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恩隆周围全是自治军,部队开拔不易,到了南宁,又被自治军围困,马晓军见形势险恶,又得知守南宁的刘震寰和黄明堂欲弃城退往广东去,他知自己在广西独力难存,便也想跟刘、黄去广东,因此,到南宁后,马晓军便急电尚在恩隆掌握部队的统领黄绍竑,火速率队开来南宁,他则留在南宁等候黄绍竑。
再说马君武省长见南宁局势恶化日胜一日,马晓军所部又不知何日才能开来,而守城的刘震寰、黄明堂部队已呈不稳之势,马君武深感自己对于广西局势已无回天之力,与其株守孤城待毙,不如将省府迁往梧州,背靠广东,尚可进退。因此便决计到梧州设立省长公署。为了不使南宁人心更趋动荡,马省长只以出巡为名,命卫队营长卢象荣备好电船数艘,暗载其眷属,省公署部分职员,带上库存的几万元现款,在卫队营的护卫下,沿邕江悄然东下,往梧州去了。黄旭初见马君武没有根基,广东方面人生地不熟,沿途安全又无保障,因而不愿随其东下,但又怕南宁城破之时被自治军囚杀,便在马君武离邕的当日,化装到一位朋友家中藏匿起来,以观时局之变。
却说马君武带着几艘电船,顺风顺水东下,一路又有卫队戒备,倒也平安无事。这一日傍晚,便抵达贵县县城。此时正值春夏之交,汛期未到,水小河浅,电船不能夜航,只好在县城下游约一里处的罗泊湾对岸河面停泊过夜。
暮色苍茫,烟霭迷蒙,江上寂寥,这一向被视作桂东南通衢大邑的贵县,宽阔的西江却无舟楫,两岸人家,房屋残破,商旅绝迹,似乎只有几条惊惶的狗犬在寻觅食物,大军过后,一派劫后萧条而落寞的景象。卫队营长卢象荣站在船上观察良久,向马君武道:
“省长,当此兵荒马乱之时,船队在此停泊过夜,恐有不测,我看不如冒险摸黑顺水慢行,还安全些。”
马省长走出船舱,看到暮霭中有部队行动,忙问道:
“此处是何人防区?”
卢象荣道:“原为粤军杨坤如部驻屯,杨部前日已拔队往广东,现在可能是李宗仁的部队驻防。”
马省长一听说是李宗仁的部队驻在贵县,遂放下心来,说道:
“李宗仁曾到南宁见过我,对我十分敬重,我们又都是桂林同乡。陈炯明曾要收缴他的四门山炮,是我从中说项,陈炯明遂免缴李宗仁部之炮。这次粤军班师回粤,有人密报李宗仁将在玉林异动,陈炯明为此电令叶举在回粤途经玉林时,将李部包围缴械。我得知此事,即电陈炯明,谓李宗仁与我有瓜葛亲,可保证李无异动,陈炯明采纳我建议,取消了将李部缴械的命令,只令其从玉林移驻贵县。李部既到贵县,我们在此暂宿一宵,安全绝无问题。”
卫队营长卢象荣见马省长如此说,又曾听闻李宗仁为人厚道,所部纪律严明,也想不会出问题,遂不再提起船队摸黑夜航之事。马省长想了想,又对卢象荣说道:
“我们既到此夜泊,应当与李宗仁的部队知会,以免发生误会,你上岸去和他们打一下招呼吧,如果李宗仁在贵县,你可请他到船上来见我。”
卢象荣领命,便带着两名卫兵离船登岸,一打听,果然驻军是李宗仁的部队,李部新近由玉林移防而来,先期到达的是第一支队司令李石愚所部,李宗仁尚在来贵县的途中。
卢象荣又打听到李石愚手下的营长俞作柏乃是保定军校同学,心中不觉大喜,便径自找到俞作柏营长的驻地,会老同学去了。两人一见,卢象荣便说道:
“健侯,马省长已抵贵县,电船停泊在罗泊湾,特派我前来与贵部知会,我们明日便下梧州。”
俞作柏听了,两只大眼睁得老大,两颗眼珠迅速一转,“哈”的一声笑,说道:
“好呀,既是马省长驾到,何必急急到梧州去,请他登岸多玩几天,岂不更好。此地有座南山寺,倒也值得去一游。再说这远近闻名的贵县大红莲藕,恐怕马省长还未品尝过哩。”
卢象荣摇头道:“时局不宁,马省长心急如焚,想趁早到梧州去组织省长公署,以便尽快办公。”
俞作柏把两只诡谲的大眼眨了眨,说道:“既是马省长要急于下梧州去办公,我等也不便强留他。你我本是保定同窗,戎马倥偬,难得此地一会,今天由我做东,我们喝几杯,叙谈叙谈吧!”
卢象荣见俞作柏一片热心,心想俞作柏是李宗仁部下,又和自己是保定军校同学,在老朋友老同学处歇脚,难道还不放心吗?便爽快地点头答应了。此时,夜幕已经降临。俞作柏命勤务兵端上菜肴,就在营部设宴,款待卢象荣。席间,俞作柏招待非常殷勤,一杯又一杯地给老同学敬酒,还不时说起军校时的同窗生活,席间气氛显得非常亲切而热烈。卢象荣渐渐有些醉意,话也多了。俞作柏一边喝,一边说道:
“马省长此次由邕
赴梧,沿江水路,极不安全,老兄你这卫队营长的担子可不轻呀!”
卢象荣道:“是呀,因为南宁待不下去了,马省长才准备到梧州设立省长公署,省库现存的五万多元毫银,马省长也带在船上哩,我这个差事,真不好当呀!”
俞作柏那两条粗眉往上耸,两只大眼已经发红了,酷似贪婪赌徒的眼睛一下子窥见了大笔银钱。他禁不住“哈”的一声笑,又给卢象荣斟满一杯酒,有些心动地说道:
“老兄,你何不回去向马省长美言几句,让我率部护送你们到梧州去。”
卢象荣虽在醉中,心中却倒还有些清醒,他觉得跟着马君武当个卫队营长,难有出头之日,如能把俞作柏这一营人拉上,他便可向马省长建议成立一个省府警卫团,他当团长兼一个营长,另一个营长由俞作柏来当。想到这里便说道:
“好呀,健侯兄既是愿跟马省长,那可是跟对了主,马省长深得孙大总统信赖,日后保你官运亨通。”
“多靠老兄提携,来,为感谢你的盛情,我再敬你一杯!”俞作柏又给卢象荣敬了一杯酒。
他们一直喝到夜里九点多钟,卢象荣此时已烂醉如泥,不省人事。俞作柏忙命卢象荣带来的两名卫兵搀扶着卢象荣,又命自己的一名勤务兵提上灯笼,送他们回船。俞作柏待卢象荣一走,立即传令全营,秘密开赴罗泊湾,神不知鬼不觉地将泊在江中的马省长的船队包围起来。此时正是农历四月初七夜,半只月亮半明半暗地悬在天际,江湾里电船上的灯火影影绰绰,江风湿润而清爽,江水潺潺,静谧极了。
俞作柏亲自率领部队,潜至江边,观察了一阵,见几艘船上均无戒备,大部分人已经入睡,值班的几个人正在打着麻雀牌。俞作柏心里暗喜,“哈”地差点笑出声来,他一挥手,狠狠地吼了一声:
“打!”
静谧的夜里立即爆发一阵惊雷,两边岸上以猛烈密集的火网撒向泊在江湾里的那几艘电船上。正在打麻雀牌的值班卫兵立即中弹身亡,船上的灯火全部被击灭,子弹飞蝗一般或在江水里咕咕作响,或在船身上叮当乱撞。马君武省长和随员们被枪声惊起,以为是土匪袭击,惊惶不已。卫队营长卢象荣此时正在酣睡之中,侍卫兵将他从梦中摇醒,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惊得酒也醒了,忙命令卫队开枪还击,那些毫无准备的卫兵们,仓猝中举枪乱放,船上船下,弹雨横飞。俞作柏见船上开枪抵抗,狠狠地骂了一声娘,随即命令全营数百支轻重火器,集中猛扫中间那艘大船。那大船乃是马君武省长的座驾船,此船装饰华丽舒适,却经不住弹雨的猛袭,一时间便被打得千疮百孔。马省长和他的那位爱妾文蟾住在头等舱内,趴在地板上不敢动弹。那文蟾虽是位弱女子,在弹火中却牵挂着丈夫的安危,她毅然爬起来,伏到马君武身上,以身体掩护着丈夫。不幸一颗流弹飞来,击中她的头部,她“呀”的一声挣扎了一下,却仍紧紧地用身子贴着马君武。马君武只感到爱妾的身体正在瘫软下来,一股热麻麻的东西流到他身上,他惊呆了,使劲摇着文蟾:
“文蟾!文蟾!……”
文蟾已中弹死去。漆黑中,马君武抱着爱妾的遗体,仍在高声呼叫着,那呼声悲怆而凄绝,简直痛不欲生。邻舱住的是马君武一位新近由德国留学归来的朋友,听到马君武悲惨的呼号,忙跑过来探问,刚进得仓内便扑地而倒下,也被流弹击死。马君武看着爱妾和友人的遗体,悲痛欲绝。卫队营长卢象荣也在此船上,他见抵挡不住岸上的攻击,再相持下去只有葬身江底,忙向岸上大呼请求停火缴械。
俞作柏听了,“哈”地狞笑一声,随即下令停止向船上射击,命人向船上喊话,令其放下武器登岸。卢象荣无奈,只得命令卫队营官兵全体放下武器,他命人搀扶着马省长,狼狈地走出船舱,跟着徒手的官兵们,一个个从甲板走上栈桥。到得岸上,卢象荣在月光下看到了俞作柏,这才恍然大悟,真是又惊又气又恨,他指着俞作柏骂道:
“我算瞎了眼,看错了人!”
俞作柏“哈”地冷笑一声,说道:“老兄,纵使你的船过得了罗泊湾,也到不了梧州,在我的防区里尚可保全性命,到了别人手上,你连命都没有,看在你我同学份上,我还算是客气的啦!”
马君武本是个硬君子,见对方说话如此放肆无礼,心中不觉大怒,他用手杖指着俞作柏喝道:
“你是何人?胆敢打劫我马君武的船队,打死我眷属和随员多人!”
“鄙人姓俞名作柏,李德邻司令部下营长是也!”俞作柏大大咧咧地答道。
“土匪!强盗!”
马君武一听打劫他船队的竟是李宗仁的部下,气得破口大骂起来,他挥起那支手杖,冲过去要揍俞作柏,却被随从死死地拉住不放。
“省长大人请息怒,我们乃是堂堂正正之军人,非匪亦非盗也。此举不过是欲向省长大人借点本钱,待我们削除群雄,统一广西后,还是拥戴您老当省长哩!”俞作柏大模大样地说着,随即喝令左右,“服侍省长大人前去安歇!”
卢象荣以为俞作柏要将马省长拉去枪毙,忙喝道:“俞作柏,马省长乃当今名士,又是孙中山大总统委任的省长,休得向他下毒手!”
俞作柏仰头笑道:“老兄多虑了,我以生命担保省长大人安然无恙。”说罢,即命一位连长带着十几名士兵,将马省长和卢象荣带到贵县参议会楼内安歇。然后命令士兵上船搜查,将军械武器现款财物悉数搬到他的营部里去。
马君武满身血迹,赤着双脚,在贵县参议会楼内的一间厅堂里坐下,他满脸怒容,一言不发,端坐不动,仿佛一尊冷冰冰的石雕。一位侍者端来盆热水,准备为他揩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他哀痛地断然拒绝道:
“不能动,这是文蟾的血迹,我要永远留着它!”
那侍者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马君武却命令侍者道:
“给我拿笔墨纸张来!”
那侍者也不敢动问,只得给他找来了笔砚和纸张。马君武磨墨提笔,泪水盈眶,当即挥毫在纸上写下一副悼念文蟾的挽联:
归我三年,如形影相依,那堪一死成长别
思君永夕,念精魂何处,未必来生得相逢
写罢挽联,马君武投笔于地,对侍立在身边的几位随从吩咐道:
“你们不必管我,请替我料理文蟾的丧事去吧!”
挨到天明,随从已将文蟾遗体入殓,马君武把她葬在贵县东南的登龙桥旁边。他身穿血衣,脸上和手上依然留着爱妾的血迹,双手扶着花圈,花圈上缀着那副昨夜他撰写的挽联。所有下属、随员和卫队五百余人,均跟在马省长身后,默默地为文蟾送葬。
送葬回来,正碰着李宗仁策马疾驰而来。李宗仁在马上看到长长的送葬队伍,心知不妙,立即从鞍上飞跨下地,在路旁侍立着。等到马君武过来,李宗仁摘下军帽,向马君武行了个深深的鞠躬礼,非常歉疚地说道:
“马省长,我来迟了,您受惊啦,昨晚的事,我实不知道!”
马君武两袖一甩,扭过头去,冷冷地说道:“事已至此,知与不知,何必再说!”
“马省长……”李宗仁无言以对,只感到脸上火辣辣的,简直比挨打了两巴掌耳光还难受。
“你看看吧!”马君武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封电报,扔到李宗仁面前。
李宗仁弯腰从地上拾起电报,展开一看,原来是粤军总司令陈炯明发给马君武的电报,电文大意是:马省长既以亲戚身份担保李宗仁,已着陈炯光回师时勿缴李部枪械云云。
“马省长,我……我对不起你,请你严厉处罚我好了!”李宗仁看罢电报,仿佛脸颊上又挨了两记更重的耳光,尴尬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马君武用手指着河中那几艘弹痕累累的电船,愤慨地说道:
“李司令,河中还有那几艘破船,你想要,尽管也一并拿去好了,我马君武准备步行到梧州去!”
说罢,也不看李宗仁,昂首兀自朝河边走去。李宗仁呆呆地站着,看着马君武的背影,不知如何是好。待了一会儿,李宗仁只得把李石愚和俞作柏找来,大发雷霆,指责俞作柏道:
“马省长乃国内知名人士,为了几百杆枪而冒这样的风险,干这样的蠢事,传播出去,我还有脸见人吗?”
俞作柏却不以为然地眨巴着那两只大眼睛,说道:“我们不要,别人也会要的,这几百杆好枪还有几万元现款,谁见了不眼红?与其让肥肉落在别人嘴里,还不如由我们来吞了。这年头,谁还顾得上自己的脸皮,只要有钱有枪脸皮上自然就会生光彩,陆荣廷是土匪出身,不也照样做了都督和两广巡阅使嘛!”
俞作柏的话,当然也不无道理,不过,俞作柏是俞作柏,李宗仁却是李宗仁,大家沉默了一会儿,李宗仁说道:
“事已至此,不必多说。但是,此事勿往外传。对外,只说是土匪所为,我军将土匪击退,保护了马省长。”
俞作柏听了差点“哈”的一声笑出来,心里暗道: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
李宗仁接着对李石愚道:
“你以支队司令的名义,在贵县张贴布告,就说昨夜有股土匪袭击马省长船队,已为我军击退。所幸马君武省长无恙,我军即将马省长礼送出境。”
李宗仁安排了当,便命人四处寻找修船工匠,为马省长修复被打坏的船只,又将俞作柏从马省长船上抢来的几万元巨款中,抽出一部分,亲自给马省长送去,又发还了部分损坏了的枪支。在马省长登船起航之日,李宗仁亲率部下官佐和地方绅士,到岸边举行隆重的欢送,一时间鞭炮齐鸣,鼓乐之声喧天,把个马省长弄得真是欲哭无泪,欲笑无声。李宗仁虽然千方百计挽回了自己的面子,马省长却感到丢尽了面子。他乘船继续东下,到梧州成立省长公署,派民政厅长杨愿公代行省长职务,自己下广州向总统府辞职,旋即离广州赴上海。一到上海,朋友便关切地问道:
“君武,你的省长做得怎样?”
“快别提了!”马君武摇着头,唏嘘一番这才慨叹道,“政治生涯,真是我所不能过的,悔不听你们的话。此次种种损失,种种危险,我都不在意,只可惜数千册心爱的书籍和许多未刊的诗文译稿完全丢失了,还有文蟾,她已长眠在贵县的登龙桥畔……这一切实在令我心痛,以后我再不从事政治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