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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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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几乎记不起多少种姿势、也几乎算不清多少次次数、更几乎数不清每次塞进又拔出、塞进又拔出、塞进又拔出了多少下,逍遥在一起、徜徉在一起、缠绵在一起、飘在一起,我们不穿衣服的时间,几乎多于穿衣服的;脱了再穿、穿了又脱的时间,几乎连衣服都要抗议了。但是,我们不是荒淫也不是纵欲,我们是过正常生活,我们也讨论中国、也关怀世界,只是常常在半裸赤裸之间,从容讨论与关怀而已。恰像那远征前夜的罗马战士,他们是在醇酒美人之中讨论军国大事的。虽然,小葇和我的天地并不罗马、也不那么遥远辽阔,但是信手拈来,也自成佳趣,尤其我们一起读书的时候。

    有一次小葇翻查"大英百科全书",她说:"你这套大英百科全书是海盗版的,前一阵子看报说美国向我们交涉,要求政府查禁这种版本,认为侵害到他们美国人的着作权,你注意到了没有?"

    我说:"人类开始写书的时候,只是写书就开心了,压根儿没想到什么著作权,这种念头,是近代财产权观念精益求精以后的事,也就是说,这是近代先进繁荣社会的产物。以英国论,英国形成先进繁荣社会,为时很早,当她形成这种社会以后,她的一切,都要有板有眼的来,一切都要制度化、习惯化。英国祖先虽是北欧海盗出身,可是一旦沐猴而冠起来,也不得不装成人样——至少自己人对自己人,要装成人样。换句话说,自己人对自己人可不能再海盗了,要海盗,要朝外海盗,不能在家里海盗。就这样的,英国慢慢形成了保护财产权的法律,著作权就是其中之一著作权的定义就是:老子编印的书,是老子的,你小子除了乖乖去买以外,休生歹念,不可盗印!书价也是老子定的,老子高兴定多少,就多少,你买不起,活该!穷人还想读书吗?屁!不幸的是,正在英国趾高气扬的时候,有一些不信邪的先锋性人物出来,脱离了老子,自己去当老子了,这,就是美国的独立革命。美国在独立革命前后,在北美洲东海岸,已经云集了大量的牛鬼蛇神,他们是自由热爱者、是上帝代言人、是走私专家、是革命党、是心怀不平的平民、是亡命徒、是新生代他们在海外创建了新天地,成立了新国家。他们的手法是笨拙的,可是很有冲力、很有叛逆性,他们的基础很单薄,要建国、要称霸,必须有赖于先进繁荣的母国——英国——的技术指导,可是英国当时气都气死了,那里还肯帮他们。于是,老美们只好来个拳击的技术击倒开始智胜了。方法之一是:在十三州的文化沙漠中,盗印英国书,以袭取英国的速成方法,迎头赶上。试看他们海盗书店出版的袖珍爱默生集,翻翻1837年9月13号爱默生写给英国文豪卡莱尔的信,信里说他告诉盗印商:卡莱尔的书暂时不能盗印,总该先给人家一点输入英国原版的时间。他又向卡莱尔抱歉说:我觉得很难为情,你教育我们的青年人,而我们却盗印你的书。有朝一日,我们会有比较完善的法律,也许你们会采用我们的法律。但是,有比较完善的法律来保护著作权,老美可没那么痛快。老美清楚知道:她的母国英国,为了迎头赶上,曾大量盗印过欧洲大陆的书,大哥有前科如此,岂不大哥莫话小弟?岂止前科,并且正是现行犯、现行惯犯,在爱默生写信的当时,便是如此。据我所知,英国盗印欧洲大陆的书,"直拖到1886年才停止;美国盗印英国和德国、法国、俄国的书,直到1891年才停止。最妙的是,今天警告中国人不要盗印大英百科全书的大阔佬老美,当年穷小子的时候,就公然盗印过大英百科全书。那时候大英百科全书在英国出版,英国人警告老美,但老美的政府可不媚外,睬也不睬英国,照样由小民盗印不误。直到最后,老美自己慢慢站起来了,要加入国际版权同盟了,参众两院的议员们,还保护小民不遗余力,死不肯立下比较完善的法律,而大打太极拳。前后拖了五十年,才兑现了爱默生的有朝一日,那时候,美国已饱受盗印之利,已经变为世界一等强国了。今天美国的国会议员,忘了他们有过盗印大英百科全书的老祖宗了,居然施展压力,以政治方法,干涉起中国人盗印大英百科全书来。国民党政府的大官人,居然也俯允所请,大加查扣——非法的查扣,闹得天翻地覆。其实,盗印在中国是根本不犯法的。"

    "若不是经你这么一分析,我还一直以为美国是公义的、友好的对中国。"小葇叹了一口气。"毕竟你厉害,你拆穿美国人,从爱默生的信拆起,一路靠真凭实据,绝不是空口指责他们是美帝。"

    "你说得对。每个人都会骂人王八蛋,可是我却有本领证明他是王八蛋。对王八蛋如此,对美国人也如此。"

    "不过,从另一个观点看,你有一个大缺点。"小葇说。"你好像犯了学问过多症,或者叫学问臃肿症,或者叫学问肥大症,或者叫万氏学问肿,像是基督教圣经里的保罗一样,学问太大,发疯了似的。你像一座大水库,存货大多,必须经常泄洪,泄出来的也不管农田需不需要、也不管淹不淹农田,你反正一泻千里,千军万马,扑人而来,用学问把人弄得湿淋淋的,怪讨厌的,人为什么要知道得这么多?人有没有必要要知道得这么多?你的学问肿,叫人怀疑是不是知道得少一点才更自在?有时你会不会觉得,你那么渊博、那么引经据典、那么喜欢掉书袋,多累啊?多累赘啊?为什么不简单一点?知道得少一点,岂不也好?"

    "你的意思颇有哲学家老子绝学弃智的味道。绝学弃智当然也好。不过只是觉得,古今中外,那么多古人死去了,但他们偶尔留下些吉光片羽、鸿爪遗痕,或惊人之举、或神来之笔,足可以丰富我们的生命,吸收他们,更可补充我们生命的多姿多采。——我们的一生,在许多点上,表现得未必超迈古人,现在把古人先得我心之处吸收到自己生命里,予以欣赏、享用,该多么值得。且照罗马喜剧家德伦西的说法,天底下没有未曾被人先说过的话,我们以为话由自己说出,事实上是掉别人的,只是不知掉谁的删已。南唐书里记彭利用对家人、对小孩、对奴隶讲话,老是引用古书,以代常谈,被人叫做掉书袋,做为笑话。做作的卖弄渊博,未尝不好笑。不过,我怀疑这种人真够得上是渊博。真正的渊博是上下古今学贯中西,这不是容易的事,古人那做得到?所以古人的所谓渊博,只是搬弄几本线装书而己。至于真正渊博了,该不该卖弄卖弄,这要看情况。我觉得,有些你的观念、你的想法、你的奇思、你的佳句,你以为是你的,但是渊博之下,发现古人或世人早已先得你心,或某种程度的已经有所发明。在那种情况下,你有两种反应,第一种像宋朝苏束坡式的,他抱怨很多好句子已被以前的人先写出来了,心有未甘,因为这些好句子明明我苏东坡也可以写出来,现在我写,人家就说我是抄袭了。为免背抄袭之名,只好引经据典了。另一种反应就是我这种,认为既然古人已先得我心,我就不妨触类旁通,把同类的别人心得,掉它一下,以助谈资。这可能就是我讲话的一个毛病。——我觉得一般人讲话,内容大贫乏;而我讲话,内容大丰富,丰富得像是一个撑破了的万宝囊。结果毛病老是轻话重说、短话长说,好处是不让古人的灵光白白闪过,要把他们的精华给欣赏过来、享用过来,有时予以批评,倒也不算枉博学了一场。不过,你的水库泄洪比喻,把人弄得湿淋淋的,在我看来,倒不像我的学问,而像我身体上的某一部分呢!"

    小葇会心的瞪我一眼,我把"大英百科全书"接过来一丢,把她楼在怀里。

    小葇想喝一点咖啡。倒咖啡的时候,我用了两个咖啡杯,可是只给小葇咖啡,我自己是白开水。

    "怎么?"小葇问。"你不喝咖啡?在信陵吃晚餐时,就看到你只点果汁、不点咖啡。"

    我笑着。"我不喝咖啡,已经戒了好多年了。我有好多好多的不不不。我不吸烟、不喝酒、不喝茶、不喝咖啡、不嫖、不赌、不做好多事。我其实比清教徒还清教徒。——我自律甚严。"

    "在信陵吃晚餐时,知道你戒了烟酒是为了抗议烟酒公卖。戒咖啡又抗议什么?"

    "戒咖啡不是抗议,是比赛。当我知道民族救星、那独夫蒋介石只喝白开水的时候,我想我该也有意志去做到这一点。不过,咖啡究竟是咖啡,不是酒,你这日一定要喝,不要陪我不喝。好不好?"

    小葇笑起来。我把咖啡杯在她面前轻推了一下,她点点头。

    我又把一盘小甜点在她面前轻推了一下,她拿起一片。"这个,"她问。"不在你好多好多的不不不之列吧?"

    我笑着。"这个不在不下不之列,如果你喂我的话。"

    小葇把这片拿到我眼前,.我点点头,她喂过来,我趁机咬上她的小手,她叫起来。我左手握住她的小手,给她揉着。"你为什么咬它?它对你这么好。"小葇因情生怨。

    "我咬它,为了它使你不暴露。它帮你穿上了衣服,是不是?是不是它?"

    "还有它。"小葇伸出左手。我立刻咬上去,她叫着躲开了。

    "其实你穿了衣服,我反而看到你的裸体。"

    "这是什么逻辑?这话怎么说?"

    "我先讲一个故事。你知道,庙里和尚看来四大皆空、看破一切,其实是很势利眼的。有一个穷书生,到庙里去,庙里老和尚看他穷,对他很冷落。一会来了一个大官,老和尚立刻上去巴结,大加招待。大官走后,穷书生就质问老和尚,说你怎么这么势利服,招待大官却冷落我?老和尚大概是哲学博士,会辩证法,他回答说:我们出家人,不招待就是招待、招待就是不招待。穷书生一听,一个耳光就打在老和尚脸上,理由是:我们读书人,不打就是打、打就是不打。现在,亲爱的小葇,明白了吧,衣服不穿就是穿、穿就是不穿。所以,你穿了,等于没穿,我还是看到你漂亮的肉体。"

    "你胡说,你的精神太不纯洁了。"小葇冲到我身上,用四指包住拇指的小拳头,轻打着我。我抱她在怀里。

    "你想救我,救我于精神不纯洁之中?"

    "不是,我想救我自己,救回我被你脱光的肉体,拿回衣服。否则——"

    "否则什么?"我笑着问。

    "否则死了都难为情。"她笑着说。

    "请注意,你可不能死,——死反倒真没衣服穿了。"

    "什么?"

    "你死了变成女鬼,但你有没有注意,女鬼是不穿衣服的,逻辑上,并且是不能穿衣服的。"

    "证据何在?"

    "汉朝的王充提到一个论证,他说鬼是死人之精神,"形体虽朽,精神尚在。"所以鬼出现了。但衣服却不一样,衣服没有精神,所以衣服不能同鬼一起出现。因此,有理由出现裸体的鬼,但没理由出现穿衣服的鬼。到了晋朝的阮修,更进一步否定人死者有鬼,的说法。他的论证是:今见鬼者云着生时衣服,若人死有鬼,衣服有鬼邪?所以,你死了,要全身裸体给我看到才算数。你活着,在我面前还有半脱半穿若隐若现的机会,你死了,就永远裸体在我眼前了。"

    "你好坏,人家死了都不放过。你老是用一大堆学问来宣传你的色情一言论,使人难以消受,却又无法驳倒。你真不好。照你和你的汉朝晋朝一大票人这样说,我和我的衣服死后就完全分开了?"

    "死后当然完全分开,这也就是汉朝高明人士要求死后要光着屁股裸葬的原因。不过,有一个好消息,就是莎士比亚带来的。莎士比亚皆大欢喜(a11swellthatendswell)剧本有灵魂就是一套衣服的比喻,可见衣服也有精神,可以与鬼相伴。不过,那是指男人说的,女人嘛,还是照旧光着。现在,结论出来了,就是衣服穿就是不穿,你活的时候,穿比不穿还严重;你死的时候,穿了反证你不是女鬼,是冒充的。所以,不论生死,你必须脱下来,光着漂亮的肉体给我看,当然,有时候不止于看。"

    听了我的话,小葇充满了无奈与愁容。最后,她屈服了,说:"好吧,我可以脱掉一分钟做为实验,但是有就是无、色即是空,你要保证你没有没有看到。"

    "我可以保证我没有没有看到。但我要先讲一个文法的故事。有个小男孩对老师说:"我没有没有铅笔。"老师纠正他说,否定只能用一次,不能连用两次。你应说:"我没有铅笔。你们没有铅笔。我们没有铅笔。他们没有铅笔。"这下子小男孩糊涂了,他问老师:"那铅笔都到哪里去了呢?"现在你说要我保证没有没有看到,那我要问,漂亮的肉体哪里去了呢?"

    小葇哈哈笑了起来。"你要视而不见、你要目中无色、你要完全漠视它们、你要修改文法学上的否定式,没有没有就是没有。你干脆把我当做隐形人好不好?"

    "可以,我高兴你这么说,反正对我最有利,以后当我模你、亲你的时候,你不要怪我,因为你不能怪我接触没有没有的东西。"

    "那怎么可以。我要修正一下。你视而不见"是因为你根本看不见。这样修正好了,我变成隐形人了,你不可能看见隐形人的肉体。0k,你不可能看到。"

    "隐形人的肉体固然看不到,还是可以模到、亲到呀!"我抗议。

    "那——"小葇想了一下。"那要你抓到隐形人才算。抓不到,我的理论就成立了。"

    "好的,就这么办。现在你要脱掉衣服了,来,我帮你脱。""不,我自己会脱。"

    "可是,脱漂亮女生上衣和裤子是一种荣誉,请给我这一荣誉,好不好?你说好嘛。"

    小葇为难的笑了一下。我拉住她的手,带她走进卧室,她任我脱光她,并看着时钟计时一分钟。可是一分钟过去了,十个二十个一分钟过去了,她隐形人没做成,反倒被有形人按在床上,又不可避免的强她做了一次。当我从她肉体上起来,我补了一句:"我们有形人,有形就是隐形、做了就是没做。所以,我现在虽然赤身露体在你面前,其实你什么都没看见,不是吗?"说着,我跪着向前,直把那雄伟的对准她,贴上她的脸。"不是吗?你若看到我,请问你看到的是什么?"

    小葇脸红了。她急着说:"快移开它!我什么都没看见,我真的什么都没看见。你说对了,快移开它。"

    我坐起来,拉她进了浴室,我们一起洗了淋浴,我特别要她洗着她看不见的。小葇说:"你是一个可怕的清教徒,最可怕的清教徒,你虽有好多的不下不的戒律,可是,一项更该不的戒律,你却毫不实行,害得别人要一次又一次服侍你,你说你多不对。"

    "我没有不对,"我抗议。"不对的是你正在为它洗的。我发现你特别疼它,我全身所有的器官,其实你最疼它,对不对?"

    正两手洗着它的小葇一手放开它,一手搂住我脖子,淋浴的水从头流下,她凑到我耳边,小声的说:"我承认一件事,我只特别疼它,可是别让它听到,不然它要得更多、索求无度得更多了。我发现我上山以来,把它给惯坏了,可是,只要它不太坏,我甘愿惯坏它,人会溺爱任何即将远离他的,不是吗?啊,我真的疼它。"她边说边洗着,我好高兴听她说了真话。可是,当我追问她的时候,她忽然翻了翻眼,对我否认了一切。"记着,我刚才什么都没说,你也什么都没听见。"

    "可是,你的手在洗——"

    "什么都没洗,别忘了我是隐形人。我没有我自己,我也没有它。"突然她抱住我。"我只有你,我的万劫先生。有了你,我不但有了有了它,也有了有了我自己,我们真的三位一体,我们不正这样在洗淋浴吗?"

    "说得真好,小葇。"我紧紧抱住她。"我真的疼了你!"

    小葇坐在沙发上,我又做了一个我喜欢的动作,躺下来,枕在她大腿上。

    小葇摸着我的耳朵。"你的耳朵不算大。他们说耳朵大的有福气。"

    "兔子耳朵最大,狼耳朵小,可是免于碰到狼,福气在那儿?驴耳朵大,人耳朵小,可是驴碰到人,福气在那儿?"

    小葇笑着,改摸着我的眼睛。"你的眼睛不算大。他们说眼睛大的聪明。"

    "牛眼睛最大,我也没看到它聪明到那里去。"

    "我说大人是与小人相比,你怎么老是跟动物相比?"

    "只要动物不抗议,一比何伤?"

    "如果动物抗议呢?"

    "我会道歉,并且书面道歉。"

    "书面7动物认识字?"

    "至少有人这样认为。唐朝的韩愈到潮州,看到鲜鱼为患,他居然写了一篇祭鳄鱼文,给鲜鱼一只羊一只猪,要鳄鱼搬家,其率尔丑类,南徙于海!如果冥顽不灵,人类就要把你们杀光,你们不要后悔啊!据说鲜鱼看了他的文章,就都搬走了。这真是千古妙文!"

    "怎么有韩愈这种妙人?"

    "其实韩愈这样干,是有中国文化做背景的。古代中国人有时候会发伟大的奇想,这种伟大的奇想,想入非非,使人怎么也想不透人为什么要这样想、能这样想,这样想又何苦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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