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亘粤桂两省边境的六万大山,群峰连绵起伏,层峦叠嶂,山势险峻。从山下仰视,宛如一堆堆被旋风掀起的狂澜,直扑云天;从山的最高处鸟瞰,却又像无数毛色杂混的巨牛紧紧地挤在一起,有的站立,有的卧地,形态各异。六万大山,乃是广西最有名的匪巢之一,它与十万大山、四十八齐名。山中盗匪出没,打家劫舍,杀人越货,行人闻之,莫不谈虎色变,真是一个阴森恐怖的所在!
李宗仁率领的这一千多人开进了六万大山中,只见山中荒芜,庐舍为墟,罕见人烟。四面群峰逶迤,乱石突兀,连一小块可供屯兵扎寨的平地也不易找到。部队走得人困马乏,黄昏时分,李宗仁便下令宿营。各连各排,傍山依谷,就着汩汩小溪,结草为庐,山溪谷旁,升起袅袅炊烟。
第二天早晨,李宗仁到各连去察看部队,只见士兵官佐,席地而坐,有摆摊摸牌的,有哼唱下流小调的,有练拳踢腿的,有脱下衣裤捉虱子的,真是五花八门,应有尽有。
李宗仁看了,心里顿时烦闷起来,这成什么军队了?这不是上山落草,称王扎寨么?他一边走,一边不觉摇头叹息起来。这时,正躺在一棵山胡椒树下吸烟的一个军官,倏地向李宗仁跑来,笑眯眯地说道:
“李帮统,弟兄们肚子里没什么油水了,何不派人出去打两趟生意?”
李宗仁一看,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保定军校出身的连长俞作柏,由于他长着一双诡谲的大眼,作战狠勇却又有些谋略,因此同级官佐便常以“俞大眼”呼之。李宗仁晓得,俞作柏说的“生意”,便是“抢劫”的隐语,便正色道:
“健侯(俞作柏字健侯),我们进山仅是暂避,为权宜之计,绝不是当土匪,怎能做打家劫舍的勾当!”
俞作柏讪笑着,不以为然地说道:“这年头,兵匪难分,明抢暗夺,还不是一路货色。”
李宗仁还是断然地说道:“我李某人不当土匪,也绝不容许部下去做土匪!健侯,你我皆是军校出身,又身为官长,一定要约束住部下。”
俞作柏见李宗仁不为所动,只好眨了眨那双大眼,怏怏而去。
李宗仁又察看了几个连队,情况都差不多。而且由于黄业兴部队大溃败,部队仓皇逃跑,所带给养不多,李宗仁的部队当然也不例外,因此用不了几天,全军就会断粮,李宗仁十分焦急。这六万大山中,莽莽苍苍,虽说可以采野菜猎野兽充饥,可这怎么坚持得了呢?李宗仁站在一块褐色的石头上,见士兵们在小溪的岩缝里捉山蚂拐,上岩壁采野韭菜,在茅草丛中摘蕨菜苗,心中倒也得到几分慰藉。因为他自带兵以来,由排长而连长,由连长而营长,虽说他刚补上帮统头衔,毕竟也逐步往上升。他平时能严格约束部下,伙食军需一向公开,不吃空缺,打仗时能身先士卒,在林虎军中,倒也颇有些名气,因此在这艰难的非常时期,尚能稳定军心。
“长官,请用餐吧。”
李宗仁的护兵捧着一盒饭、一只猪肉罐头和一瓶桂林三花酒走过来。
李宗仁见了灵机一动,忙从护兵手里接过猪肉罐头和酒,对护兵说道:“我到连里和弟兄们一起吃。”说罢,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抓着罐头走到伍廷飏的重机枪连去了。重机枪连不是李宗仁的基本营里的连队,对这些新归附的部队,他对他们更为关心。
重机枪连正在开早饭,士兵们端着碗胡乱坐在草坡上,菜盆中全是青绿的野菜。士兵们见李宗仁来了,三三两两地站起来,一个排长跑过来,向李宗仁敬礼,请他训话。李宗仁和蔼地笑着,举着手里的三花酒瓶,亲切地说道:
“我是来和弟兄们一起吃饭的。”说着向士兵们摆摆手,“坐下,弟兄们请坐下。”
李宗仁说着忙将酒瓶拧开,又将猪肉罐头盒打开,走到士兵们面前,说道:
“弟兄们,你们辛苦了,进了这六万大山,没有什么好吃的,这是我仅剩下的一瓶酒和一盒罐头,让我们共同来享用!”说罢,他走到士兵们面前,给士兵倒酒,每人发给一小匙罐头肉。士兵们见了十分感激,连声说道:
“感谢帮统的恩典!”
“感谢长官看得起我们!”
李宗仁笑着,说道:“我也感谢弟兄们看得起我!”正说着,他忽然发现在一块大石头下,靠着一个呻吟不止的伤兵,忙走了过去,问道:“这位弟兄哪里挂彩了?”
“脚,右边这只脚。”那伤兵有气无力地说着,眼里贪婪地望着李宗仁手上的酒和罐头。
李宗仁放下酒瓶和罐头盒,从衣袋里取出一小盒云南白药,一边卷起那伤兵的裤脚,一边往伤口上敷药,那伤兵含着眼泪说道:
“李长官,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呀!”
李宗仁一听,这伤兵的口音好生熟识,忙问道:“这位弟兄,听口音,好像你是我的同乡?”
伤兵道:“正是,我家离长官家头村只有七里路呢。”
“哦,以后有事,你可以直接找我。来,你也喝点酒,吃点肉吧。”李宗仁把酒瓶里剩下的最后一口酒和那罐头盒中的几点肉末,全部给了那伤兵,又去给他打了一碗饭来放在面前,待这位伤兵千恩万谢地端起饭碗之后,李宗仁才回到士兵们那里,也端了一碗饭,和士兵们席地而坐,有说有笑地吃起野菜来。
李宗仁和士兵们一起吃饭的事,很快便传遍了部队。
他这一举动,对稳定动乱中的军心起了很大的作用。可是,天黑之后,俞作柏却气急败坏地跑来报告,说他连中有两排士兵因不满这艰苦的生活,乘黑夜携械逃跑了。李宗仁听了,忙命传令兵去把几位连长请来商议。
“立即派队伍去将他们追回来!”
几乎所有的连长都是这么说,并且都要求李宗仁派他们去追这两排逃兵,特别俞作柏喊得最起劲。李宗仁听了,沉思良久,摇着手,说道:
“让他们去吧!人各有志,不必相强。前天我们脱离大队、避入山林时,黄司令和梁参谋长并没派人来追我们回去。现在,有哪个要走的,我还让他走,我李某人当了这些年的下级军官,身无余财,两袖清风,可惜不能发给路费。好在弟兄们手上有钢枪一杆,子弹百发,每杆枪现时可卖两百元,子弹每粒两角,这些加起来,回到乡村,一时倒也不用愁生活!”李宗仁说罢,几位连长都不做声了。俞作柏低着头,脸上直感到热辣辣的。因为对于他连里那两排逃跑的士兵,他是纵容的,原本以为李宗仁会派他去追那两排士兵,他也顺便下山去趁机打两趟“生意”,没想到李宗仁竟如此宽宏大量,不咎既往,作为这连的官长,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因此不敢抬头看李宗仁一眼,只是暗暗喊倒霉,跑了两排兵,他这个连长还怎么当呢!
六万大山是不平静的,夜色浓重,猛兽长嘶,毒虫鸣叫,树影草丛,像无数魔鬼向人扑来。查过哨之后,李宗仁回到他的小帐篷里,怎么也无法入睡。夏夜,六万大山中虽然还算凉爽,但是那外号叫“麻鸡婆”的山蚊,竟可以透过蚊帐来袭人。他钻出蚊帐,走出帐篷,野外漆黑,看不见月亮,抬头只见苍穹一角,星星数点,山深谷狭,连天也变得窄了小了。李宗仁轻轻叹了口气,他对自己的前途颇感忧虑。
他出生在距桂林城约六十里的临桂县两江圩,少年时代考入广西陆军小学,上过陆军速成中学,做过小学的体操教员。护国军兴时,投入滇军中做排长,参加过讨伐袁世凯爪牙龙济光的战役,曾负过伤,后来入湘,参加护法战争,再次负伤,由排长、连长而营长,在林虎军中,向有能征善战之名,军中呼为“李猛子”。现在,全军战败,土崩瓦解,他率队遁入深山之中,脱离了黄业兴的部队,今后,他可以独树一帜,这是个绝好的机会。也许,他在一年半载之内,便可以一下跨过团长、旅长、师长这样够他一辈子爬的阶梯,因为由排长到营长,他整整爬了六年。但是,眼下的处境却又使他深感忧虑,因为他实力有限,摆在面前的似乎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沦为盗匪,二是被人收编遣散,但他的“李猛子”的性格,却又偏偏不能走这样的路。他是辛亥革命后投身于军旅生涯的,他的思想与其时的旧式军人不同,他受过较为完整的教育,很想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他是个不愿为命运所屈的人。然而,他的道路又该怎么走?天是那么的黑,又是那么的狭小,深山黑谷,连一条路的影子都没有,他感到极端的压抑,真想猛喝一声,把眼前这些魔鬼一般的山影喝退。
天亮之后,忽听哨兵报告,发现山外有一队人马匆匆朝山里开来。
“莫非粤军知我入山,尾追来了?”李宗仁双眉一扬,随即下达命令,“准备战斗!”
各连各排均做好了战斗准备,李宗仁带着他的基本营,直跑到最前边去。经过一番观察,发现这支数百人的队伍,士兵大都背着枪,只顾往山里走,看样子不像是粤军的追兵,李宗仁忙命人前去打探。不久,去打探的人带着一个下级军官来到李宗仁面前,一问,才知道也是桂军部队,亦是到山中来躲避的,他们一共有两连官兵,枪械齐全。这两连官兵也曾听说过李宗仁的为人,均表示愿意归编李部。李宗仁便把这两连官兵交给俞作柏指挥,俞作柏心中暗喜。后来,又陆续从山外进来些零星队伍,李宗仁把他们都收编了。这样,在他直接指挥下,驻在六万大山中的部队便有约两千人枪。李宗仁感到又喜又忧,喜的是自己部队越来越多,这年头,风云变幻,有枪有人便有势力有地盘;忧的是,部队一增加,本来就紧张的给养更感拮据。几天之后,全军粮食终于告罄,军心开始不稳,李宗仁焦急万分,他明白,如果不及时解决给养问题,他这两千人枪的队伍便会得而复失,用不了几天,他将会成为光杆司令!
李宗仁是三分喜,七分忧,更加辗转难眠。他想了许久,终于想出了个办法。原来,在粤军入桂之前,他曾率全营驻扎在六万大山外的城隍圩剿匪,这城隍圩虽不是什么通衢大邑,但颇多富户,李宗仁驻兵城隍圩时,由于军纪严明,剿匪认真,和当地商绅关系甚好。因此他决定派尹承纲率少数精壮士兵,到城隍圩拜访商绅,请求接济,估计可解燃眉之急。尹承纲带人下山后,到城隍圩去与商绅人士联系,果然一说即合,商会答应帮忙,为李部筹粮,数日之间,全军粮食便有了着落,李宗仁闻之,顿觉大喜。
却说李宗仁在山中又住了些日子,正是“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广西的局势已起了很大的变化。粤军攻占南宁、桂林、柳州等重要城镇后,正向百色、龙州一带追击陆、谭残部,陆荣廷早已通电下野,孙中山委派的广西省长马君武已到南宁视事。在广州的孙中山大总统,正准备由西江上溯漓江,赴桂林着手组织北伐大本营。而陆、谭散在广西各地的部队,除少数接受改编外,大部都潜伏在各地乡村进行游击,对抗粤军。其中尤以武鸣、都安、那马及左右江一带的势力最为雄厚。粤军为迅速平定桂局,正源源从广东开入广西,六万大山下的城隍圩每天都有大批粤军经过。
李宗仁躲在山中,不敢轻易出动。好在军粮这个棘手问题已经暂时解决,眼下不愁吃的,日子虽然过得清苦些,但能保存实力,以待时局,这就算很不错了。但是,他这两千人马蛰伏六万大山中,却又无法遮人耳目,不久,便为驻扎在玉林的粤军陈炯光部探知了。这陈炯光乃是粤军总司令陈炯明的胞弟,在粤军中也充当一个司令,颇有实力。他派人入山传令,要将李宗仁部收编,如果拒绝,便要派遣大军进山,悉数剿灭。李宗仁会见了陈炯光的使者后,忧心忡忡,左右为难,因为如接受陈炯光的收编,势必要被粤军吃掉,这与跟随黄业兴到钦廉去的结果是一样的;如果不接受改编,他这仅有两千人枪的部队是绝难与粤军大部队抗衡的,抗拒的结果,必然被粤军消灭,因此无论是接受改编还是据险反抗,都将有被消灭的危险。况此时粤军在城隍圩已驻有部队,这对李宗仁部队的给养来源亦是一大威胁。李宗仁左思右想,正苦无良策可对的时候,第二连连长尹承纲来了,他对李宗仁道:
“陈炯光的参谋长谢婴白,与我乃是保定军校第一期的同学,我去找他活动活动,收编之事,或有余地可以商量。”
李宗仁听了,那愁云紧锁的国字脸上,立刻绽出几丝笑纹,心想到底是天无绝人之路,忙对尹承纲道:
“你快去吧,请谢参谋长通融通融,使我们渡过这一难关。”
尹承纲道:“我明天就下山前往玉林,不过,如果陈炯光坚持硬要收编我们的话,可否提些条件和他周旋?”
“嗯,”李宗仁点了点头,说道,“实力便是后盾,我们如果据险抗击,粤军也得付出沉重的代价,这便是我们讨价还价的筹码。你可对谢参谋长说,如果粤军定要收编我们的话,我有两个条件:一、我部绝不受任何单位收编,我要直属于粤军总部,成一独立单位;二、我要一职兼两省的头衔,不愿直属于任何一省。我就这两个条件,你和他们谈去。”
尹承纲想了想,说道:“对,这两个条件好,这样做就可以防止被乱调动而无故被缴械的危险。同时,也可应付时局的变化。”
第二天,尹承纲便带了两名卫兵,下山去了。李宗仁送之到山岔口,直到尹承纲的身影在褐色如带的山间小道上消失,才慢慢返回。
尹承纲一去五天,音讯全无,李宗仁每天都差人到山岔口去探望,但都不见尹承纲的影子。他暗想,尹承纲此去,为何连个信
都没有回来?为了应付不测,第六天上午,李宗仁便下令,全军往六万大山的腹地退去,潜伏在大山的更深处,且四周派出便衣游动哨,到处探听粤军的虚实。又等了几天,李宗仁正在忐忑不安的时候,哨兵忽来报告,山沟里有三个人正往这边走,看样子像是尹连长他们。
李宗仁听了忙带着护兵,站在山顶上俯瞰,只见那三个人走得非常急迫,看了好一阵子,李宗仁终于认出了,来人正是尹承纲和他带去的两名卫兵,他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只是不知道尹承纲带回的消息是吉是凶,是祸是福。他要急于知道情况,便飞步朝山沟那边奔去。有道是,望山跑死马,虽然他和尹承纲只隔着一道山梁,但他足足跑了一个多钟头,才和尹承纲碰面。
“情况怎样?”李宗仁一边喘气一边迫不及待地问道。
“我早知道你等得不耐烦了,你把部队往深山里一撤,害得我多跑半天路!”尹承纲一边抹着脸上的汗水,一边说道。
“粤军对我提出的收编条件,怎么说的?”李宗仁忙问道。
尹承纲不慌不忙地说道:“粤军对我们的条件全部接受!”
“啊?”李宗仁感到有些意外。
尹承纲接着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来,递给李宗仁,笑道:“恭喜你,李司令,你升官了,这是粤军总司令陈炯明亲自签发给你的委任状。”
李宗仁接过委任状一看,只见上面写道:
“兹将李宗仁部编为粤桂边防军第三路,任李宗仁为司令。”
李宗仁收下委任状,喜之不胜,忙紧紧握住尹承纲的手,激动地连连说道:“这就好办了!这就好办了!”
“陈炯明命令我们,全军刻日开赴横县点验。”尹承纲说道。
“啊!”李宗仁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恰如晴天里风云突变,“他们是什么意思?”
“摸不透,连谢婴白参谋长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尹承纲摇头说道。
李宗仁一下子觉得拿着的这张委任状成了一只扎手的刺猬,丢了可惜,拿着又棘手。他当然明白,粤军要想派兵来六万大山中缴他这两千人的械,必将付出巨大的代价,而将他诱骗出山、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走得人困马乏之时,再四周包围强迫缴械然后遣散或编散,那就容易得多了。现在怎么办?是去还是不去?
回到部队驻地,李宗仁立即召开了连长以上会议,商量关于去横县点验的问题。多数人认为,陈炯明居心叵测,我们如果遵命前去横县点验,全军必蹈覆辙,因此反对下山。坚持去的人认为,我军既已接受陈炯明收编,李帮统又接下委任状,如不去横县点验,即是抗不从命,粤军要消灭我们便是师出有名,且对我军今后前途诸多不利,因此不如遵命前去,如果途中遭到包围袭击,全军便与他决一死战。主张不去的人,还认为现时在六万大山中,吃的暂时不愁,不如藏在山中,静待时局,比下山去被人吃掉要好得多。两种意见,争论十分激烈,相持不下,最后只等李宗仁决断了。
“诸位发表的意见,都有道理。”李宗仁站起来说道。
他们的会议是坐在草地上开的,既无桌子也无凳子,大家席地而坐,自由发言。李宗仁在草地上踱了几步,两手叉腰,伫立着仰望六万大山那无边无际的群峰,好一会才说道:
“此去横县,凶多吉少,但坐守六万大山,也非我愿!”
他又踱了几步,回过头来,望着大家说道:“冒险是军人的本性,如果不愿冒险,当初我还不如在桂林省立模范小学当体操教员,同时又兼着县立桂山中学的课,同事和学生都对我极好,合计两校给我的薪金,比一个上尉官俸还多四十元。我为什么要跑出来带兵?只因天下汹汹,军阀混战,兵荒马乱,民不聊生,此乃军人用武之时,何不舍此热血之躯,拼搏一场,既可救斯民于水火,又可垂功名于青史!”
李宗仁说得激动起来:“诸位,横县道上,终是赴汤蹈火,九死一生,我亦愿闯;六万山中,虽可苟安于一时,但我不愿扎寨称王,也不愿使这两千余人养成流寇!”他那双激动得有些湿润而显得发亮的眼睛,望着大家,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意已决,明日整队下山,开赴横县点验,有不愿跟我走的,悉听尊便!”
他说完,特地看了看俞作柏,那俞作柏一双大眼却心不在焉地只顾盯着远处一棵杨梅树,那树梢上,一只羽毛斑斓的五色鸟正在鸣叫着,声音清脆悦耳。
第二天,李宗仁在一个坡度较为平缓的山坡上集合全军,宣读陈炯明给他的委任状,正式就任粤桂边防军第三路司令,并宣布即日开赴横县接受点验。为了严明军纪,李宗仁规定所部官兵,不准侵扰百姓,违者定将严惩不贷。士兵们一听说要离开六万大山,都面露喜色。李宗仁一声令下,全军便浩浩荡荡地开出山去了。
却说李宗仁率领全军下得六万大山来,便向西开拔。这一带是粤军入桂经过之地,时值战乱,加上粤军烧杀抢掠,十室九空,沿途乡村、圩镇的居民早已逃光,因此,李宗仁军经过时,连粮饷也无法筹到。士兵们身上背的粮袋,仍是在山下城隍圩筹到的米粮,一天走下来,粮袋只见瘪下去,看看所剩无几,而陈炯明又不发开拔费,全军衣履破烂不堪,许多士兵,竟赤脚行军,一向注意军容风纪的李宗仁,虽说心中不满,但使他焦虑的却是粮饷无着,前途吉凶未卜。部下官兵们,原来以为归编粤军,离开六万大山那个穷山沟,便可摆脱困境,没想到整天行军,衣食无着,比起山沟里的日子还过得艰难,因此全军怨声载道,牢骚满腹,行行止止,军容不整。走着走着,有的士兵便扔下枪杆,躺倒在路旁,任凭官长怎么呵斥,也不肯起来。那俞作柏又生就一副火爆脾气,见了或则拳打脚踢或则用驳壳枪吓唬。有些不怕死的老油子兵,不是乘机携械逃跑,便是躺倒不起。一次,俞作柏正鞭笞一名倒地不起的士兵,李宗仁见了,忙过来劝道:
“不可鞭打他们,说实在的,我要不是官长,也早就躺下了!”
说完忙扶起那士兵,好言劝道:“这位弟兄,我也和你们一样,大半日还没吃饭,你看我这双脚!”
李宗仁穿的是一双破烂布鞋,裸露的脚趾磨起一串串紫色的血泡。那士兵含着泪水,颤抖地站了起来,说道:
“司令,我……我跟你走!”
又走了几日,这一日到达民乐圩,往前,渡过邕江,便是横县县城了。李宗仁加倍警惕,行军大队前方和左、右两翼,均派出搜索部队,严防粤军暗算。大队刚进入民乐圩,忽见前方数骑如飞而来,李宗仁一看,是几位粤军军官,由李部先头部队的连长封高英陪同而来,封连长也骑着一匹马。到了李宗仁面前,封连长滚鞍下马,报告道:
“司令,这是陈总司令派来的点验人员。”他指着一位上校向李宗仁介绍道,“这位是粤军总司令部的张参谋,点验组长官。”
封高英说完,那位上校也不下马,只是挥着马鞭傲慢地命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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