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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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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印子握紧拳头,有钱了,有声音,有主见。

    否则,甚么都不必讲。

    她并没有用那座天文望远镜来观星,每天回家,都累得忙不迭爬上床,做梦还念着对白台词,她做不到导演的要求,常看脸色,愈是努力愈是僵,她知道背后有工作人员说从未见过那样漂亮的笨女,这叫她更累。

    她同陈裕进诉苦:“真辛苦。”

    “可是,也一定满足。”

    “不,我不快乐。”

    裕进有点诧异,这不是她坚决要走的黄砖路吗?

    “不同你说了,明日一早外景。”

    彼此都有隔膜。

    祖母见他挂上电话,过来问:“是同妈妈说话?”

    裕进只是陪笑。

    “暑假快过去,中文也学得颇有成绩,父母催你回家啦。”

    “我想多留一年。”他鼓起勇气。

    “甚么?”

    “我会找个硕士班读。”

    “裕进,为着某个初相识的女孩子牺牲宝贵时间并不值得。”

    24/12/1999

    祖母没好气“与你十二岁时爱上一双溜冰鞋一样。”

    裕进不想分辩“是,不同年纪,恋上不同对象。”

    祖母伸手捧住他的脸“我可不理,你是我的孙子,不属我的责任,我永远溺爱你。”

    裕进紧紧握住祖母的手,他是个幸运儿。

    “我得留下来,她需要我的时候,我会在她身边。”

    祖母不再说甚么。

    凭经验,老人家知道,她需要他这种机会已经很微。

    第二天一早,印子起床准备出发工作。

    助手阿芝上来按铃,印子把化妆箱交给她。

    下得楼来,刚想上车,有人在背后轻轻叫她:“马利亚。”

    谁?印子混身寒毛竖起来。

    她转过头去。

    助手阿芝比她更警惕,马上把印子推上车,锁上车门,叫司机开车。

    “马利亚,是我。”

    那人在车外高声叫。

    印子蓦然认出了他“停车。”

    她按低车窗,看清楚了这个人。

    是他,是佛德南罗兹格斯,那个葡萄牙人,青紫色脸皮,高大但佝偻,穿着稀绉衬衫,十分褴褛。

    印子怔怔地看住他。

    阔别了十年,现在找上门来了。

    “马利亚,我知道是你,你现在可出名了。”

    助手急问:“这是谁?我们不方便与他多说话。”

    印子忽然笑笑“这是我生父。”

    阿芝大吃一惊,实时噤声。

    这样猥琐的外国人会有如此精致秀丽的女儿,真是天下最讽刺的异数。

    “他一早拋弃我们母女,”印子轻轻说:“现在不知有甚么事。”

    那外国人说:“印子,想问你借钱-”

    印子打断他:“我有多余的钱,扔到海里,看它往东还是往西流,也不会给你,司机,开车。”

    她把他像乞丐那样撇在路边。

    车子驶出老远,阿芝踌躇地说:“他会不会告诉记者?”这件事,恐怕要向上头报告。

    印子漠然答:“我不怕。”

    “记者若追究下去的话”

    “我的确出身清贫,家庭复杂,这是事实,何必隐瞒,又不是我的错,我不担心。”

    “印子,你够勇敢。”

    印子苦笑“我所担心的是怎样演好今日这场戏。”

    一直到现场印子都保持缄默。

    那场戏是一个少女遭同伴欺压,在雨中被迫到墙角。印子忽然有顿悟,她怒吼起来,反扑撕打,用尽全力,做到声嘶力歇,对手招架不住,喊起救命,拚命逃走,印子这才缓缓蹲下,掩住一脸血污,哀哀痛哭。25/12/1999

    导演惊讶地站起来“终于开窍了,谢谢天。”

    印子混身淋湿,冷得发抖,站起来,四肢不试曝制地颤动。

    助手取来大毛巾盖在她身上。

    有人递一杯热茶给她,印子一抬头,见是王治平。

    他轻轻说:“演得很感人。”

    印子情绪尚未抽离,说不出话来。

    “印子,老板来探班。”

    她茫然抬起头。

    王治平从未见过那样楚楚动人的面孔,不禁怔住,印子湿发搭在额上,自然形成一圈圈,脸上化妆污垢使她看上去比真实年龄更小,晶莹双眼蒙着一层泪膜。

    他不敢逼视,这是大老板的人,看多一眼都是死罪。

    “老板在那边。”

    印子轻问:“是电影公司老板?”

    “是翡翠机构总裁洪钜坤。”

    印子沉默。

    呵,是那个支她薪水替她付房租为她妹妹找到国际学校的人。

    “在哪里?”她抬起头。

    “请跟我来。”

    王治平把她带到一张折椅前,那个人一看见印子,马上照外国规矩站起来。

    印子觉得舒服,啊,并没有老板架子。

    只见那中年人微微笑,双手插在口袋里,并不出声。

    印子叫声洪先生。

    洪君身上西装无比熨贴,身体语言充满自信,长方面孔,长相身形都不差。

    “请坐。”他客气地招呼印子。

    印子坐下,王治平退到一角。

    “你演得很好。”

    印子失笑,早一天她还是最漂亮的蠢女。

    导演过来叫声洪先生“今日早收工,印子,你可换衣服了。”

    印子心底明白,他们一早已串通好。

    这是戏外的一场戏。

    阿芝过来“印子,这边。”

    印子到化妆间换上平时爱穿的大衬衫粗布裤。

    洪钜坤亲自过来问:“可以走了吗?”

    印子回眸嫣然一笑。

    中年人的精魂被那个笑脸撞散,平日运筹帷幄,英明果断的他已练得百毒不侵,这个无名的微笑却叫他想起许久许久之前,当他还在徙置区天台木屋读初中的时候,一个小女同学的笑靥。

    他与那女孩先后辍学,他去工厂做学徒,她,听说到一间叫琼楼的舞厅当女招待。

    这件事,到今日叫他想来还有点心酸,他竟怔住半晌。

    印子说:“可以走了。”

    他想指住荆钗布裙的刘印子对全世界名媛说:“看,所有华丽的名牌其实并不能增加你们的姿色。”

    26/12/1999

    印子问:“去甚么好地方?”

    “一起吃顿饭吧。”洪钜坤答。

    印子已经知道那一定不会是一个公众场合。

    司机缓缓把车驶过来,他亲自拉开车门让印子上车。

    他早已摔掉穷根了,但今晚忽然想起,少年时挤公路车送货,被售票员用脚踢阻他上车的情况。

    他比平时沉默。

    车子驶到游艇会,他下车,领印子到一只船上。

    印子留意到船叫慕晶号。

    “慕晶是家母的名字。”

    印子没想到他是孝子,不禁看多他一眼。

    “家母已八十二岁。”

    他与她说起家事来。

    船员接他们上船,他请印子到甲板小坐,他自己喝酒,给印子一杯苹果汁。

    船轻轻驶出海港。

    印子忽然问:“你有子女吗?”

    “一子一女,叫其皓与其怡,都在英国读高中,明年赴美升大学,年纪与你差不多。”

    印子见他那样坦诚,倒也觉得舒服。

    “多谢你扶掖。”

    他欠欠身“公司靠你赚大钱呢。”

    印子笑了“翡翠捧哪个都是明星。”

    “啊不,观众十分喜欢你,这一点勉强不得。”

    “你的援助,解决我的窘境。”

    洪钜坤倒也感动,这女孩知道好歹。

    吃的是西菜,精致,但淡而无味,小小碟,也吃不饱。

    他忽然吩咐侍者几句,没多久,一盘香味四溢的烤牛肉捧上来。

    他笑说:“医生叫我少吃红肉,我戒不掉。”

    肉半生,切下去,淌出血水。

    印子可以想象他对付商场上对手,大抵也是这个样子:活生生吞下肚子。

    “妹妹喜欢新学校吗?”

    “她非常开心。”

    印子有点松懈,她在甲板上伸了个懒腰。

    洪君脱掉了西装外套,干脆连领带也解下。

    其实,他俩身世有许多相同之处。

    他说:“咦,你脚上的图案呢?”

    “洗脱了。”

    “是印度民族风俗吧。”

    “是,一个朋友替我画上。”

    洪君试探地问:“是男朋友?”

    印子否认:“我没有男朋友。”

    他笑“我又不是娱乐记者。”

    印子答:“我的确没有男朋友,有甚么瞒得过你的法眼呢。”

    这是真的,对她一切,他知道得十分清楚。

    他看看手表“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印子也有点诧异,他们竟然谈得那样投契,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

    船缓缓驶回去。

    27/12/1999

    海湾停泊着许多白色的游艇,有人看见慕晶号,便笑说:“那只是洪钜坤的船。”

    一个年轻人转过头来“都会里太多巨富。”

    他正是陈裕进,陪祖父母到朋友船上散心。

    “暴发户多得很。”船主感喟“游艇注册号码已达五位数字了。”

    “这个洪钜坤,很有点名气。”

    “是,”船主掩嘴笑“真有他的,特地成立了电影及唱片公司来捧女明星。”

    “这样劳民伤财?”

    “可不是,最新对象,叫刘印子,才十多岁。”

    陈裕进怔住。

    再看时,那艘慕晶号已经远去。

    他站在晚风里发呆,许久不动。

    慕晶号上的印子却不知道她与裕进擦身而过。

    她只庆幸洪钜坤当天没有进一步要求。

    他静静把她送回家中。

    印子累得虚脱,进门,隐约听见母亲在偏厅搓牌,妹妹在电话中与小朋友咕哝地不知说些甚么,看表面,也就是一个正常的家。

    她卸妆淋浴,裹着毛巾,倒在床上。

    印子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醒转来,看见母亲在床头翻看她的剧照。

    “醒了?”她似有话要说。

    印子套上睡衣。

    “猜今天我看见谁。”

    印子心中有数。

    “是你父亲,找上门来,求助。”

    印子不出声。

    “我请他进来,叫佣人斟茶切水果招待他,真痛快,等于告诉他:看,当年你若没有欺骗及遗弃我们母女,这个家你也有份。”

    印子仍然不声响。

    “今天工作很辛苦?”

    她摇摇头。

    “你放心,我没有给他钱,我对他说:待你百年归老,印子一定会替你安排后事。”

    印子忽然说:“这样,他会憎恨我们。”

    蓝女士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像受伤的狗“你怕吗?”

    印子淡淡说:“我才不怕。”

    “我惟恐那乞丐不知我有多讨厌他。”

    印子也笑,她知道此刻的她也像母亲那样,扭曲了整张脸。

    “睡吧。”

    印子熄了灯。

    第二天,坏事就发生了。

    拍完戏,与阿芝一起收工,本来已经上了车,忽然想起漏了外套,叫阿芝回头去找。

    就在这个时候,有两个人围上来,一左一右拉着印子手臂,另外一个女人窜出来,拚死力一连霹雳啪喇掌了印子十来个耳光,一边狠狠地咒骂:“你胆敢抢我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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