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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你……应氏……好个毒妇恶妇,累我子嗣,乱我根基……孤真真……死不瞑目!”
应氏面上稍紧,目珠急转,瞧着眼目前情状,稍一动念,心下已然略略有了些底气。
“民间…有言,儿女…乃玉锁金枷……夫妻是……欢喜冤家……”待个半刻,古云渥撤了手,笼了袖,“一夜夫妻,尚有……百日恩德……你这蛇蝎心肠,竟能欺瞒幼子…教唆老臣……施下辣手要孤性命……我儿总角之年,便遭亲母污其名声,待得成人,其将你那日所行思量通透,怎不得念你一句……机深祸深,好将你这…弑夫弑君的恶婆娘一通憎咒?”
话音方落,古云渥鼻子一酸,终是不及掩藏,扑簌簌一阵泪雨急下,再开腔时,鼻音弥重。
“眼下……孤这七尺长…五尺宽的病块子,籍诸太医之力,卯着劲儿……同阎罗……打了商量——三更膏尽火,还需两点灯灭;五鼓衔山月,尚得一刻破晓……孤辞世之前,隐忧重重,若不……销解……抱恨终天……一来忧我儿年幼,仍需……外力,股肱新帝……二来恨废后……不贤,不知悛改,唯恐……怙恶……”
“罪魁杀不得,亦…纵不得……”古云渥两目一阖,挺尸一般仰卧辇上,静默一刻,直至耳孔内灌了数轮眼水,隐隐痒得不行,这方示意内卫将自己扶起,面颊一侧,垂眉切齿道:“每每…念及手足……又再思忆西宫……孤这膺内恨恶……抒不得,也抑不得。”
“尽管四大牵缠……可怜……时日无多……孤终归得分轻重论缓急……好将此事…作个决断!”
此言一落,古云渥一递眼风,身前四名内卫将领已是攘袂上前,三人分拿了牢内古楚容,一人再返应氏身边,虚虚隔个半丈,便使出一招因陀罗抓,只消一成功力,已然惹得应氏嗷嗷直叫,动弹不得。
“逼宫之行,乃大不韪,诛灭九族,万死难恕。”
一内卫神色整肃,目不斜视,字正腔圆,宣古云渥密旨道:“然国主遵先王之仁德,顾手足之血亲,念良将之前功,体知己之投契,功过两权,死罪可销。”
“又思后继,非嫡长子古远寒不可。其母之罪难恕,幼子之辜当怜。应氏首恶,理应就戮,然子不可丧双亲于一日,帝不可负万民于一肩。思前想后,辗转再三,特留御笔手书一封,密托于四内卫之手。想其当日忘死护宫,舍生取义,隳胆抽肠,日月可鉴,后日定能代为监看,必使应氏内化慈母,外效朝臣,助新帝委事群僚,畴咨俊茂,任贤使能,继往开来,固钜燕万年不拔之基,遵先祖百岁不世之业!”
“若查应氏暗鬼重生,再蹈覆辙,危新君,殆社稷,四卫合议,可将手书公之于众,令应氏嘲叱于公卿,受唾于万民,笔下泉下,必难超生。”
“至于巨恶四人,虽皆免死,活罪难脱。不纠其恶,岂非欺湛湛青天?不刑其身,何以解赡赡痛怨?”
内卫一言方尽,古云渥已是微微抬掌,目帘一耷,缓声自道:“尔等不仁……孤实不能……无义……孤且留下活路,至于死生,且由天定!”
“罪魁…应氏,鞭背……二十;从犯三人……削作……人彘……”
“人棍之刑……即时行刑……且叫应氏从旁观看,鞭刑待日后再施不迟……”
此话一出,应氏经不住钉牢当场,全身上下连一毛亦不敢妄动,唯耳郭一抖,纳了古云初声嘶力竭的诅骂叫唤,震天哭嚎。
“妖妇!毒妇!”
“你这沾染上半分便要人性命的扫把星!”
“此回我若死得了,必得夜夜扰你清梦,教你带累我等,倒教我等代你应罪!”
……
三名内卫闻声不乱,分毫不改颜色,只那拿了楚斗贞的将领稍一伏身,用着不高不低的声儿,毫不遮掩道:“楚将军,此刑虽酷,难以速决,然在下下手利落,七了八当,也不会令你多遭了辛苦。”
楚斗贞闻声,自是感激,眉头一蹙,先后往内卫同古云渥处投个眼风。
“咎由自取,莫敢怨怅。况早先行军,楚某也是枪林刀树穿过去,肉薄骨并拼出来的主儿,断胳膊掉腿儿的事儿,见怪不怪。”顿上一顿,楚斗贞散了全身气力,身子一扭,逃目一边,缓冲那内卫抱了抱拳。
“终归……还是谢过……”
而此一时,古云初可是摆不了甚的大侠风范,亦做不出甚好脸色了。繁霞倒晕,任大力鬼都顿不开他眉上锁;膺上起伏,谅巨灵神也劈不断他腹中愁。
口齿急开,只听着他扯着嗓子哭叫道:“皇兄……皇兄……但求速死!但求速死啊!”
古云渥一听,愀然作色,卯足气力欲要攒拳紧握,却终是有心无力,施为不得,打闪功夫,只将燥吻稍开,翕张几回,喉头轻音眼见着便要涌出来,然静默一刻,终是钩贯鱼鳃、箭穿雁口,戚戚然放不出只字片语来。
一旁容约闻声见状,心底下禁不住犯了嘀咕,实在摸不透古家弟兄唱的到底是周瑜打黄盖,还是关羽射黄忠。既是无解,其便只得接着低眉阖目,不言不动。
须臾之间,三内卫已然准备停当。
而古云初这一头仍是不见疲乏,抻着脖探着颌干干湿湿吼个不住,嗓子一时倒比些个梨园子弟更经折腾了。
楚斗贞被其嚎得燥烦,脸子一垮,扬眉喝道:“生便生死就死,大丈夫焉能这般惧怕?”
“你个老小子……吃了灯草灰,净放…轻巧屁……肉体凡胎……岂有不疼不痒无知无觉的道理?”古云初话音未落,只听得呼喇一声,诸人凝眉,见一内卫手起刀落,倏瞬已将古云初右臂齐肩削下。行刀之快,叹为观止;落手之狠,出人意表。
那胳臂落地之后,其上所连五指尚还不明所以地连连轻颤。而那如注鲜血,则是在那行刑内卫发脚踱出六七尺后,方才呈一线喷溅开来。
此一时,应氏的啼嚎之音反是走在了受刑的古云初前头。一嗓子拔个尖儿,好似穿云箭扯着寂寂穹苍散入洪蒙,直教漫天日月辰星皆是无踪,整个天下跌进冥冥。
“救苦…救难……观音大士……”
应氏这辈子,何曾亲历这般血腥,倏瞬间一双妙目满布金圈,身摇头摆,颤巍巍难将自个儿放置在个得当处。只恨眼下为那内卫隔空拿住,手脚皆是动弹难得,不然,料不定其是要软手软腿跌堕在地,抑或扭头拔身一路小跑。
顿个半盏茶功夫,古云初方才大梦醒觉,脸不敢偏脖不敢拧,只斜了眼将余光往身侧一瞟,这才察觉脚边散着根断臂,地上淌着些新血。直到这时,古云初才知觉到隐隐痒痛,似是为家养的不懂事的皮毛畜生试探着啃了一口,然则等不及冷脸呵斥,定睛一瞧,身前卧着的哪是家犬,明明是头斑斓大虫,血盆大嘴正自忙着,咯吱咯吱将那人胳膊人手好一通咀嚼。
“疼!”古云初没心思搜肠刮肚找些个更到位更熨帖的华丽辞藻了,眼下,其已是两耳煞白,面如金纸,汗出如浆,血流成河。莫说一个“疼”字,即便是一个脆生生的“啊”,抑或是沉闷闷的“恩”,其也是发不出来的了。
“上……上些…疮药……”古云渥再将头壳往一旁侧侧,不敢多瞧古云初。然待片刻,横扫一眼应氏后,古云渥膺内急火又起,直冲内卫怒声呼喝道:“若这毒妇……吓晕过去,你便……用些秘制药草,教其闻上一闻。若是……仍未…转醒……浸水、浇淋……插针…倒挂……随你施展……其想脱壳逃罚……怕不是……山上树荷…水里蓄火……净做白日梦了……”
应氏闻声,不由得连头皮上都冒出满满一层粟子来。诵四大菩萨,唤八大金刚,拜五百罗汉,念三千偈谛,可在此刻,哪个又是管用的?不求神佛带着逃出生天,即便只是教一教怎生哭法,莫令眼泪都吓得强憋回去不也是好的?
“这些活罪……其是代你消受的……若是丧命,亦是为你拦挡的……”古云渥冷哼一声,猛不丁往帕里呕了一大口血,“孤这条命……也是…也是你…取走的……天上…地下……孤都睁大了两眼……瞧定了你……看你……百年之后…可有葬身之地!”
应氏长喝一声,披头散发自榻上翻滚下来。
一摸前膺,大不过手掌的心脏几要跳脱出胸口;再探额顶,满满的冷汗像是方沐浴过一般。
两随身宫人见怪不怪,已然数不清这是太后第几次自噩梦中惊醒。假作个急火火的样子,搀扶的搀扶,递水的递水,轻声细气好言好语的从旁支应着。
应氏十指紧捉了榻沿,吞口香唾,耳孔里仍是古云渥的那一句“孤宁陈尸荒野虫流无敛,亦不受你摆布同陵同穴”。
应氏吃吃轻笑,眼水汗水像是攀比着谁落得快些似的。朦胧之中,其两目圆睁,似是瞥见些微模糊影象,一声长吟后,径自阖目,颤声念叨道:“我信了……我信了……莫敢再扰了你同西宫好事。”一言方落,应氏结眉,神神叨叨自说自话着“这宫里,越发不清静了。明日开个度亡道场,请上千百尼僧好生禳解禳解。”
话罢,殿上兀自沉寂,只听得一宫女的手掌为应氏捏弄的生出阵阵怪响,像极了当日死牢内,楚斗贞受刑时,前后咬碎七颗齿牙发出的令人着迷的奇特音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