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急功近利的把戏，她自小如此，这是一种贵族式的尊严。而这种性格在受到欺骗时所感受到的伤害，是比寻常人要敏感几倍的。有痛苦，但她也受住了。比起受辱，她更愿意多吃点苦头。但是，如果代价并非曲折的人生失意，而是直接关系生死存亡呢？

    她一路走来，孤孤单单，亲眼见证身边人各式各样的死法，她看到精神失常的人，卖身求荣的女孩，感染后欲与人同归于尽的……她见得还不够多吗？可为什么，见得越多，思虑越多，胆量就越小呢？林晓月想起高铭十足虚伪的眼神，在任务完成归家的路途上，他一边在她耳边呢喃那些令人作呕的谎言，同时一双手似有若无地在她的胸腹之间徘徊……但是一想起舔食者那猩红色的筋骨，想起尸鬼那淌着黑色粘液的獠牙，她忽然间能接受这一切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子……我变成了年轻时最厌恶的那种人，但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想，现在的我这样想，呵，完全不在意了呢，这算什么？那些骄傲的、什么尊严、人格，都算什么，只要能活下去，为了活下去，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人本来就是物质性的生物，自以为和畜生们有区别，其实没有，并没有！要吃、要说话、要爱要恨，要活着！”在和卡斯珀熟识以后，她对他说。

    “你呢，卡斯珀？你为了生存做过后悔的事情吗，为了活下去，你抢过弱者的粮食吗，你犯过罪吗？告诉我，卡斯珀，诚实地告诉我。”

    卡斯珀定定地告诉她，然后坚定摇头：“没有。我可以说，没有。林晓月小姐，无论你信不信，我活到现在，都是上帝眷顾我，曾经多少次我把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命悬一线，我都准备好要把它交出去了，但是上帝又把我拉了回来。”

    林晓月沉默，这似乎是赤裸裸的对比，她心惊胆战，而对方却目光如炬。卡斯珀不知道如何安慰她，他自己自有生活的信念，这信念无比坚定，但是与大多数人的思想不合。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卡斯珀说道：“林小姐，你需要勇气，十足的勇气，你缺的是这个——要活着，要吃，要讲话，要爱要恨！没错，这是活着，活着需要勇气，不要窝囊，上帝赐给你生命，你应该爱惜，不仅爱惜生命，更要爱惜你自己的灵魂！……你要知道自己的想法，你自己的意愿，凡是人，都会有对生活的追求，大多数人也许没认识到，他们为活着而活着，为随时可能到来的死亡而恐惧，这是不应该的——生命不属于自己，但是生活掌控在自己手里，你没办法决定什么时候离去，是的，我们都没办法明白上帝的想法，但是，生活是可以看见，可以可以思想，可以去爱的……”

    林晓月忘记他们后来聊了些什么，她记不清楚，这样一个颓废消极的话题是怎样被这位激情的德国人扭转到生命与勇气的道路上的，她每个字都听了，但不确定自己能否理解得了。但话语虽然忘却了，感觉已经留下。卡斯珀的话在她固执封闭的内心敲开了一条缝隙，有光映出来，她第一次发觉，“生命”，这类形而上学的东西，以前她从未仔细感受过的，第一次在她心里敲击出声响。此后很多年，林晓月数次回想那时卡斯珀的话，直到很久以后她才发觉，是这个德国人的话为她打开了一扇新门，使她第一次认认真真地感受自身的存在。感受到自身的存在以后，她才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她的愿望，长久以来被忽略的需求，都从混沌中被抽离出来，变得清清楚楚了。

    而现在，那个教她“把生命托付给上帝”的卡斯珀，现在要被上帝召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