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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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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关辂。”轻松依然的,关辂拉开主席座椅坐下,两手闲适的叠在腹部。“那么,翠婶,我想巨霆的麻烦大了。因为我对巨霆的机密电脑系统了如指掌。但是呢,”他交叉起十指,两只大拇指轻快地绕圈圈。“这个我就无法实地操作证明了。整套电脑系统都是我的精心设计,懂得操控和运作的只有两个人,我本人,和不幸遭人杀害的先父。”说最后一句话时,关辂冰冷的眼睛绕会议桌扫了一圈,彷佛杀害他父亲的凶手就在其间。

    “提到你父亲,”终于又开口的关锦霄,清清喉咙,修正自己的措辞。“我是说,我亡故的二哥。假如你真是关辂,你父亲过世,你为什么没有回来参加葬礼?”

    “我发生了点意外,受了伤,无法赶回来。”

    “什么伤严重得让你连自己爸爸的葬礼都不能参加?”

    “枪伤。”关辂的口气像那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先父遇害的同时,我在美国也遭到伏击,胸膛和肚子各中了一枪。”他环视眼睛越张越大的董事和股东们的眼神,像在告诉他们,他们都是他的证人。“我想这样的伤是会让人在医院躺上一阵子的,不是吗?”

    “全是你的一面之词。”宋翠宜冷冷道。

    必辂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口气。“既然如此,各位长辈,请恕必辂无礼了。”他起身,面向著十几双扉息以待的眼睛,缓缓解开黑色西装上的双排扣,拉松深蓝底、灰蓝白斜边条纹丝领带,慢条斯理解水蓝细条纹衬衫钮扣,揭开,露出他胸膛上一个丑陋的黑色的疤洞,另一个在下面五公分左右,两个疤洞周围的皮肤都像烧黑了似的皱缩在一起。室内响起一阵惊呼。有人看了一眼马上把头掉转开,有人恶心欲呕的捂著嘴,抱著肚子。关锦霖是前者,关锦霄干脆背转过身子,紧闭上眼睛。宋翠宜像斗败的母鸡跌坐回椅子,颤抖的双手抓紧扶手,眼睛瞪视面前的桌面,脸呈灰白色。关辂扣回扣子,整好仪容,坐回去。“各位还需要什么其他证明,还有什么疑问,请尽管提出来,我尽力给各位一个满意的答覆。”室内静默无声。

    他等了片刻。“那么,请大伯和小叔入座好吗?”

    必锦霖尴尬的呆立在一旁,注视关锦霄铁青著脸坐下。最后,他维护著身为长辈的尊严,近前一步到关辂霸住的主席座位旁。“就算我们暂时承认你是二十多年来,没有人见过的关辂,你今天闯进来打断我们的重要会议,目的是什么?”

    必辂没回头也没看他。他答覆他,目光却面对其他人,彷佛他发言的对象是他们。“大伯,你似乎忘了。家父既亡故,我是长子也是独子。同时我也是关氏在美国纽约总公司的负责人。巨霆的所有高峰会议,我都有权利和责任出席。”

    “而你自认为你的权利在这张主席座次上?”关锦霖的脸气恼得一阵青一阵白。

    “是这个赋予我的权利。”关辂自西装内的背心口袋掏出金质怀表,手指绕著表链将它举高以示在座所有人。“如果还不够,我还有先父的继命遗嘱,我的律师为我保管著。我打个电话就可以请他送来给大家过目。”

    “关总裁,”宋翠宜冰冷的,咬牙切齿的对她丈夫说:“你看今天的会议是不是需要另外择期再开呢?”

    “这是个好主意。”关锦霖马上顺著台阶下,并询问其他董事和股东。“各位意下如何?”

    他原期望其余人会支持同意他,不料他们都看着关辂。

    “既然关锦棠在世时领导了巨霆将近三十年,”一名股东说道:“关辂年轻有为,过去十年为巨霆和关氏海内外企业的贡献,也是有目共睹,嗯,虽然我们今天才有幸一见卢山真面目,不过我个人认为很庆幸,锦棠不幸遇害骤逝,但是他总算后继有人,巨霆有救了。”“说的没错。”另一名董事立即附和“让我们欢迎新任巨霆总裁,关辂先生。”他率先热烈鼓掌,其余掌声相继加入呼应,只有关锦霖、宋翠宜夫妻和关锦霄,难堪且愤怒地僵在那。关辂悄悄舒一口气,礼貌地站起来,朝大家微微躬身。“谢谢。关辂在此代表先父,感谢各位长辈的支持和鼓励。今后关辂当秉遵先父的遗命,为巨霆竭力以赴,定不负各位长辈的寄望和先父的交托。”“我有个问题,”一名董事说道:“你现在是要回台湾来,永久定居了,是吧?”“我是这么打算。”关辂回答。

    “从前锦棠在台湾主持巨霆,你在美国负责关氏。现在你回来接他的位子,美国那边没有人了,是不是要把关氏让售呢?”“没有的事。”关辂严肃地两手按著桌缘,身子则诚恳地略前倾的姿势,和他父亲生前对人说话的神态如出一辙。“关氏和巨霆本是一家。巨霆是棵大树,关氏是从树身份出去的枝,就像一个家庭里的家长和子女一样。没有理由因为家长要专司一职,就把子女卖了。树身立得稳,枝干才能更茁壮。一个家有家长,子女才有依靠。”“那么亚洲地区呢?”另一名董事问:“过去几年亚洲地区一直是在零成长率状况下,是不是非卖不可呢?”关辂以漫不经心的眼光扫过三张由白变红又变白的脸,再回到这位董事脸上。“我也有个问题,有人会因为家里有那么一、两个孩子钱赚得比较少,就把他们给卖了吗?”四周掀起一阵愉快的笑声。

    必辂没有笑,不过他等笑声止歇才再开口。“巨霆不是以变卖子公司扩展企业网的。过去不是,现在不会,将来,只要我关辂在,巨霆的子子孙孙,就是关辂的子子孙孙。只有将后代繁衍壮大,断无出卖之理。”“说的好,关辂。”第一位发言支持他、承认他的股东,自他的座位走到关辂旁边,一只苍老瘦削的手拍拍他的肩。“你回来的正是时候,孩子。”他上上下下赞赏的打量关辂。“你是锦棠的儿子,错不了。很有乃父之风,孩子,很有乃父之风。”“谢谢叔公。”关辂热诚、感动地握住老人的手。

    老人有些泛灰的眼眸一亮。“你还认得我?我最后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才”“四岁。”他流利的答。“关辂生日,叔公送了一套电动火车。爸爸带关辂去到府上向叔公拜谢。”老人眼里泛起泪光。“啊,好孩子,好记性。锦棠该可以瞑目了。他有个好儿子!”其他人纵然或许还有些疑惑,也在听到他们这番对白后,疑虑尽除。他们一一过来和关辂握手,表示诚挚的欢迎和支持。最后,会议厅里只剩下关辂,分坐长桌两侧的关锦霄、宋翠宜,和仍僵硬的站在关辂后方的关锦霖。不过这时他走到关辂旁边来。“我想我们的怀疑错了。”他认错认得心不甘情不愿。

    “没有关系。”关辂淡淡说:“你们有理由怀疑。正如我怀疑出主意出卖巨霆美国和亚洲区子公司的人的动机,及这人,或这些人,是否和我父亲的遇害有关。”他是否看到不自在和罪恶闪过他们眼中?或其中之一?之二?

    “警方还在调查这件事。”关锦霄说,口气比之前缓和多了。“他们不敢怠忽的,你父亲在世时,商政两界都很具影响力。”“那是因为他德高望重。”宋翠宜的态度也做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甚至眼光中有了和蔼的神色。“我不是存心令你难堪,孩子,你父亲发生这种事,我们不得不格外谨慎。”“我了解。”关辂维持他的淡淡然。

    “你父亲也是个很体恤人的人。”宋翠宜哀伤地叹一口气。“那么好的人,我们无论如何想不到有人会用这么残酷的手段害他。你若真的要留下来接管巨霆,关辂,我想最好你不要露面或出面。”关辂微微扬眉。“恐怕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翠婶。”

    “你不要误会,我是为了保护你,我相信你大伯和叔叔也会同意。”

    “是否可以请你解说得详细点,翠婶?你是建议我做挂名总裁,或者总裁职位和实务实权都交给一个,唔,你们认为比较合适的人,而我隐在幕后。是这样吗?”他确信他看到关锦霖、锦霄兄弟同时朝宋翠宜投去钦佩的注视。

    “正如我说的,这是为了保护你。是的,我大约就是这个意思。例如对外宣称巨霆新任总裁是你叔叔,或者你大伯,表面上当然也要做得让人相信他们其中之一是当家主事者,但是私下作主的还是你。”见关辂不作声,她便自认他赞同了她的提议,热切地,她继续说:“事实上,在害死你父亲的凶手抓到之前,关辂,你最好连公司都不要来,待在家,少出门。所有需要你过目和签字的文件,我们会派人送去给你。或我们亲自送更万无一失。”是啊,他想,这个计画对他们而言,确实是万无一失。

    “你的好意我明白,翠婶。我很感激你的关心和周到,不过,”他停顿间,他们已经想得到他的下文,然而三个人都没动声色。“我想换做是我爸,他也绝不会因此就畏首畏尾躲藏起来不敢露面。”“为了保护你,若锦棠还活著,他会同意我们的做法。”关锦霖有点不高兴他不知好歹的样子。“要是害我爸的人下一个目标是我事实上他们试过了,我也毫不怀疑他们还会再找机会下手。于私,我和任何人都不曾结怨,若有人和我爸有私怨,犯不著连我一起算上。既然把我也当成对手,显然凶手的目的在对付巨霆。这种情况下,我躲起来,让大伯或三叔代替我来当他们的枪靶,我爸虽然死了,只怕也不会原谅我选择做个懦夫。”他们任何一人有机会再发表意见前,关辂退出座位,表示今天的会议和谈话到此结束。“我要到爸以前的办公室看看。我先告退。”

    “关辂!”宋翠宜叫住他。“你妹妹关轸呢?她和你一起回来了吗?”

    “是。她去看妈妈了。”他平声应。

    “你妈,”接著问的是关锦霖,语气犹豫。“她好吗?”

    “很好,身子有点弱而已。”

    必辂草草对他们颔首,很快走出会议厅。外面围了一群好奇的等著看这位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关家少爷、电脑奇才。见他出来,不好意思地一哄而散。关辂面带微笑地走过长长的走廊,偶尔朝大胆地探头出来的人友善地挥挥手。但他一进入他父亲生前的办公室,将门在身后关上,笑容随即为疲惫取代。接著,震惊地,关辂感觉到某样东西自他的身体抽离,然后关轸出现在他眼前。她穿一身和他一模一样的西装。她看起来正好和他相反,她非常愉快。简直是快乐得不得了。“天哪!”她高举起双手“能走出来,站出来面对外面的人和世界,这种感觉太好了!太好了!”关辂愣愣看看她,看看自己。“你你从哪里冒出来的?”

    她大笑。“你表现得太完美了,辂辂。”

    他一脸茫然。“我根本不知道我怎么会你刚才一直在里面?”

    她乐得像个小女孩地咯咯笑。“我跟你一起来公司的呀。”

    “我知道,可是下车以后你就不见了。我一直没有再看见你。”

    “可是你没有担心或害怕,你打了一场漂亮的大胜仗。”

    “我我没有我不知道怎么回事”

    “别檐心,辂辂。我们兄妹俩合作得天衣无缝。今天是个完美的开始,接下来我们还要一起做好多事。啊!不必再躲躲藏藏、偷偷摸摸过暗无天日的日子,真是太当然,没有你我是做不到的。”

    必辂不完全在听她开怀的尽抒心情,他思索著,不敢确定,也不敢相信。“你真的刚刚也在里面?”“我不止在,我和你在一起。”关轸收敛起笑容,知道他有点吓著了。

    “在一起?”他是问,也是惊疑。他的手指指她,又指指他自己的身体。“你是说,在一起?”“我说过我会和你在一起帮你的呀。”她柔和地说。

    必辂用力眨一下眼睛。“你你刚刚现在,是从我身体里出来的?”

    “辂辂,哥”她伸出手。

    他退后,手指著门外。“刚才在里面,说话的是你,不是我。”他不是在发问。“我没有其他法子,而你需要帮忙才能应付那群人。”

    “你在我身体里!你在我身体里面!”他失去控制的吼起来。

    忽然,关轸不见了。关辂的吼声则像遇到阻流似的弹回来,消失在他四周,没有传出去。他惊愕、恐惧万分地钉定在地上。“关轸,轸轸。”他小声地叫她。

    “做什么?”

    她的回答发自他体内,关辂倒抽一口气。

    “别胡闹,出来!”他生气的命令。

    “你得答应不再大吼大叫。”

    他转动身子,甩动身子。没有用。“你到底出不出来?”他对著他自己怒吼,但他的音量显然被她控制住了,吼声因而宛若一声低言。而且她不回答他。无可奈何,关辂只好妥协。“好,我不吼叫,拜托你出来好不好?”

    她一阵烟似的飘出他的身体,站在他面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行。我说过,这是我唯一可以帮你,而又不会让人觉得你言行怪异反常的方法。”他瞪著眼睛。“我算什么?傀儡?替身?”

    她静静回视。“两者我都做了二十三年。”

    必辂的双肩颓然垂下。“我要因此做你一辈子的躯壳,任你摆布吗?”

    必轸绷紧了苍白的脸。“你可以放弃。我不。不管用什么方法,如果你不想做,我会独力找出害死爸的人,和企图卖掉爸辛辛苦苦创立的山河的人。这些人也要为在疗养院痴痴呆呆的妈负责。”关辂同样脸部紧绷,神色亦同样痛苦。“我不是不想做或不愿意,否则我不会在这。可是我能力太薄弱,我觉得我像个小丑。”她表情变柔。“我无法在一夜之间把我二十三年的所学全部教给你,辂辂,假如能够,我绝对毫无保留。我会教你,但是要花一些时间。在你能单独应付之前,除了我们像今天这样合作,别无他法。”他看着她,知道她说的没错,但是

    “你明白刚才在里面是怎么回事之前,会感到很不舒服或不自在吗?”

    他摇摇头。“那是我不知道,现在我知道你化身在我身体里上感觉教人毛骨悚然。”她怆怆然一笑。“我明白。可是你该知道,辂辂,变成个鬼魂不是我的选择。到你身体里以便帮你,更是没有选择余地的选择。”他沉默了许久。“非这样不可吗?”

    “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他沮丧地走到桌子旁边,拿起桌上一个相框,里面是他和关轸小时候的合照。他的眼眶一阵灼热。他慢慢放下相框,像他父亲当年一样,目光投出对面的窗外。“害死爸,和当年绑架我,又杀了你的,真的会是大伯、三叔和翠婶他们?”“我不知道,爸怀疑是自己人,始终没有证据。我怀疑是爸心肠太软,没有很用心、认真的去查,他总想已经牺牲了一个儿子,只要保住他另一个孩子,用不著记恨记怨的弄得一家人仇隙更深。”关辂费力的思索、回忆。“我记得被绑架时曾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我认得那个人。”他闭上眼睛,好半晌之后,挫折地低下头。“我想不起来。”关轸来到他身边。“不要紧,我们会找到原凶的。”

    他转脸注视她。“奇怪,鬼白天不是不能出来的吗?你怎么这么自由?”她涩涩抿唇。“我不全是鬼,辂辂。可是我也不是人。”

    有人敲门,关辂转身“谁?”一面望向关轸,然而她已然消失不见。

    当他走去开门,他体内,关轸的声音对他说:“你只要说声:请进或进来,用不著自己去开门。”他遂站住。“你既然进去了,为什么不代我发言了?”

    “我不知道你会不会又不高兴。”但她声音里有顽皮的笑意。

    “你进去也没徵求我的同意。”他咕哝,跟著双腿就自然、流畅地轻快转身折回去,走到办公桌后坐下。“请进。”他关轸说。

    门开了,一个面庞娟秀的女人掩不住兴奋地对他说:“关先生,记者来了,在楼下大厅。你要下去,还是请他们上来?”“请他们在楼下稍候,我一会儿就下去。”

    “好的。”女人走出去,又折回来。“关先生,你要留在台湾,不回美国了吗?”关辂温和地微笑。“我想是的。”

    “啊,太好了。”她快走了两步,想起来,又跑回来关上门。

    “记者?什么记者?”关辂问关轸。

    “我们要开个记者招待会,发表个简短声明。”她告诉他。

    “我不”他想说他不懂什么声明,但记起来说话的人不是他。唔,是他,不过非出自他的意志。正如此刻起身整理领带,掏出怀表看时间,抬手抚抚头发的一连串动作,都优雅、自信得不是他会有的行为。关辂不得不向自己承认,他喜欢这种对自己充满信心和肯定,沉稳,从容不迫的感觉。只要他不去想关轸在他体内,他事实上觉得彷佛一切都是他与生俱来的自然反应。彷佛他一向都是如此。开门走出去前,他小声对关轸说:“忘了告诉你,轸轸,我喜欢你把我纠正过来的说话口音。”她笑得他腹膜震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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