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洵却没时间欣赏里边的精美陈设,入了屋内,先三下两下将湿透了的铠甲和衣服从身上扒掉,丢在一边。然后信手扯下床头幔帐,在身上胡乱抹了抹,裹在腰间。精赤脊背,冲着跟进来赵怀旭低声说道:“封帅和高仙芝都被朝廷给冤杀了。子达要去给封帅报仇。潼关也丢了,哥舒翰投降了安禄山,长安城岌岌可危。我现在心里乱得很,根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虽然在下午收押一众俘虏之时,赵怀旭已经从几个小太监嘴里,隐约听到一些不祥的消息。此时此刻得到了王洵确认,还是心中一阵翻滚。半晌之后,才叹了口气,幽幽地道:“子达初到安西军中时,个性过于张扬,曾经得罪了很多老将。是封帅一直维护着他,才始终平安无事。安西军兵少将多,人浮于事。除了与大食人那场战斗之外,平素大伙很难得到露脸机会。也是封帅,借着锻炼新人之名,几次把剿匪的任务都交给了子达他们几个.......”
“这个,我知道!”王洵没想到赵怀旭的第一反应居然是替宇文至辩解,皱了皱眉头,轻声打断,“封帅待子达如父,子达一怒之下铤而走险,也是应有之事。我不怪他,我现在愁的是我自己,还有属下这帮弟兄。赵大哥,你年龄大,经历过的事情多。你替我出个主意,咱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在大宛都督府内,赵怀旭的地位非常特殊。王洵可以保证无论自己做何种选择,沙千里和黄万山等人都会不折不扣的追随。却不敢确定,这位亦师亦友的老将,在听闻封常清的下场后,到底会做如何打算?
赵怀旭的表现还是像先前一样出人意料,摇了摇头,继续答非所问,“封帅何尝只是待子达如自家子侄。对赵某,也有知遇提携之恩。子达出城之时,赵某就已经知道他离开的原因了。但害死封帅的真正元凶,又岂是区区那几个太监?!更何况皇帝陛下杀封帅的真正原因,也不是由于他打了败仗,而是怀疑他要步安禄山后尘!我等真的要起兵造反的话,岂不等同于坐实了封帅头上的罪名?!“
”是啊。王某想起来,便觉得进退两难!”王洵终于明白了赵怀旭的意思,有些惊诧,但更多的是无奈,“要报仇的话,恐怕我等就只好去投靠安禄山了。可弟兄们不远万里回来拱卫京师,临走到目的地了,却竖起了反旗,军心和士气怎可能不一落千丈?”
“关键的是,安禄山那厮不可能长久!”赵怀旭咬了咬牙,一语道破问题所在,“朝廷虽然最近几年屡出昏招,但开元年间的繁华,还被百姓们记在心里。而安禄山那厮,起兵之后一路杀人放火,根本得不到民心!”
“安禄山的军纪如何,王某早有耳闻!”屋子里的空气有些冷,王洵被冻得接连打了几个哆嗦。双臂抱住肩膀,叹息着道:“眼下王某的家人都在京师,真的帮叛军破了城,恐怕这辈子心里都不得安生!”
“岂止是不得安生!”赵怀旭苦笑,“恐怕封帅在九泉之下,也不会放过你我!这里有一封信,大将军不妨看一看。看了,你就明白属下为什么不想给封帅报仇了!”
“信?!”王洵楞了楞,犹豫着伸出光溜溜的胳膊。“哪来的信,这是封帅的字体?封帅什么时候给你的信?!”
“不是给属下的,是给长安城中那位圣明天子的!”赵怀旭抹了下脸,声音有些沙哑。“属下搜检那个死钦差的遗物时,在一堆金银细软中翻到了它.......”
没等他把话说清楚,王洵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拜读。才扫了开头几行字,视线已经再度被泪水模糊,“.......臣之此来,非求苟活,实欲陈社稷之计,破虎狼之谋。冀拜首阙庭,吐心陛下,论逆胡之兵势,陈讨捍之别谋。酬万死之恩,以报一生之宠。岂料长安日远,谒见无由;函谷关遥,陈情不暇!臣读《春秋》,见狼瞫称未获死所,臣今获矣。”
信上的字写得很潦草,个别地方甚至出现了笔画断续现象,可见封常清写此信时,是在强行压制其自身的感情。
泪眼模糊中,王洵仿佛又看见了封四叔的身影。面对着边令诚那小人得志的嘴脸,面对着周围冷森森的刀锋,在临刑之际,这位一身正气老人并没试图替自己辩解,而是低声下气地乞求对方,再多给自己一点儿时间,容自己将数月来跟叛军的作战心得做个总结,给皇帝陛下,给后来的继任者,留一份宝贵的经验。
“天杀的狗贼!”王洵哽咽着揉了下眼睛,继续往下翻看。信其实为两份,其中一份为给皇帝陛下的遗表,另外一份,则对战事的总结与长远剖析。在老人家看来,叛军之所以能一路势如破竹,是因为准备充分,外加起兵突然,打了朝廷一个措手不及。而朝廷这边,无论是在战前准备还是临战动员指挥方面,都有很多值得总结的教训。但这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无须再后悔。当下最重要的是,稳定防线,将叛军拖在潼关之下。安禄山所部兵马虽然骁勇,但最具威胁者,不过是那八千余曳落河,战死一个就少一个。而大唐这边的士卒虽然缺乏训练,临阵经验不足,却会越打越强,越打精兵越多。假以时日,此消彼长,叛军的攻势注定要难以为继。所以,不急于跟叛军决战,以各种手段徐徐图之,才是最佳的破敌之策!
作为正面战场的辅助措施,封常清建议朝廷,从河东、淮南两个方向,适度发起反击,牵制叛军。一旦将叛军完全压制在河南各郡,则其兵源和补给便要出现问题。届时,朝廷再派出使节对叛军进行分化瓦解,必然会使其分崩离析。
此外,在具体战术层面,封常清则针对曳落河野战能力强,而攻坚能力弱的缺点,建议朝廷采用诱敌深入的办法,将其引到不适合骑兵展开的山峦地带,单独歼灭。哪怕是每次只咬掉其一小部分,也会严重打击叛军的士气。积少成多,但曳落河消耗得差不多时,叛军实力便不足畏惧了。
“估计是高力士那厮,准备拿封帅的经验来培养自家心腹。所以才特地将这封信交给了姓冯的太监......”赵怀旭强压住心中悲愤,低声向王洵解释。“只可惜封帅耿耿忠心,却不知道,此信根本没被送到那位圣明天子之手!”
“嗯!”王洵哽咽着回应,泪水如雨下。几行黑字被泪水打湿,看上去宛然若新“......臣今将死上表,陛下或以臣失律之后,诳妄为辞;陛下或以臣欲尽所忠,肝胆见察。臣死之后,望陛下不轻此贼,无忘臣言,则冀社稷复安,逆胡败覆,臣之所愿毕矣。仰天饮鸩,向日封章,即为尸谏之臣,死作圣朝之鬼。若使殁而有知,必结草军前。回风阵上,引王师之旗鼓,平寇贼之戈鋋。生死酬恩,不任感激,臣常清无任永辞圣代悲恋之至。”
注:史书中,有封常清遗表全文。读起来非常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