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告知主人。”录说着,起身出去。
载不管他,一心喂水。没多级,水碗空了,罂微微喘气,载又小心翼翼地把她放下来。忙碌一番下来,他竟觉得背上有些汗气。
清水带走了一些意识的浑浊,罂睁开眼来,发现前面的人是载,怔忡了一下。
“是你救了我。”之前的事她早已记起,看着载,唇边浮起一丝苦笑。
她这样突然醒来,载有些措手不及,看着她,嘴角动了动,觉得耳根有些发热。这时,他瞥到案上的粥盂,心里得救地一松。
“你嗯,你饿么?”他开口问道,竟有些结巴。
罂正要说话,忽然,门“呀”地被人推开。
天光倏而进来,罂不适地微微眯起眼睛。待看清了来人,脸上的惊诧无以复加。
“邶小臣?”她睁大眼睛。
而当后面那人露出脸来,她的神色已经满是不可置信。
“国君”她的声音很轻,如风一般飘入载的耳中。
“啪!”笞条在商王手中重重劈下,一道带血的红痕即刻斜斜贯穿跃的脊背。
跃一声不肯,动也不动地跪着。
商王脸色阴沉,一下一下,毫不手软。
跃头也不抬,只盯着地面,嘴唇绷得发白。虽是深秋,豆大的汗珠却很快从他的额边沁出。背上一道道交错的伤痕织成血网,血滴在地上,染红了新制地茵席。
小臣庸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想劝阻商王又犹豫,不安地袖着双手。
足足打够了二十下,商王终于停手。
“知错了么?”他冷冷问,声音带着些喘。
沉寂片刻,跃开口“知错了。”
小臣庸吊着的心放下来,想去搀商王坐下,却被他推开。
“为何一个女子!”他恨恨地瞪了跃一眼,把笞条扔到一旁。他深吸口气,待得情绪稍缓,转向小臣庸“传我令,出城寻人的武士,全部召回。”
跃闻言,眼睛忽而一黯,下巴绷得更紧,却没有出声。
商王见他顺从,也不再发火。他坐到榻上,从小臣庸手中接过白玉水盏“这几日堆积下不少事务,你明日去正殿。”
“诺。”跃答道。
话说完,他却不动,仍跪在地上。
“父亲。”他望着商王“日晕之事未尽,乞父王仍行卜贞定。”
商王抬眼。
“砰”一声,他手中的白玉水盏飞出,险险擦过跃的脸颊,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商王看着他,目光沉沉,脸上却没有一丝怒色。
“你安分做个好王子,我就允你。”他声音平静。
邶小臣的医术不差。休养了七八日,罂的身体已经痊愈了不少,背上的伤口也结痂了。
派出去的人传回消息,说路上的关卡已经不见了踪影,畅通无阻。
西方的气候比大邑商寒冷,莘伯决定趁着寒气未重,及早上路。
于是,他来找罂谈了一次。
这些日子里,他们虽然同处一宅,莘伯却很少来。即便来到,他也是行些嘘寒问暖之事,两三句就结束了。
看到莘伯脸上的郑重,罂知道这回是正经事。
“我等明日启程,返莘国。”他开门见山地说,直截了当。
罂颔首:“如此。”
“你如何打算?”莘伯问。
罂望着他清俊的脸庞,唇边露出一丝苦笑。事到如今,她还能怎么办?出了王畿,莘国是最好的去处。说起来,不管莘伯心里想什么,他做事算是厚道的,至少不强人所难。
“蒙国君不弃,睢罂愿返莘国。”罂正容,向莘伯一礼。
莘伯微笑,目光柔和。
载到邑外打了一头野猪,拖回来的时候,人人都睁大了眼睛。
“嗬,商丙!不赖么!”邶小臣看到载这般架势,啧啧赞道。
莘国众人寄居在别人的乡邑中,衣食自理,许多日不曾沾荤腥。见到载猎来野猪,纷纷乐得跳起,不等载招呼,他们已经一拥而上把野猪抬走,兴致高涨地忙活起来。
“给我留两只腿!”载喊一声。
“知道,知道!”邶小臣卷起袖子,头也不回地应道。
载不再说话,朝内院走去。
自从罂醒来以后,他与莘国这些人相处得不错,有些事他们也并不瞒他。
那个邶小臣,开始的时候,他说他叫录,后来载从罂的嘴里才知道他是莘伯的近臣。都是有秘密的人,载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自己也一样。这许多人当中,只有罂知道他的身份。他留着胡子,穿着破旧,还时时戴着一顶竹笠。即便这里还是王畿的地界,也没有人能够认得出他。
他自称商丙。商人的商,排行第三所以叫丙。罂曾笑他说这样的名字在人群里叫一声,回头答应的人多得是。
莘国的众人待他并无特别,他们认为载就是集市上帮闲为生的人,至于他为什么会跟着罂,谁也没有问过。
载走进内院的时候,看到罂坐在门前,手里夹着一根禾管。
“怎不歇息?”他皱眉。
“老是躺着,背都要生茧。”罂笑笑道,说着,她忽而瞥见载身上有血,吃惊地问“你受伤了?”
载低头看了看,道“哦,方才猎彘,是野物的血。”
罂微微蹙眉:“你一个人去?”
载目光动了动,微微昂首:“那自然。”
罂瞅着那表情,不禁笑了笑。她觉得载与从前比起来变了许多,变得沉稳内敛,说话的神气也没了过去那样的咄咄逼人。也只有和罂多说几句的时候,载才会偶尔流露出曾经的孩子气。
“载,”她拍拍身旁的台阶,看着他,说“坐下好么?我有话同你说。”
载微微一愣,片刻,移步走过去,坐下来。
“他们明日去莘国。”罂说“我也去。”
载目光定了定。
罂低声问他“你接下来要去何处?返王宫么?”
“不返。”载一口否定。
罂笑笑,知道他的性子倔强,在亳邑的时候就见识过了。
“载,”罂斟酌着措辞,道“你在外漂泊终不是办法,与我一道去莘国如何?”见他脸色诧异,罂连忙补充道“莘国虽远些,却是不错之处。寒日将至,你至少可有个栖身之所。若想去别的方国,在莘国住到开春再去也不迟。他们不知你是谁,不会阻拦。”
载看着她说话,似乎怕他不去似的,语速有些急,一双眼睛里泛着清亮的光。
“好。”载等她说完,答道。
罂愣了愣。
“你答应了?”
“嗯。”罂睁着眼睛,载看着那双颊上倏而漾起笑意,只觉萧索的院落都明媚了许多。
他不自觉地将目光移开。
“我去收拾东西。”罂似乎高兴得很,站起身来就朝室内走去。经过几日前那生死一劫,载在她心里的可靠指数已经远远超过了莘国那些人,有他作伴真是再好不过了。
载看着她的背影,唇角微微弯起。可出乎他意料,罂走了两步却忽而回头投来,眼神与他正正相对。
“是了,载。”罂想了想,道“如今不比在大邑商,山中危险难测,以后若非必须,你勿只身行猎。”
载眉梢一扬:“担心我么?”
罂点头。
载觉得耳根有些热,嘴上却咧开笑容,漆黑的双眸盛满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