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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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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睡,来不及,唉,”他改用英语:“宁学拉丁文,不学中文。”

    “裕进,真挂住你,家里没了你咚咚咚跑上跑下的脚步声,十分寂寞。”

    裕进诧异:“妈妈,我十岁之后就已经不再咚咚咚乱跑。”

    老妈对时间空间有点混淆,叫裕进恻然。

    “大学来信,已收你九月读硕士班。”

    裕进不出声。

    “稍后我们或许来看你。”

    裕进忽然打了一个呵欠,捱了通宵,终于累了。母亲叮嘱几句,挂上电话。裕进接着去上课。

    只觉得常用的三千个中文字中,没有一个字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

    邓老师看着他“照说呢,上中文课不得担天望地,用手撑腮,头伏在桌上。”

    “对不起老师。”

    “但你自幼受西方教育,你们重视自我,不受规矩束缚。”

    裕进笑了。

    “奇就奇在学得比我们还多。”

    “不,每个实验室里都有出色的华人学者。”

    “可是他们读得那样苦:自律、忘我、遵守规则”

    裕进说:“只要达到目标就好。”

    “学习过程应当是享受,不是折磨。”

    裕进忽然问:“爱情呢?”

    老师却开放地与他讨论:“爱一个人,少不免患得患失。”

    裕进点头“是应该欢愉的吧!”

    老师温和地答:“看你爱的是谁。”

    裕进用力擦手臂上的“力”字“爱得愈深,是否愈吃苦?”

    “对方不一定爱你啊!”“那又该怎么办呢?”

    “理智的人,应当知难而退。”

    裕进不出声,把头埋在手臂中。邓老师心想:这大男孩,爱上了谁呢?

    “咦,”裕进忽然发觉:“我的中文几时说得这样好?”

    “因为我不谙英文,你只得陪我讲中文。”

    “谢谢老师。”

    回到家,裕进滚在床上,一下子睡着。在很深很深的黑梦中,他看到了印子,她大眼睛忧心忡忡“裕进,我家漏水”“我帮你”他说,可是整个屋顶像筛子一样,裕进根本帮不到。

    电话铃响了又响,把他叫醒。是袁松茂的声音:“开电视,扭到第七台。”

    裕进惺忪“好好好。”

    荧幕上出现巧笑倩兮的刘印子,裕进清醒了。经过计算机背景处理,在室内淋浴的她忽然出现在瀑布下,清绿的山崖,洁白的水花,使秀丽的她看上去像个仙子。

    “怎么样?”

    裕进不知如何回答。

    “人人赞好,有口皆碑,裕进,我爸高兴得不得了,发下奖金,说我是可造之才,承继天祥广告公司有望。”

    “没想到这么快播出来。”

    “急不及待呀。”

    “有没有请印子拍第二个广告?”

    “已在进行中,这次,是洗发水。”

    还是得洗。

    “还有一个卫生巾的广告在接洽中。”收入好了!也许可以搬到一间不漏水的公寓去。

    “你与印子进行得怎么样,接吻没有?”

    “嗄!”

    袁松茂啧啧连声“速度太慢了。”啪一声扔下电话。

    裕进整晚等广告再播,小心录起来,一次又一次欣赏。

    祖母探头过来“咦,这是谁?”

    裕进连忙拉着她一起看“祖母,这个女孩子可漂亮?”

    祖母看完了片段,微笑不语,在她眼中,所有青春女都有三分姿色,都差不多样子,到了某一年纪,相由心生,若不努力修炼内涵,后果堪虞。

    “果然是一个模特儿。”

    “祖母,她会成名。”

    祖母忽然找来一个小小册子,翻到某一页“裕进,你知道爱莉迪坚逊?”

    “美国十九世纪著名女作家及诗人。”

    “迪坚逊一早写了这首诗,你读给我听。”

    裕进接过轻轻读出。

    “我是无名小卒,你是谁?

    你也是无名氏吗?

    我们可成为一对。

    别说出去,他们会大肆宣扬-你知道。

    做名人是多么累。

    多么扰攘,像一只青蛙,将姓名喋喋,整个六月般生命,诉诸倾慕的沼泽!”

    读毕,裕进不出声。

    半晌,祖母说:“不过,这话也只有最出名的名人,厌倦了出名,看穿了名气的大作家才敢说。”

    “可不是,把群众视作一片沼泽,把喜风头的人讽刺比青蛙。”

    祖母微笑“所以,名气不过是那么一回事,拥有了也不稀罕。”

    “有了名,才有利,印子需要负担家里。”

    祖母点头“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星期六,家里电话响了。

    是印子的声音。

    裕进惊喜“咦,不是说要工作吗?”

    “孟小姐看到广告,说我不会专心工作,已开除我。”

    印子语气沮丧,说不出的低落。

    明显地,有人已开始妒忌,打压要趁早。

    “你不是已与天祥签约?”

    “计部头,不是算月薪,我怕开销不够。”

    “你愿意出来谈谈吗?”

    “在半月咖啡座见面吧。”

    裕进早半小时到商场,到处逛,看到一家小小纹身店。

    一个女孩子出来招呼他:“随便参观。”

    她打扮成六十年代嬉皮士模样,耳后有一和平标志纹身,额前一颗朱砂,最奇突的是,舌尖上打一枚钉子。

    她像是知道客人想些甚么,笑笑答:“不,不痛,是,吃冰淇淋有点不方便。”

    裕进笑了。

    “假如一时不能决定,我们有纹身印贴出售。”

    裕进心一动“有无印度墨?”

    “你说的是指甲花汁?这包粉末冲水调和,可作多种用途。”

    裕进马上买下。

    时间差不多,裕进赶去咖啡座。

    印子迟了十分钟,裕进心甘情愿等候。

    真凑巧,她额中央也有一点红色朱砂装饰。

    裕进用手轻轻一指“这叫做并蒂,印裔妇孺用来辟邪。”

    “昨天拍的化妆广告,一时擦不掉。”

    “是洗头水吗?”

    “不,牛仔裤。”

    “那多好,至少穿着衣服,有进步。”

    才说出口,已经知道造次,马上用手堵着嘴。

    可幸印子没生气,只是伸手打他手臂。

    “别担心收入,船到桥头自然直。”

    “你是半个外国人,怎么会知道这种谚语?”

    “我正努力学中文。”

    “别喝茶了,陪我到沙滩走走。”

    裕进车厢里有小小沙滩椅,摊开来让印子坐在树荫下。

    半晌,印子松弛下来,诉说心事。

    “去年,母亲工作的小制衣厂结束,她失业至今。”

    裕进不予置评,只借出耳朵,这年头,中年妇女不好找工作。

    “我们家手头一向不宽松,如今更加困难,我只好努力工作。”

    “你也没闲着。”

    印子心急如焚“我希望走红,喊高价,拿钱回家,安置妈妈及妹妹。”

    裕进意外“你还有妹妹?”

    印子露出笑容“是,十五岁,读高中,非常调皮。”

    那负担可真不轻。

    裕进忍不住问一句:“你父亲呢?”

    印子看着远处“十年前已拋弃我们,走得无影无踪。”

    裕进马上噤声。

    他心头一阵难过,替印子不值。

    他改变话题:“妹妹叫甚么,影子?”他不忘调笑。

    印子微笑“叫罗萨萝,今天生日。”

    “咦,我们替她准备礼物才是,来,回市区去。”

    印子尴尬地说:“我们想节省一点。”

    “只送一件礼物可好,她喜欢甚么?”

    印子着急“我知道你慷慨,可是-”

    “可是甚么?”

    印子的声音低下去“可是妹妹收到礼物一定很高兴。”

    “我们快去挑选。”

    裕进想送一只手表,可常用,又有记念价值,他取出信用卡,义无反顾,速迅成交。

    又买了蛋糕,送印子回家。

    他说:“你与家人庆祝,我不进去了,改天再拜访。”

    他不想扮那种古老文艺小说中阔客,买了大推礼物趾高气扬地走进贫女家中耀武扬威,金钱万岁。

    他轻轻说:“别说我有份,免妹妹觉得突兀。”

    印子点点头。

    看着她进去了,裕进才掉头走。

    那天晚上,半夜大雨,裕进想赶去帮印子接漏水。

    第二天一早,她打电话来,只是说:“有空吗,请你喝茶。”

    “上午我要上课,下午怎么样?”

    “下午我拍广告。”

    “要不要我陪你?”

    “不用了,是熟人,极安全,穿着衣服拍硬照。”她强调“穿衣”两字。

    “印子,可有想过找份白领工作?”

    印子笑“我才高中毕业,薪酬低微。”

    “万事从头做起呀。”

    “我比较虚荣,好高骛远。”

    镑人有各人的难处。

    下午,袁松茂约裕进喝啤酒。

    讲起刘印子,他说:“追求者众,美色永远叫人着迷,但是,这不过是你的暑假罗曼史。”

    裕进不出声。

    “都会好赚钱,似她这般混混,也月入数万,比坐办公室强多了。”

    “以后呢?”

    “甚么叫以后?”袁松茂愕然。

    裕进问:“三五七年之后怎么办?”

    “自然有更新鲜面孔出来,取之不尽。”

    “不,不是说你们,是说印子。”

    “印子,你少担心,她自然会趁这几年找到户头。”

    “户头?”裕进怔住。

    “是,大户,专有鳄鱼般贪婪残酷猥琐的男人,恃手上有钱,虎视眈眈,看牢市面上有甚么新鲜面孔!”

    裕进没好气“你说得太过分了。”

    “我形容得太含蓄才真。”

    裕进不出声。“咦!必你甚么事,那不是你的世界,某处,自然有一位也钟爱名校毕业的大家闺秀在等着你。”袁松茂说。回到家,裕进摊开笔纸,?了印度墨,抄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作为奴隶,除出就你所需的时间,我还有甚么可做?我无所事事,直至你传召。我不敢质疑苦涩的离别时刻。也不敢用妒忌的思想,怀疑你去向,或做过些甚么事”他一伸手,无意中掀翻了桌子上一杯沙馏水,裕进“呵”地一声,急急取起纸张,但已经沾湿。不似一般墨水,诗句并没有溶化,字迹仍然黑白分明,裕进把它搁在一旁晾干。祖母走过他的房间“在干甚么,练中文字?”裕进抬起头“现在还有人写信给女朋友吗?”“当然有,若纯靠电话电邮,邮政局岂非一早关门,还有,卡片、信纸、信封还卖给谁?”裕进笑。“盲目重视一点容易掌握的科技,自以为了不起,等于乡下人戴了一只石英表,嘲笑别人腕上的柏德菲丽:‘甚么,还需上发条?真过时了。’”“谢谢你,祖母。”“裕进,做一个有文化的人。”老太太真有一套。信纸干了。第二天,上完了课,他走到印子的家,把信放进信箱,刚想离开,有人叫住他“喂!你。”裕进转过头去。他看到一个机灵的小女孩,约十五、六岁,穿着校服裙子,看着他笑。“我知道你是谁,你是陈大哥。”“你又是谁?”“我是罗萨萝。”“你中文名字叫甚么?”“我没有中文名字。”看仔细了,这女孩雪白皮肤,褐色鬈发,鼻子高挺,分明是个西洋人。裕进吃一惊,莫非她们姐妹俩都是混血儿?“同谁说话?”小女孩身后走出一个瘦削的中年女子,朝裕进点头。裕进连忙称呼:“刘太太。”那位刘太太,可一点笑容也没有“你是谁?”裕进忽然想起印子父母早已分手,叫她刘太太似乎不适合,有点尴尬。“我是印子的朋友。”刘太太上下打量他“她不在家。”“我下次再来。”刘太太却问:“你是学生?”“已经毕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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