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道:“野兽扑食不择,你是野兽么?”
跃看着她,片刻,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罂却不管他,自顾地在铺上躺了下来。
跃看看自己那半边草铺,用手拍了拍,也睡下去。
火在一丈外噼啪地烧着,虽能感觉到热气,身上的单衣却仍然阻止不得穴外透来的寒风。瞅向一旁,罂掩紧裘衣,已经闭上了眼睛。
跃不再多想,将铜刀别在腰间,环抱双臂,蜷身阖目。
没有盖衣,夜里可须记得起来添些柴火才好将要睡着之时,他在心底道。
不料,跃睡得很好,一觉到了天光。
醒来时,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一地冷灰。他的身上却不觉得寒冷,抬头细看,原来盖着半边裘衣;再顺着望去,隔着铺中树杈的枯枝,另一半盖在罂的身上。
草铺并不大,她的睡脸很近,头微微低着埋在裘衣里,从这里看去,只见小巧的鼻尖下,唇瓣红润。
跃看着她,觉得几乎能感受到那浅浅的呼吸。
心底似乎有什么掠过,他有些不自在,转过头去。
穴外,鸟鸣声隐隐传来。跃躺了一会,解开裘衣,从草铺上坐起来。
竹篾“吱吱”轻晃,罂低低地哼了一声。
跃定住动作。
他回头,只见她动了动,又继续睡了过去。
跃停顿片刻,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想了想,将裘衣轻轻盖回罂的身上。
做完这一切,他竟觉得身上起了些微汗,望望穴外,安静地走了出去。
鸟鸣确实喧闹,石穴外,风雪早已经停了。山石树木皆银白一片,日头灿烂地照在头顶,入目之处,茫茫的耀眼。
寒风吹来,跃微微打了个颤。
他搓搓手臂,呵出一口白气,朝温汤走去。
山中的树木虽枯叶落尽,却仍然茂密,无数的枝干上倒挂着参差的冰凌,在阳光中晶莹透亮。
跃还记得昨日走过的路,在林中三拐五拐,果然看到了温汤汇作的溪流。温水的热气蒸腾,池边的落了雪的山岩看着青黑一片。
忽然,几声“啊啊”的叫声传入耳中,跃转头,却见是三两只山魈正浸在一处浅水洼里,见跃靠近,以为不利,张牙舞爪朝他嘶叫。
连山魈也知道用温汤避寒呢。跃心里感到好笑,看它们生得肥壮,心中却起了念头。
昨日那半边野兔肉进了腹中,早已不见。山中冬来本猎物稀少,如今碰到这些山魈,倒也合适。
心里想着,跃将手按在腰侧的铜刀上,走入一侧灌木丛中。
山魈仍然警觉,看到跃消失,并不放松。
它们仍然叫唤着,其中两三只攀上岩石朝这里张望。
许是跃隐藏得好,又许是温汤更吸引一些,守了没多久,山魈们又继续跳到温汤里。
跃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可借着树丛遮挡绕到山魈后面的巨石处,只须手脚快些,猎一只并不算难。
心里想着,跃缓缓移动脚步。
“你做甚?”不料,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跃一惊回头,却见罂站在不远处,两只眼睛看着他。
这般动静,立刻被山魈察觉,一下蹿上树梢,朝二人龇牙咧嘴。
眼看落空,跃一阵丧气。
罂望着那些山魈,笑了起来。
“骊山氏以为山魈乃火灵所生,不可捕杀呢。”她说。
跃颔首。
他没想到罂这么快就醒了过来,瞅瞅他,踌躇片刻,道:“昨夜的裘衣,多谢。”
罂不以为意地莞尔:“不谢。”说罢,转身朝溪边走去。
她的步子仍有些跛,跃记起昨日她扭了脚踝,想来还未恢复。
温汤边,有几块石头上的雪被热气化尽,很是干净。罂挑着一块坐下来,卷起衣袖,小心地弯下腰。她掬起汤水漱了漱口,又往脸上泼了几下。跃看她到额边的发丝上又洇上了水色,光泽乌亮。
跃也在一旁的大石上蹲下,掬水洗面。
过了会,罂从怀里取出一块麻巾把水珠拭净。她望望头顶的阳光,对跃道:“如今天气晴朗,须赶紧出山。”
“嗯。”跃抬头,用手抹一把脸。
罂坐在石上,往旁边看了看,少顷,从雪下扯起一段粗短的枯草梗。
“我足上有伤,行不得山路,你须负我。”她又道。
跃早料到会这样,并不意外:“嗯。”他看看罂的足踝,问:“何时伤的?”
“昨日避你之时。”罂淡淡道。
跃哑然。
二人皆不再言语。
跃洗净了手,抬头再看,却见罂将草梗夹在了指间,放入唇中。她吮着草梗,似慢慢吸了一口什么,那神色,像思索又像在玩味。
跃不禁愕然。
罂发现他的目光,笑笑,将草梗抛入溪水之中。“走吧。”她拍拍手上的草屑,起身朝岸上走去。
天气果然晴好,日头又大了些。
跃负着罂,由她指路,在万木萧索的深林中行走。
罂不算重,跃走得还算轻松。她趴在跃的背上,双臂环着他的肩头,跃能感觉到那呼吸在耳后起伏。
雪掩去了山路的痕迹,可是罂却记得清晰,所指方向毫不含糊。
“你来过许多回?”走了一段,跃忍不住问道。
“嗯。”“皆为寻那卜人?”
“不全是。”罂答道:“骊山下方圆几百里皆祀奉山灵,我每年入山祭拜。”
跃点头不语。
阳光透过树枝,在雪地上投下耀眼的光斑。下过雪的山路很滑,跃走得很慢。山风呼呼吹来,不知是因为日头温暖还是背上的人,他竟一点也不觉得寒冷。
一路上,鸟鸣阵阵,时而能看到出来觅食的走兽。骊山里的山魈甚多,常常能看到它们成群跳过枝头“唧唧啊啊”地叫唤,好奇地在树上围观这两个闯入深山的人。
走了快两个时辰,罂忽然拍拍跃的肩膀,让他停下来。
“果树。”她指着路旁对他道,语中不掩喜意。
跃望去,只见不远处,一树野枣歪歪地生在陡峭的山岩上,结了满树的果实。
跃的心中亦是一阵欣然,他将罂放下,道:“我去。”
“等等。”罂说着,从怀里取出麻巾,递给跃。
跃了然笑笑,接过巾帕,走到那树下。
深红的果实垂在雪白的枝头下,阳光中,煞是惹眼。跃从腰间取出铜刀,用刀背猛击树枝。枣树“哗哗”震动,果实纷纷落下。跃将枣子拾起,麻巾兜得满满的。
他将果实打成布包,走回去。
“拿好。”跃将布包递给罂,又望望天色,对她说:“时辰不早,还须赶路才是。”
“嗯。”罂接过布包。
跃看看她,半蹲下去。罂扶着他肩头,趴到那背上。
“捉稳。”跃道,固住她双足,一下站起身来。
山路继续在脚下延伸,峰回路转,一道山崖出现在前方。
幸得道路还算平缓,跃脚下仔细,走得稳当。
“食枣么?”背上,罂问道。
“嗯。”跃答了声。
一只手伸过来,拈着枣凑到他的嘴边。
跃愣了愣,片刻,张口咬住。
这果实许是经历了霜冻,分外可口,跃竟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这样甜脆的枣子。
“好吃么?”罂问。
“嗯。”跃一边嚼着一边答道。
罂似乎轻笑了一下。
跃感到那鼻息拂过脖子,麻麻的。
“过了这段山路,便是山口呢。”她说。
“嗯。”跃答道,忽然觉得有什么正在心中隐隐升腾。
“跃,”罂望向一旁,指着对面问他:“看那边山壁,若长啸,可有回声?”
跃顺着她指的方向视去,只见高耸的山峦隔着悬崖与这边相对,落着雪,如同白色屏障。
“何不一试?”跃莞尔道。说罢,他停住脚步,深吸一口气,长长清啸:“哦嗬!”
余音返来,果然回荡。
罂笑起来,也跟着他长喝一声。
回音虽不及跃的洪亮,却婉转缭绕,如清风入耳。
跃只觉心情皆开朗,笑意染上唇边。正欲前行,忽然,他听到一阵隐隐的呼喝声传来,似乎有谁在接应。
“有人?”罂也听到了。
跃亦是意外。
“嗬嗬!”他再大喊一声。
没多久,那声音又响起,远远的,却似在叫“罂”
二人皆一怔。
罂面上一阵惊喜。她让跃把自己放下,三两步走到崖边上,将手拢在嘴边:“丁!”
那声音答了一下,似乎更近了。
罂雀跃不已,迫不及待地提着衣裾朝前面走去。
“你足伤未愈,慢些!”跃在后面皱眉道。
罂却不管,仍旧往山下呼喊。
没多久,前方的树丛中忽而奔出一个人来:“册罂!”
罂眉开眼笑。
那人快步奔跑过来,待得近了,跃才看清楚。却一个头发蓬乱的少年,身量瘦小,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皮裘。
“册罂!”少年气喘吁吁地奔到罂的跟前,望着她,突然“哇”地放声大哭起来。他一把扯住罂的袖子,鼻涕眼泪淌了满脸,话语沙哑:“这般时节,你怎敢入骊、骊山昨夜可担心死我了!”
“勿哭勿哭。”罂却笑嘻嘻,摸摸他的头:“我又不是第一次入山,且山灵多年受我祭拜,总该佑我。”
少年瞪她,仍擦着眼睛,一阵一阵的哽咽。忽然,他看到立在一旁的跃,两只眼睛立刻狐疑地将他打量。
跃也瞥着他。
“丁,这是跃,是他助我出山哩。”罂对少年道。
“哦”少年仍然打量着跃,脸上的戒备却少了许多。
罂转过头,对跃道:“这是羌丁。”
跃看着少年,未几,颔首:“如此。”
商畿与众方国,仆奚众多,其中多出自羌方。而看这羌丁的打扮,与仆人无异。他想起罂的卜骨,心中有些讶然。她救仆人,又与这羌丁言行相善;而方才羌丁唤她“册罂”她究竟是何人?
羌丁擦干净脸上的涕泪,道:“册罂,我将牛车拉了来,就在山下。”说着,他拉着罂就要往前走。
“稍等。”罂止住他:“我足踝扭伤,走不得呢。”
“扭伤?”羌丁吃惊地看看她,又看看她的脚:“疼么?”
“疼。”罂苦笑:“若非跃,我现下还困在山中。”
羌丁望向跃,若有所思。
“行路吧。”跃不多废话,看看罂,躬身背过去。
罂答应一声,俯到那背上。
跃背起她,大步向前。
“丁。”罂发觉羌丁没跟上,回头叫了一声。
“哦。”羌丁应道,紧走几步追了上去。
山势渐低,跃负着罂穿过茂密的林木,又走了一段,果然,一条山道横在树林下方。
他四下里望望,发现山道延伸向上,正是昨日那发狂的野马带着他途径之处。林海落满白雪,遥望无尽。一场曲折,他再走到这里,只觉颇有些感慨。
“牛车。”到了路上,丁指着不远处道。他们望去,果然,一头毛色褐黄的老牛被拴在树下,身上套着简陋的木车。
羌丁跑过去,将牛车解开,抚着老牛的背叹气道:“幸好幸好,若你也饲了山虎,老羌甲就无人作伴了哩”
罂有些忍俊不禁。
跃走过去,把罂放在牛车上。他看看罂,正要说话,一阵隐隐的呼喊声传入耳中。
他猛然回头,屏息细听。
“嗬嗬”一声一声,似乎有好些人在喊。
跃他听得分明,心中一动。这是他与从人约下的呼喝之声,专在行猎时做传信之用。
“哦嗬!”他忙双手拢前,朝着声音的方向大喝。
没多久,那些声音再响起,更大了些,像在应答。一阵低低的角鸣之声传来,遥远而清晰。跃举目朝山里中望去,雪林茫茫,尽头的迷蒙之处,似有绰约的人影正奔跑出来。
“是寻你的人么?”身后,罂在牛车上问道。
跃回头,颔首:“嗯。”他看着罂,停了停,问:“你出山之后往何处?”
“下邑。”罂答道。
“册罂,”这时,羌丁突然出声,他瞄瞄跃,对罂说:“不快些回去,卜人可要啰嗦。”
跃看着罂。他不知下邑在何处,却明白出了这座山,他们就要分开了。
他想了想,从脖子上解下一样物事来。
“给你。”他递给罂。
罂讶然接过,只见是一块象牙雕就的玄鸟项饰。
“此物是我自制。”跃看看罂,忽而觉得有些口拙,补充道:“嗯,昨日也蒙你相助,权当谢礼。”
罂看着他,颔首:“如此,多谢。”
跃看着她将那玄鸟收入袖中,心里竟似乎松了口气。他的目光落在罂的脸上,日头下,她长睫如羽,鼻尖和两颊被寒风吹得泛红,雪地的白光映着她的面庞,双目却愈加显得清澄。
“你我还可再会么?”跃低声问。
罂笑笑,不答反问:“你欲再入骊山么?”
跃讪然。
这时,奚丁用篾条打了打老牛的后腿,老牛“哞”一声,懒洋洋地动了动。
“你我就此别过。”罂向他道。
跃颔首,没有说话。
老牛拖着老旧的木轮“吱呀吱呀”地前行,跃站在原地,一直望着那车上的人离开,转过岔路,不见踪影。
“跃!”
一声大喊在后面响起,他回头,只见一人朝他飞奔过来,正是少雀。
“无事否?”少雀一口气奔到他面前,睁大着眼睛将他上下打量。
跃咧嘴笑了笑:“无事。”
少雀又将他看了看,确信果真无事,才放松下来。
“竖子!”他再也忍不住,破口骂道,将一件裘衣扔到跃的头上:“你如今已为史!还这般卤莽!大王若知晓,定饶你不得!”
跃见他眼眶青黑,知晓昨日至今,少雀定是不曾歇息。他心里也觉得有愧,赔笑道:“勿恼勿恼,我独自入山乃是常事,你看王畿那些小臣,谁人急过?”
少雀哼嫌恶地“哼”一声:“下回你再出征,我可不来!”
二人正嚷嚷地说着话,入山搜寻的侍从都赶了来。见跃平安无事,各人皆大欢喜,簇拥着朝山下走去。
“你行猎多年,什么深山不曾见过,怎会迷途?”路上,少雀奇怪地问,停了会,揶揄笑道:“莫非果真见到了骊山灵?”
骊山灵?
跃回望向身后,阳光明丽,骊山高耸盘踞,山峦和森林皆裹在一片雪白之中,深不知几许。他的嘴角不由地弯起,只觉先前的种种,如梦境一般。<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