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多少会限制敲打一番,没想到皇上一声不吭,竟还许了牛贵妃大办生日的请求……再结合权仲白反馈回来的消息,二皇子对自己的身世之谜,心里是有数的。那么权家就不得不有个很不好的推测了:皇上如此纵容牛家,自然是要把牛家当作一杆枪,来扫倒惹他顾忌的门阀势力,日后鸟尽弓藏,牛贵妃的下场,恐怕不会有她想得那样风光。
这其实也不能算是阴谋诡计,阳谋就摆在那里,每个人都可以参详。但参详出来的滋味,人人却都不一样。孙家有个‘无故被废’,深得臣民同情的废太子,滋味最苦涩;桂家在西北根深叶茂,略有养匪自重的嫌疑,招惹皇帝忌惮已非一日,和牛家的冲突又极为激烈,这个局对他们来说也是险之又险,一个拿捏不住,便有灭门之危。许家和皇上交情深厚,势力集中于京城,在边疆没有什么根基,相对要轻松一些,但因为太妃的关系,也有半边被扯进了泥沼里,倒是权家在别人看来,纯属倒霉触了牛贵妃的脾气,被抓来杀鸡给猴看,其实和牛家也没有根本的利益冲突,算是舞台边上跑跑龙套的,要不是牛贵妃不知哪来一股劲儿,一心要为难婷娘,恐怕在孙家、桂家等人眼中看来,权家连和他们合作的动机都欠奉,权家这里一提合作,他们那里怕不就要参详上权家的动机了:别是重施故技,又在为牛家引人上钩吧。
也所以,蕙娘如今面上虽苦涩,心底却还宽松。她多次入宫,也不无为自己造势的意思,算是利用牛贵妃对她的反感,把两人的矛盾给推到了台面上来……果然,如今她一邀请,孙夫人便欣然而至,没说几句话,更是隐约透露出了她和桂家的联系:她对桂家的用意这么了解,可见两家私底下必有交流。也是,这两家一开始结盟,不就是为了对付牛家吗?只是时也命也,对付着对付着,倒把敌人给对付得这么强大,对付得两家都没有思路了,也是颇有些讽刺。
“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啊。”蕙娘轻轻地叹了口气,她瞅了周围一眼,见空山新雨、万籁俱静,从亭子里望出去,目光所及之处都没有人影,这才压低了声音,“二皇子的出身,实在是太尴尬了。”
孙夫人眉头一跳,“你是说,小牛氏——”
“大牛小牛,都是牛氏,就是因为牛氏的作风,皇上太了解了,所以才做出今日的局来。他是想把牛氏一起带走,又怕日后皇子登基时过分年幼稚嫩,少了母族帮衬,被门阀势力玩弄于股掌之间。”蕙娘沉声道,“如今西北有罗春,海外有鲁王,皇上又要推行改革,民间矛盾也多。局面已经够复杂了,他不想再留下自己忌惮已久的门阀势力……恐怕随着皇上身子骨渐渐孱弱,世家大族的日子会更难过,能和如今的昂国公府一样,守着几亩田地过活,已是不错的下场了。万一举动不慎,很可能就要落个倾家灭族的下场!现在别人看我们的热闹,不过是因为皇上还顾不得他们,不然,要挑拨牛家出手,对皇上来说,是什么难事吗?”
牵扯到权力传承,这种事无任何人情可讲,就算孙家是一路把皇上扶上宝座的,这情分也顶多只能为他们换回几条性命而已。别的势力、财富,皇上哪会顾得了这么多?孙夫人面色顿时沉凝了几分,她却并不惊讶,而是低声问,“这是老爷子的看法,还是——”
这里的老爷子,指的并不是良国公,而是沉浮数十年荣宠不衰,在致仕后还能以文臣身份得到封爵的老爷子焦颖。他丰富的政治阅历和老辣的政治眼光,是众世家均要尊敬、看重的。
“老爷子和我都是这样看。”蕙娘斩钉截铁地道,“以皇上历年的作风来看,这也是最合理的推测。皇上去世之前,牛家必倒,但在皇上的目标还没有完成的时候,就是天皇老子,也都不能打灭牛家的气焰。”
孙夫人霍地站起身来,来回踱了几个方步,方才长叹道,“含沁辞职,除了试探皇上心意以外,也是给桂家全面收缩打了伏笔,只是我看桂元帅的意思,能争,还是不打算坐以待毙。可听弟妹你这一席话,我也是有几分失措了,难道除了等死,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有当然是有。”蕙娘轻声说,“大家群策群力,总是可以找到思路的。我就想,皇上毕竟是皇上,但凡是天子,就没有不忌讳的事儿,只看能不能找准而已……”
只是这句话,孙夫人便悚然动容,失去了一贯的冷静,她略带惊疑地扫了蕙娘一眼,似乎在掂量着蕙娘的真意。可蕙娘却并不往下说了,两人间一时陷入沉默,片晌后,孙夫人才哑声道,“好,明人不说暗话,弟妹你这句话倒是说到了我的心坎里。但我也要问弟妹一声,你们家在宫中,不过一个族女,一个棋子,弃了也就弃了。就是朕舍不得,以你手腕,安抚下牛氏,不过是翻手间的事情。就是现在不能握手言和,权神医一旦回京,双方必定又是一团和气。往大了说,日后局势再险恶,有权神医在,保住你们权家的财富地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一问,没说出口,但问得很直接:皇上忌讳的事儿,可不就是那么几件?每一件,那都是说出来能吓死人的罪名。孙家和桂家那是没有办法,一定要和牛家见出生死了,才把主意打到了这上头,但权家身娇肉贵,至于这么积极地来淌这摊子浑水吗?
蕙娘却是从孙夫人的反应里看出了另外一件事,她一时间有些心不在焉:实际上,皇上的真实意图,也是在二月桂含沁辞职获准,以及三月里牛贵妃大办生日这两件事后,才为老爷子、自己和良国公、云管事等人不约而同地参详出来的。当时她认为,首当其冲的孙家和桂家,只怕很难兴起抵抗的念头,桂含沁辞职,就是桂家要全面收缩以图自保的征兆。但云管事却非常肯定地告诉她,桂家决不会和牛家善罢甘休,桂含沁辞职,只是他们的最后尝试,他们私下肯定在部署着更大的计划云云。
当时她还是将信将疑,可没想到今日孙夫人对她的这句话反应这么剧烈……看来,孙桂两家的确是有和牛家不死不休的意思,也不是缺少思路,只是可能尚未下定决心——有时候办法就只有那么几个,再聪明的人也不能另辟蹊径。既然牛家没有弱点,那就只能自己给他们制造弱点了。栽赃陷害、十恶不赦之罪……其实两人刚才打的,就是这个哑谜。
而云管事又是如何能肯定桂家的意图呢?是他们在桂家也安排了内间,还是……
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蕙娘将杂念排除在外,自信地道,“我们国公府,成也是仲白,败也是仲白。仲白要下江南,贵妃娘娘为难婷娘,那都不是没有因由的。嫂子是聪明人,应当能够明白我的意思。”
孙夫人眯起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着蕙娘,她忽然失笑道,“想把你拉下水,没想到你是早湿了身……”
但也就是玩笑了这么一句,她便又严肃了起来,竟不接蕙娘的话头,只道,“今儿天色晚了,我不比你,家里事多,我是赶着回京的——你便多住几日吧,等回了京城,我再来看你。”
这么大的事,当然不是孙夫人一人可以做主的,她也要回去和丈夫商量。蕙娘微笑道,“嫂子慢走。”
便亲自将孙夫人送到了山下,这才一人踱回了半山腰处的敞亭中沉吟。四周人未得她的话,也不敢跟上来服侍。
潭柘寺到了春季,一山树有半山正在开花,鸟语花香、空山晚照,此景实在美不胜收,蕙娘出了一阵神,又徘徊了一会,赏了赏景,见夕阳要落到山后头去了,那人却还没有一点音信,这才放弃等待,正要自己踱下石阶,去寻从人时,却见远处山径上衣角一闪,一个人背着手,慢慢地从花阴踱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