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第一营营长黄绍竑是广西容县人,与司令马晓军同乡,今年二十六岁,身材高大,颧骨有些突出,目光冷峻,一副典型的南方人相貌。他正在玩弄着木壳手枪上的一束穗子,见马晓军叫他,这才抬起头来,眨了眨眼睛,说道:
“据我所知,粤军占领南宁后,正派出强有力的追击部队,分向左、右两江扫荡陆、谭残部。我们既已投向孙中山大总统的革命营垒,且已受马省长委以田南警备军之名义,与粤军同属友军,如刘日福进攻百色,粤军必会溯右江西上来援。因此,在兵力上我们虽居劣势,但刘日福不见得敢对我们下手。目下,我们一方面可派出警戒部队,使刘日福等见我有备而不敢轻犯,一方面可派人持函致刘日福,晓以利害,使其归顺粤军,这样既可避免冲突,又可消除对我们的威胁。”
“不可,不可!”白崇禧立即反对道,“刘日福此来不为图我又为何而来?他们都是绿林出身,与陆、谭关系密切,利害一致,平时视我等军校学生为‘非我族类’,我们接受马省长委以的名义,挂了粤军旗帜,他们更是咬牙切齿,大骂我等为‘反骨仔’,必欲连根拔除而后快。据我部军士密报,昨日有人在百色城三面窥视,测绘地图,此必刘日福派人所为,大敌当前,我们岂可迟疑不决,优柔寡断,仍旧醉生梦死,享乐逍遥,而断送全军之前程!”
白崇禧慷慨陈词,言词犀利而有所指,马晓军、黄绍竑、夏威、陈雄等都感到白崇禧的话带着一根根无形的钢针,直刺到他们的心窝深处。原来,马部自奉调百色之后,军官们即为烟帮头子所引诱,首先是黄绍竑干起了护送烟帮、抽收保护费的勾当,他与那些亦匪亦商的烟帮头子过从甚密,并与烟帮头子陆华圃(陆炎字华圃)结拜为兄弟,明里暗里弄了不少钱。他吃喝嫖赌抽大烟,五毒俱全,也纵容部下吃喝弄钱,因此部下官兵对他也有好感,都说:“跟着黄连长图个快活!”夏威则在那坡县监督金矿开采,也弄了些黄金。陈雄当然不甘落后,效法黄、夏也千方百计弄钱。百色素有“小金山”之称,手上有枪,钱自然好捞。军官们捞到了钱,便到妓院、花艇、烟馆、酒楼上倾散,小小的百色山城整日里都弥漫着鸦片烟的奇香和打情骂俏的欢声。司令马晓军自然也不例外,他的胃口比之部下的连长们更大,不长的时间里,也聚敛了大量财富。他的司令部里有专门堆着上等烟土的房间,他的卧室里有十几只箱笼,装的全是黄金、白银、“袁大头”。
这一切,唯独对白崇禧来说没有产生诱惑力。他忠于职守,勤于练兵,治军很严,不准部下与烟帮来往,沾染恶习,他除了领取自己那份饷之外,不巧取豪夺。他自己过着清苦的生活,部下士兵却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分肥发财,一个个心妒、手痒、眼红,恨不得也去捞它一把,但又惧怕白崇禧军纪森严,巧取豪夺会受到严惩,只是心有怨愤,口不敢言。恰巧有天白崇禧奉命到百色营部开会,会刚开到一半,他的勤务兵忽然仓皇跑来报告,说驻在丰禄的第三排士兵因受烟帮头子的引诱,将排长打死,集体挟械叛逃上山去了,而且还把他那匹心爱的战马也一同劫持而去。白崇禧闻报,当即向马晓军告辞,星夜驰回防区,即率第一排和第二排士兵前去追赶。不想追了三天三夜,仍无踪迹,这天黄昏,白崇禧率部追到云、桂交界的八角山下,已是人困马乏,还不见逃兵的影子,排长张淦气喘吁吁地摆弄着手里的一只罗盘,口中念念有词,左瞧右看,对白崇禧道:
“连长,据我用阴阳八卦推算,此山无有叛兵藏身之所,翻过此山,便是滇省境内,我们是不能越境的,还是回去吧!”
白崇禧却爬到一块巨石上,用望远镜朝树木蓊郁的山上搜索,一边看,一边对张淦说:
“‘罗盘’,据我推算,那些士兵必定藏匿在此山中!”
“何以见得?”
排长张淦因平日素喜堪舆之术,每逢行军作战,身上总不离那只大罗盘,因此官佐们都以“罗盘”呼之,张淦也应之泰然。但见白崇禧如此说,颇为惊诧地问道。
“他们不过是受烟帮头子的引诱,为了弄几个钱而已。他们都是广西人,绝不会流亡到云南去,况区区数十人,为匪何用到邻省去?我平素治军极严,对土匪一向严惩不贷,士兵们绝不敢持械上山为匪的。他们之所以打死排长逃遁,全是受一时之惑而畏罪潜逃,逃到此地,已前无去路,必定在此山暂避。”
白崇禧说到这里,忽闻八角山上传来马鸣之声,他忙循声望去,只见他那匹心爱的黄马被拴在一棵树下,旁边还有些士兵和烟帮头目。他们神色惶然,正在乱窜,大约是已发现山下有追兵到来。白崇禧忙将望远镜递给张淦,说道:
“‘罗盘’,你看,连我的坐骑都在山上哩!”
张淦举起望远镜细看,果然见到了白崇禧的那匹黄马,忙说道:
“快点上山搜索,不然天黑后他们要跑掉的。”
白崇禧笑道:“不必劳神上山了,我要他们自己下山归队。”
说罢,遂
下令让正在山下歇息的两排士兵,张大喉咙,拼命朝山上呼喊:
“白连长来了,兄弟们快下山归队!”
一阵呼喊过后,紧接着山鸣谷应,仿佛有万千人马到来。白崇禧又令士兵们朝山上放了一轮排枪,他举起望远镜看时,果见二三十名士兵陆续下山,前头的士兵还牵着他的那匹黄马呢。天黑之前,这一排叛兵除了三名策划叛变打死排长的班长跟随几个烟帮头目继续逃跑之外,全都归回了连队。
回来后,白崇禧即向马晓军引咎自请处分。马晓军不敢定夺,遂转报督军谭浩明,不想谭督军却复电云:“此次兵变,该连长处置妥捷,殊甚嘉奖。”白崇禧尽管没有受到处分,还得到了嘉奖,但心中却很是忧虑,他知道,即使自己严谨自持,但他只抓得了一个连,其余的连队腐化掉了,自己也独木难支。他心怀大志,胸有韬略,但却被困在百色这座“小金山”下。那缭绕的鸦片烟,花艇上的笙歌丽娘,酒馆桌上的山珍海味,都是一些看不见的敌人,他们包围自己的部队,每日每时在发起无形的进攻。他看着自己的袍泽们一个个被击倒,部队的斗志在瓦解,军心已涣散,虽然同僚们已腰缠万贯,但他们离掉脑袋的时候已经不远了。他常常想向他们大声疾呼,使他们在醉生梦死中醒来。但他发出的声音却又是那么脆弱,被花艇上的笙歌所淹没。
他出生在桂林会仙乡山尾村,十一岁时父亲去世,家道贫寒,靠叔父资助才勉强读完小学,后来考入陆军小学,不幸因病辍学。辛亥革命那年,十八岁的白崇禧毅然报名参加学生敢死队,随第一批北伐军出发武昌协同革命军作战。南北议和告成,他被送入武昌南湖陆军预备学校学习,毕业后升入保定军官学校。他熟读兵法,研究战略战术,崇拜管仲、孔明,很想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可是离开军校之后,郁郁不得志,几年来一直充当一名小小的连长,不但抱负无法实现,相反被困在百色这不死不活的地方,不知何日才能出头!想得烦闷,有时不免独自到右江边上长吁短叹一番。因此,当他闻知刘日福率数千之众欲向百色进击时,心里不但不慌,反而感到兴奋。古人云:“生于忧患,死于安乐。”白崇禧心想,正好借刘日福自治军的威胁,实行紧急备战,以此整饬军纪,革除恶习,使全军振作起来,达到起死回生之目的。夏威、陈雄、韦云淞见白崇禧说得有理,也赞成集中兵力,抗击刘日福的入侵,黄绍竑亦感到局势严重,遂也同意加强战备,以武力抵抗刘日福。马晓军迟疑不决,想了半天,才说道:
“如果刘日福见我们备战要打他,岂不是使他进攻我们更有了借口吗?我看还是以和为上吧,我写两封信,一封派人送到南宁,要黄旭初请粤军总司令陈炯明迅速派兵西上增援,一封信着人送交刘日福,质问他,大家都是桂人,彼此又曾同为陆、谭袍泽,为什么要以刀兵相见?要他就此罢兵。”
白崇禧正要说话,马晓军的两个弟弟却从外边闯了进来,气急败坏地说:
“哥,要打仗了吗?我们在西隆还有一大批烟土没运出来呢,你快点派兵去帮助护送吧!迟了就完啦!”
马晓军点了点头,便对工兵营营长韦云淞说道:“世栋(韦云淞字世栋),你就带人亲自去走一趟吧。”
几位营长见马晓军已作决定,知道再说也无用,便都从司令部里退了出来。黄绍竑拉着白崇禧道:
“健生,走,跟我到艇上吃花酒去!”
“现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花天酒地,难道刀架在颈脖上了也还要喝吗?”白崇禧愤愤地说道。
“嗨,我说你老兄真是个清教徒,荷包里空得布贴布的,还怕什么呢?马司令的金银财宝,十几箱也装不完,他尚且不怕刘日福来,你我还操什么心呢?”黄绍竑冷冷地笑道,随即指挥夏威和陈雄,“煦苍(夏威字煦苍)、杰夫(陈雄字杰夫),你们给我把他绑了,拉到花艇上去灌醉,然后把他锁到一个姑娘的房间里去,看他插翅飞了不成!”
夏威、陈雄与黄绍竑都是容县老乡,平时吃喝玩乐都混在一起,他们对白崇禧那一套很不以为然,现在听黄绍竑一说,便一左一右把白崇禧挟持着,嘻嘻哈哈地拉到江边的一艘花艇上去了。
三天后,刘日福的自治军突然兵临城下,将百色城三面围了个水泄不通。原来,这百色城与他处城池不同,它依山傍河,只有东、西、南三座城门,没有北门。马晓军的部队,第一、二营,工兵营,机关枪连和第三营大部分都驻在城内,第三营第九连驻在百色城外北边数里远的一个苗圃。韦云淞奉命到西隆为马氏兄弟护烟,带走了工兵营一个连及第二、三营各一个排,城内守军多是刚扩编不久的,加上疏于防范,突被包围,士兵们无不感到惊惶。而司令马晓军慌乱的程度却远远超过部下的官兵,他实在没料到刘日福会来得这么快、这么凶,一点面子也不给他。他感到六神无主,手脚发抖,眼看着卧室中大大小小的箱笼,呆呆地直出神,最后干脆一屁股坐到那只盛满金条的暗绿色的保险柜上,不住地哀叹着:
“怎的好?怎的好……”
“司令,快下命令,突围!”
白崇禧、黄绍竑、夏威、陈雄一齐来见马晓军。尽管兵临城下,敌强我弱,白崇禧仍镇静如常,他对马晓军道:
“司令,务请当机立断,下令突围,如相持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我带全营由南门杀出,健生由西门突围,煦苍、杰夫与司令出东门,全军沿江东下,到田州汇合!”黄绍竑拔枪在手,两只衣袖卷得高高的,十分剽悍,他是个可塑性很强的人,抽大烟、赌番摊、逛花艇比谁都玩得凶,可打起仗来,却又临危不惧,随机应变,冒死冲锋,非常人可比。
“走吧!司令。”夏威、陈雄也都拔出手枪,催促马晓军下令突围。
马晓军仍然愣愣地坐在他的保险柜上,好半天才说道:
“突围,我……我的这些东西怎么带走?”
“司令,只要手上抓着队伍,什么东西都会有的,把队伍搞丢了,别说你这些东西,恐怕连脑袋也保不住。快下令突围!”
黄绍竑急得将马晓军一把从保险柜上拉了下来,马晓军战战兢兢地走到办公桌前,拿出笔来,正要发布突围命令,却又迟疑地问道:
“敌人那么多,我们能冲得出去吗?”
白崇禧忙道:“敌军刚到,不知我军虚实,况敌军之来,不过为占百色,他要发财,我们要保存实力,只要让出百色,敌军已满足,必不与我死战,我们定能杀出重围。”
马晓军听白崇禧说得甚有道理,这才定下神来,下达突围命令。不想他刚在纸上落笔写了个“令”字,他的那两个弟弟便冲进门来,一把夺去他手上的毛笔,劝阻道:
“哥,敌众我寡,这仗万万打不得的呀,与其冲出去让人打死,还不如派人去和刘日福讲和的好,这样既可保全你我兄弟性命财产,又免得糜烂地方,军民受祸。”
黄绍竑大怒,用手枪指着马晓军的两个弟弟,喝道:“大敌当前,你们贻误戎机,干扰指挥,我军覆没,罪在你们!”
马晓军忙喝道:“季宽,休得无礼!”
黄绍竑无奈,只得放下手枪,白崇禧气得咬牙切齿,恨声不绝,夏威、陈雄也都瞪着眼睛,谁也没再说话。这时,室外走廊上传来一串鹦哥的叫唤声:
“快给司令打烟!快给司令打烟!”
原来,司令马晓军有个习惯,每天早、中、晚三个时辰,均要抽一次鸦片烟,现在已到中午时分,该抽午烟了,那巧嘴鹦哥也真精灵,一到时辰,便能传呼卫士们给马司令打烟。
一个卫士在鹦哥的叫唤声中走了进来,他手捧一只托盘,盘内装着一只精致的骨制小盒,盒内装着特制的烟膏。马晓军听到鹦哥的叫唤,又见卫士进来准备为他打烟,顿时烟魔大作,哈欠迭声,两只脚像被什么拉扯着似的,立刻走向烟榻。卫士点着了烟灯,在烟枪上装好烟泡,开始给马晓军烧烟。马晓军刚吸得一口,一卫士匆匆进来报告道:
“司令,东门守军在敌人的收买下,开城投降,敌军已蜂拥入城!”
“啊!”马晓军这一惊非同小可,那刚吸入喉咙深处的一口大烟,立时噎住了,使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这时又进来一个卫士报告道:
“司令,西门、南门也同时被打开了,敌人已将司令部包围!”
马晓军从烟榻上爬起来,结结巴巴地对黄绍竑道:“季……季宽,你……你看怎么办?”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请司令重新躺到烟榻上去,继续抽烟,准备当俘虏!”
黄绍竑冷冷地说着,接着便紧握驳壳枪,倏地冲了出去,他的部队是警卫司令部的,他想迅速出去掌握部队。白崇禧、夏威、陈雄也都拔枪在手,和黄绍竑一道冲了出去。马晓军见他们扔下自己走了,又听到司令部外面人声杂沓,情知不妙,他想跑,又舍不得这大大小小的箱笼,只是抓着手里的烟枪,对几个卫士叫唤着:
“快快快!把门给顶好,不让他们进来!”
那几个卫士本来也想逃跑,见马晓军要他们顶门,无奈只得搬起桌子、凳子将房门顶住。马晓军此时不知在什么地方摸出一支左轮手枪,又爬到他那只暗绿色的保险柜上坐下,守卫起他的财产来。不久,房门外便传来急促的打门声和粗鲁的叫骂声,那用桌子、凳子顶着的房门经不住冲砸,一下便被砸开,敌军破门而入,将马晓军和他那几个卫士一齐俘虏了。一个自治军军官将房内一只大箱子砸开,里边全是光华耀眼的银元,不禁心花怒放,抓起直往口袋里塞,那些士兵们也跟着砸开一只只箱笼,胡乱地抢夺其中的财物,马晓军见了真像心头被刀割一般。另一伙敌兵正猛砸那只暗绿色的保险柜,马晓军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用两手死死地抱着那只保险柜,呼天抢地叫唤着:
“这是我的东西,你们不能动!不能动!”
“啪”的一声,一个敌兵用枪托在马晓军后脑上一砸,他只觉天昏地暗,他的军队、他的财产、他的性命,顷刻间似乎一齐掉下了一个黑沉沉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