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佳这一辈的事,都不去说了,就我知道的那些已经足够让人心冷。他们家面上还好,私底下也是个大泥潭。倒是杨七娘把几个孩子都养得不错,虽然那对双生子,将来谁袭爵也难说,但兄弟彼此感情还好。三柔也是大大方方的,又有主意,又不倔强,性子是随了娘。只她亲生那个儿子还小,看不出性子。”
虽说桂少奶奶声称,“将来大妞妞喜欢谁,让她自己去挑。”但这是因为桂大妞是女孩,能够躲在帘子后头去接触一些同龄的男孩儿,歪哥作为男孩,十三岁以后基本不能再进內帷,不能和姑娘们有什么来往。就算他想,别家女娃也不会答应。要挑些他还算喜欢的候选人,也只能乘小时候了,她不知权仲白是否也有这个意思,听他对许三柔赞不绝口,心中便是一动,口中慢慢地道,“只是她母亲身子柔弱,不知道她是否遗传了几分……要说私底下的龌龊,那谁也说不得谁,这个倒是无妨,只要姑娘人好就行了。”
权仲白倒是吃了一惊,好一会才明白蕙娘的意思,不免笑道,“孩子们都还那样小,你想什么呢,真要给歪哥定亲,也得——”
“也得挑他自己喜欢的是不是?”蕙娘接口道,“郎中,他又不是你,可以进出女儿家的闺房。要挑这几年也得给挑上了,不然,只怕父亲那边也会为他做打算。”
这件事毕竟此刻说来还早,权仲白沉吟了许久,都没说话,半晌才道,“再说吧,这件事如能在我们手里尘埃落定,到时候再看局势……也看他自己的意思,乱点鸳鸯,酿成的终究还是苦果居多,你瞧你妹妹那里,不就是……”
蕙娘面色微微一变,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也没再坚持。次日见权仲白无事,便拉上他一起回焦家去探望乔哥同两个姨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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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回过来时,乔哥还没开学,麻先生自然是回自己家去过年,过了正月十五开始上学,麻先生也就搬回了焦府。权仲白身为姐夫,过去探望他倒是名正言顺,比不得蕙娘还要避嫌,这一次特地跟过来,就是帮蕙娘摸摸麻六的底。他去看乔哥上课,蕙娘便拉着三姨娘在屋里说私话,道,“我也派人起过麻六的底了,虽是骗门宗师,但金盆洗手了这些年,倒也不算是很匪气,家里几个儿女,也都没走这条路——”
三姨娘听她这一说,又红了脸,她虽不敢再看蕙娘,下巴恨不得插进胸口,但摇头的幅度却还是很明显的,“这事,再不要提了!”
蕙娘对生母的语气,总是很熟悉的,她略略吃了一惊:三姨娘一旦用这样语气说话,那么这件事几乎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您不用想那么多,也别为我担心,这老爷去世,姨娘放出去另嫁的,有的是呢……”
“别人是别人,你是你……”三姨娘摇了摇头,“姨娘……姨娘不瞒你,我有时候也有点守不住。有时候,我也挺羡慕四姨娘……那、那个人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也有些想入非非……可这个春月,我得了清静,也想明白了。我不能对不住你——”
她用眼神止住了蕙娘即将出口的抗辩,安静地道,“姨娘一辈子都不愿给人添麻烦,尤其不愿给你添麻烦。你口中不说,可我心里也知道,你本来就是风口浪尖上的人物,一言一行,都有许多人拿水晶镜子在照着呢。生母改嫁,给你添的议论不会少的,就算你能不在意,我也不能不为歪哥、乖哥想,为日后的小囡囡、小妞妞们想。”
蕙娘道,“姨娘!瞧你说的,礼法上又不至于站不住脚,只要我们家有权有势,谁会来挑这个?”
“事有万一。”三姨娘罕见地执拗,“若是因为我的缘故,妨碍了他们,我就是万死也赎不了这个罪。再说,当年我坐在盆里,被太太救上来的时候,这条命就给了焦家,给了太太,给了四爷了。这时候一放松守不住,快活了几十年,到地下千年、万年的时光,我如何去见太太、四爷。一女不侍二夫,说的就是这个道理,我若再嫁,以后在阴司地府里,算是谁家的人呢?”
三姨娘改了主意不愿再嫁,按说蕙娘是该松一口气的,可她提出的这两个理由,又恰恰让蕙娘打从心底地不是滋味,在生母跟前,她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救了您的命,您不是也拿我的命来还了么?哪有这道理,人间的几十年还没过完呢,就忧愁起阴曹地府来了?姨娘,人活世上不容易,我是——我是没有办法,只好这样操碎了心地在过日子,可您能开心快活——我有能力让您快活,您又为什么非得自苦呢?一辈子为了别人,您也该多为自己打算打算……”
一边说,她一边在心底苦笑:她从前是多么狂热地信仰着祖父的教诲?享受了富贵,就要付出代价。她是多么瞧不上权仲白的大道,觉得他太自我、自私,只想着自己的快活与完满,压根就没考虑过家族。可现在,三姨娘如此深明大义,如此三贞九烈,她心里反而不是滋味,反而要用权仲白的话来劝她,这也算是‘道心不坚’吧,再不情愿,也得承认,她毕竟不是男人,毕竟不是个政治家,祖父留给她的路子,她是走不到头的。
可不论蕙娘如何劝说,三姨娘也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了,她不但不肯再提嫁人两字,反而还要蕙娘给她在焦家布置一间佛堂,她要带发皈依,一心侍佛。蕙娘见劝不转,又觉再说下去气氛要僵,便只好暂退一步,道,“皈依的事,都是日后再说了。您不想嫁,难道焦家还赶您?那就在家安心带子乔也好,若是两人都走道了,家里没个大人,乔哥也是寂寞的。”
三姨娘这才露出笑容,欣慰道,“不错,这孩子也是我自小看大,同我亲生的一般,我心里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要我放下他改嫁,这如何能够?”
人不想做一件事,总是找得出许多理由的,蕙娘微微一怔,刚想说:‘您有什么对不起他的?’
想到乔哥生母,这话又说不出口。她此时方才刻骨地明白:有许多事,虽然做时爽快、做时在理……但依旧算是年少轻狂,这些事尽管她不在乎,但对她的生母来说,依然是沉重的负担。
而在这一点上,不论是对权仲白还是对三姨娘,甚至是对文娘,也许她都做得还不够好。
虽说焦家守孝,按理不能饮宴,但春月里姑奶奶上门,也没有不留饭的道理。现在家里人口少,也不讲究规矩了,两个姨娘带了乔哥,和蕙娘夫妻对面而坐,权仲白吃过饭,有事要先走,乔哥有功课,三姨娘便给蕙娘使了个眼色,自己先起身出去了。蕙娘心知,她是让自己和四姨娘说麻六的事。尽管三姨娘现在已经绝了改嫁的心思,但此事由她穿针引线,还是不大合适。
比起三姨娘,四姨娘的态度要大方一些,虽说满面红晕,但起码下巴不至于含到胸前,她坐在蕙娘对面,颇有几分坐立不安。蕙娘看在眼里,倒不免一笑,和她说了几句文娘的事,方才和声道,“听说姨娘有要走道的心思,我是很赞同的。这种事,人伦常理,没什么不好意思。只是……”
她微微皱了皱眉,拉长了声音道,“麻六此人,毕竟是江湖出身……这样半师生关系,倒也罢了,与我们家却不好做了亲戚来往。”
这亦是在理的话,四姨娘并不意外,她诚恳地道,“我现在虽是府里的人,但放出去了,若还要仗着府里的势,我成什么人了。也没个儿女,自行嫁出去,本就算是脱一层皮了。姑奶奶不必担心,这门亲戚,真是没脸攀呢。”
说句实在话,四姨娘若拣选了小户人家,蕙娘也不介意拉拔拉拔,她手指缝里漏一点,够别人吃一辈子了,毕竟四姨娘也是看她长大,算是有情分的。只是三姨娘态度骤变,四姨娘又一心认准麻六,这使她不能不有所联想,她微微皱了皱眉,又道,“我还是把话给说透吧,就是不做亲戚来往,也不大成。一个是二门内的姨娘,一个是二门外的先生,这要是成了一对,焦家的男女大防成什么了?若为这个耽搁了乔哥的婚事,可怎么是好?姨娘还是绝了对麻六的心思吧,您要找人,等出了太太的小祥,私底下唤了媒婆来好生物色也成。这般行事,却是极不妥当。”
四姨娘无话可回,只好轻轻点头,竟有几分失魂落魄。蕙娘见她如此,不免点头叹息,本还想点她几句,告诉她麻六未必愿意招惹这个麻烦,却又觉得她已有几分痴迷,便懒于开口。拉乔哥来考察一番功课,也就告辞回去。
待权仲白出诊回来时,他对麻六评价倒是不错,“人很稳当,也很本分,知道自己的位置,我看他对两个姨娘倒是都没什么非分之想。”
他是如何套出这话的,蕙娘也不知道,不过权仲白会这么说,应当不假。因不免冷笑道,“四姨娘为了麻六神魂颠倒,什么事都敢做,她可没想到,也许麻六根本就不愿和我们家的姨娘有什么牵扯呢。这件事,我看热闹还在以后。”
权仲白并不知道后宅变化,细问一番,也觉得不对,他叹了口气,也没责怪四姨娘,只道,“都是可怜人,长年累月关在府里,一个男人也见不到。偶然来了一个,就成香饽饽了。”
蕙娘想到三姨娘如今一意守寡,心中亦颇为烦郁,她瞅了权仲白一眼,倒向他怀里,闷闷地道,“权仲白,我心里不舒服。”
话里竟有点撒娇的意思了……这,对于这个好强而倔强的主母来说,可算得上是破天荒第一次了。
权仲白当然很吃她这一套,这一点,并不在蕙娘意料之外,他的手轻轻地环上了她的腰,略带安抚意味地上下摩挲,清亮的筝音,也低成了醇厚的轻.吟,“是在想你姨娘的事么?”
“我要不舒服,那事儿可就太多了。”蕙娘撅起嘴,顶了他一句,声音又低了下来,“不过,今天还真就是为了姨娘的事……什么到地下没法见四爷,越、越发和你说穿了,爹心里何曾拿她当过一回事呢。最是四姨娘可恶,也不知和她叨咕了什么,偏姨娘性子左,拿了主意就不反悔的,嗳……权仲白,你说我该怎么办啊?”
她娘家事,权仲白从不多加置喙,此时蕙娘主动问策,他方道,“嗯?你也有不知道怎么办的时候?”
蕙娘拧了他的手一下,他又痛呼道,“你这也是在求人吗?”
蕙娘本来心情不好,权仲白又这样逗她,因挣扎着转身怒道,“权仲白你到底要怎么样——”
“求人还这样连名带姓地喊,你不心虚?”权仲白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他松开了手,蕙娘却没坐直,还是靠在他怀里,只是她转身面向权仲白了,便把权仲白的手拎了起来,环到自己颈后,照旧让他抱着自己。她略带狐疑地看了权仲白一眼,只觉他似乎胸有成竹,便软了声音道,“好郎中,你别和我一般计较,有主意便告诉我吧。”
“天下郎中多了,谁知道你叫的是哪个。”权仲白今日看来是要逗她到底了,他慢条斯理地给蕙娘挑着刺儿。蕙娘鼓起嘴想了一想,忽然发觉,她除了在人前假惺惺地喊仲白以外,好像私底下相处,不是叫他郎中,便是连名带姓地喊他。比如桂少奶奶叫桂含沁‘沁哥’、杨七娘喊许世子‘升鸾’这样的昵称,她的确是没有喊过,倒是他好像还在祖父跟前叫了她几声阿蕙。
看来,此人貌似是对这一点,有些不大满意了……蕙娘禁不住要笑,又有点不好意思,现在,她心里再也不烦郁了,甚至还要靠在权仲白的胳膊上,把自己的一点笑容给藏好呢。
“那不然叫你什么?”口中却还是不能服输的,蕙娘道,“难道我叫你‘白哥’?”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一阵恶寒,蕙娘打了个冷战,越想越好笑,捧着肚子笑了半日,又说,“你字子殷这我知道……”
不过,子殷一般都是朋友们喊的,蕙娘叫了几声,也觉得不对劲,思来想去,还是回到了最初的权仲白,她笑道,“我觉得就是连名带姓地喊你最舒坦了,怎么办呀?”
权仲白白了她一眼,道,“你就矫情吧你——瞧,我就喊你矫情,多么方便自然。”
蕙娘本想说,家里人都喊我佩兰——但想到焦勋,便不敢多说,她又苦思冥想了半日,方道,“算了,今日实在想不出。”
既然想不出,那么便没立场让权仲白来帮着出主意了。蕙娘吊着眼梢瞟了权仲白一眼,悄声细语,“我嘴巴笨得很,一时也想不出什么好听的……不如这样,我先练练口齿,一会再来想?”
权仲白还没发话,已被她一把抓住衣领,直摁了下去,他一着急,也忘了‘矫情’,道,“焦清蕙,你做什么——唔!”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要练口齿的这个人倒很是安静,比较吵的人,竟换成了权神医。
当然,顺理成章地,权神医也就把三姨娘这个难题,包在了自己身上。让蕙娘得以安心收拾行囊,等待月底的那一趟海外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