部占据有利地势,战端一开,双方及百姓均将遭到重大伤亡,无论是即将出发东征的邓演达和羽毛未丰的黄绍竑,都不能在梧州死打硬拼消耗实力。正决择不下的时候,李济深又发来电令,催促邓演达尽快撤离梧州,率部回归本师开赴东江作战。黄绍竑、白崇禧见了李济深的电令,更加着急,因为在邓团撤出梧州之前,如不将冯葆初解决,黄绍竑则更不好下手了。
这一日,黄绍竑、白崇禧正在邓演达的团部里磋商,白崇禧和邓演达面对梧州地图出神。
浔江与桂江在梧州交汇,往下便是西江,桂江那一段又称抚河,抚河与西江极像一个垂直的坐标,抚河与西江形成的近似九十度的夹角,便是梧州城区;浔江与抚河形成的近似九十度的夹角,那就是与梧州城区一江之隔的三角嘴。时值盛夏,连降暴雨,西江水势猛涨,黄绍竑凭窗而立,看着波涛滚滚的江水,心里急得油煎火燎。这时,俞作柏、夏威、伍廷飏等纷纷派人前来报告,说连日大雨,抚河水涨,驻在三角嘴的部队受到大水威胁,无法立足,请求下令移防。黄绍竑听了,更是急得火上加油,因为如果将部队撤离三角嘴,便是等于放弃这一控制抚河、浔江、西江三条江的战略要点。黄绍竑没有船只,他一撤走,冯葆初必然会派兵乘船抢占三角嘴,今后要图梧州就更加困难了。黄绍竑正在焦急的时候,没想到白崇禧却一拍大腿,高兴地说道:
“此乃天助我也!”
邓演达忙道:“健生兄有何妙计?”
白崇禧在黄绍竑和邓演达耳边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直说得他两人喜上眉梢,连说:
“妙,妙,妙极了!”
邓演达随即打电话给冯葆初,告之由于抚河水涨,黄绍竑部驻地受到威胁,为避水患,特允许黄部三个营临时调驻梧州城内。初时,冯葆初表示城内驻军太多,影响市民百姓生活,反对黄部进城。邓演达明知冯葆初的用意并非维护梧州市民百姓的利益,实乃担心黄部进驻城内于己不利。便说道:
“黄部进城乃暂避水患,水退之后,即行撤出。至于担心黄部进城后将影响市民百姓生活的问题,本团长系梧州军警督察处主任,将派出军警维护城内治安秩序。”
冯葆初听邓演达如此说,便不好再加反对,估计大水三两天之内必退,谅黄部在城内亦不能久驻。即使黄部趁机进城发生异动,三个营兵力单薄,冯部又占有利地势,黄绍竑也捞不到便宜,因此便勉强答应了。
黄绍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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