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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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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嘉扬有点怯意“她为甚么挑中我?”

    “一则,是同道中人,她看过你这一年来的新闻稿,二则,新人价廉物美,三则,她欣赏你,再说,找个出生入死的助手,也不容易。”

    “我与综合的关系呢?”

    “可以弹性处理,我立即代你与上头商量。”

    “我愿听取你的忠告。”

    赫昔信说:“千载难逢机会,同珍讲明,你有出书及借用图片权利,如无意外,这本册子将会引起国际若干注意。”

    嘉扬欢呼一声。

    “不过,我看你最好趁这空档进行体能训练。”

    嘉扬说:“我一直有游泳打球。”

    “嘿。”

    “甚么?”

    “珍伊娜的著名战壕作风可不是草地网球。”

    “是。”嘉扬马上向赫昔信敬一个礼。

    赫昔信看她一会儿,忽然叹口气“你在我手下多久了?”

    “两年,多谢你做我导师。”

    “我何来资格做你老师。”

    “老赫,你怎么了。”

    “你一进综合我便知道你不是池中物,你精通中英法语,持名校政治科学及新闻系文凭,无家累,精力无穷,具备一切优秀条件”

    嘉扬大惑不解“赞我?那是否意味呵有毛有翼想飞出老巢了,不过,做得不好也别妄想回头,这已经没你的事。”

    赫昔信笑得眼泪都挤出来。

    这刁钻活泼聪敏的女孩一进门便吸引住他,他已届中年,离过两次婚,嗜酒,薪水大部分用来付赡养费,在新闻界混了四分一世纪,精通所有门槛,却已丧失热情。

    这个女孩的真纯像一道金光照入他霉腐积尘的心房,叫他自惭形秽,于是,他装出一副长辈模样,画清界线不不,他老赫不是癞蛤蟆,他尚余一点点尊严。

    今日,这女孩终于要飞出去了。

    以后,除出威士忌加冰,已没有甚么再能引他笑。

    他不舍得她。

    他挽起绉绉的外套“我出去一会儿。”

    “喂,才三点就开始喝?”

    赫昔信问:“要不要一起来?”

    嘉扬皱上眉头“所有酒馆都有酸臭味,你们怎么会留恋那种地方?”

    赫昔信不再理她,自顾自落寞地离去。

    嘉扬把手头上工夫做完,坐下来细细读珍伊娜提供的合约。

    她与律师朋友通过电话,将合同传真给她过目。

    回复来了:“没问题,简单合理。”

    综合的答复也下来:“可将彭嘉扬合约推迟六个月,当无薪假期论。”

    一切都非常顺利。

    嘉扬致电健身院:“听说你们那有攀石训练。”

    “是,九十度角直垂式悬崖,一定合你意。”

    “有空位否?”

    “周末全满,星期一至三中午有少许时间,请问你有甚么底子?”

    “我自幼习咏春。”

    “好极了,届时见。”

    都安排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不过,还得找一个适当机会,把这件事告诉母亲。

    她先向大哥透露消息。

    嘉维痛心疾首地顿足:“我知道这一天迟早来临。”

    嘉扬莫名其妙“我尚未堕落,你用辞不当。”

    “妈怎么会让你走。”

    陶芳问:“还有无其它选择?”

    嘉扬摊摊手“她可以跟来。”

    “你心意已决?”

    “大哥大嫂,自我进新闻系头一日起,我就在期待这么一天,你说我心意如何?”

    陶芳困惑“我根本不明白你为甚么要走得那么远,做那么吃苦的事。”

    嘉扬微笑“我前生是一只隼。”

    嘉维恐吓她:“妈的双眼会哭瞎。”

    “不会,有陶芳在,陶芳陪她看戏吃茶,陶芳,给你消息,妈妈有一只亨利云斯顿五卡拉钻戒,尽管问她要好了。”

    陶芳没好气“迟早都是我的,不用你。”

    “在地球一些地方,处处是疾病、饥荒、战乱,嘉扬,你不能去。”

    “大哥,有一把声音在呼召我,我无比驯服乐意追随她。”

    “有些国家还在贩卖妇女人口。”

    “对,我们就是要揭发这种黑幕。”

    嘉维气结。

    陶芳问:“你不做我俩的伴娘了?”

    “我一定赶回来。”

    “你在荒山野岭,天之涯海之角,怎么出席?”

    “爬也爬回来,好不好?”

    陶芳仍然大惑不解“嘉扬,你将如何洗头护肤?还有,食水葯物是否随身携带,可找得到热水淋浴?”

    嘉扬但笑不语。

    “你真不担心?”

    嘉维气说:“她是另类人种。”

    嘉扬却答:“我武维扬。”

    “你自己同妈妈说吧。”

    嘉扬且放下人事关系,去锻炼身体。

    珍伊娜来取回合约,两人喝咖啡,她笑问:“你母亲知道没有?”

    嘉扬苦笑“赫昔信全告诉你了。”

    珍点点头“亚裔母女至亲。”

    “这又不比未婚怀孕,可是似乎更难启齿。”

    “我帮你,你可说赴美工作,她会好过点,然后,趁她不觉,愈走愈远。”

    嘉扬感激不尽“当初,你也那样办?”

    “不,我自幼丧母。”

    “呵。”

    “我是上一代的人,有上一代的故事。”

    嘉扬笑嘻嘻地说:“你的确比我大三五岁。”

    这样简单的赞美却叫珍高兴不已,呵,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们的工作,的确将自美国开始。”

    嘉扬睁大双眼。

    珍轻轻说:“如果你认为西方大国的妇女地位没有问题,你就大错特错。”

    她这说法再正确没有。

    “嘉扬,祝我们合作顺利。”

    她们碰了碰咖啡杯子。

    那天晚上,嘉扬同母亲说,需南下美国工作。

    彭太太凝视女儿的圆脸“去多久?”

    “六个月。”

    “妈跟去服侍你。”

    嘉扬大惊“怎么敢当。”

    “反正我也没甚么可做,帮你做饭熨衣服好了。”

    “我自己都会。”

    “你会甚么,每次被男同学欺侮都只会哭。”

    时空扰乱了这位太太的思维,她回忆到七、八岁时的小嘉扬,不明白时间溜向何处。

    “妈,那是我小学三年级的事。”

    “后来学了咏春,受洋童嘲弄,还他们一拳一腿,他们喊救命,我又得去见班主任。”

    “妈妈。”

    彭太太叹口气“而你父亲一直在东南亚兜转不返,晃眼你已大学毕业。”

    “妈,让我写一封信,叫他回来可好?”

    彭太太笑“真是孩子,你叫得动他?他若在这与我们长相厮守,谁负责庞大开销?他已答应回来替嘉维主婚。”

    上次见到他,还是嘉扬行毕业礼那日,送她一辆平治小跑车与一条钻石网球手链,怕嘉维不高兴,又添多一架四驱兰芝路华,此刻门外停四部车子。

    除了人不到,也甚么都做到了。

    嘉扬说:“开头好像还有人追求你。”

    彭太太却很清醒“你指前几年还有人想打我主意。”

    她咕咕笑。

    嘉扬与母亲紧紧拥抱。

    彭太太忽然用英语吟道:“一个儿子是你的儿子直至他娶妻,一个女儿是你的女儿直至一生。”

    “嘉维说婚后同你一起住。”

    “相见好,同住难,我叫他们出去组织小家庭。”

    原来是以退为进。

    接几天,他们在外头找房子。

    陶芳相当挑剔,大的嫌旧、新的怨小,又讲究地段,说到底,不外是要求最贵最好的新房。

    彭太太说:“那你得同你爸商量。”

    嘉扬一一看在眼中不出声,规矩人家,又有能力,照顾媳妇是应该的,但是,将来彭嘉扬可不会问人家要一针一线。

    彭先生一向慷慨,在电话另一头一口答应,并且叫相熟的房屋经纪同儿子联络。

    陶芳心愿得偿,快活得像春天小鸟,又赶嘉维去看家具。

    彭太太转头看女儿笑“人家的女儿似雕通象牙,我的女儿却像番薯。”

    嘉扬只是傻笑。

    “嘉扬,留下来陪妈妈。”

    “妈妈,我去几个月即回来写书,天天在家执笔,不离你半步。”

    “又开期票。”

    那天下午,珍伊娜的电话到了。

    “嘉扬,出来,我介绍另外一位拍档给你认识。”

    “是摄影师吗?”

    “正是,我们在东区拉斐尔酒店等你。”

    那地方乌烟瘴气,龙蛇混杂,是生人勿近地带,怎么会约在那,可是要试一试彭嘉扬胆色?

    嘉扬第一时间赶到,推门进所谓酒店,只见数名褴褛的大汉转过头来看她。

    在霉酸的空气,她看到几双昏黄多疑的眼睛,嘉扬冷静地坐在一角。

    忽然之间,有人叫她:“喂,你。”

    嘉扬抬头,一向大胆的她也不禁心怯,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非常高大魁梧的黑人,黝暗的光线下只看到他一副白牙。

    他踏前一步,嘉扬本能地退后,表情一定出卖了她,因为那黑大汉忽然哈哈大笑“你怕?”

    嘉扬惊疑不定,正在这个时候,珍伊娜出现了“嘉扬,你见过摄影师麦可了?”

    嘉扬瞠目结舌,嗄,他便是另一个拍档?

    不禁暗暗叫苦,怎么会是个黑人!

    不料那黑麦可比她还要震惊,马上说:“甚么,这支那女是你助手?珍,你弄错了吧,她如何担此重任?”

    哗,她没歧视他,他倒先看不起她,嘉扬气结,叉起腰,瞪圆了双眼。

    “好好好,都给我坐下。”

    嘉扬咕哝:“怎么挑这个地方?”

    黑麦可对珍笑说:“下次,记得挑市中心最豪华的四季酒店见面喝茶。”

    珍也笑说:“静一静。”

    这时,有一个妖娆的女子走近“找我?”

    原来主角住在这。

    “嘉扬,你来发问。”

    这是一次测验。

    那女子明显是华裔,十分年轻,但是憔悴沧桑,坐下来,叫杯啤酒,对瓶嘴便喝。

    “有甚么话要说?”

    她藐嘉扬,眼色倒有三分风情。

    嘉扬只觉悲哀,她轻轻问:“可知自己祖籍何处?”

    不料答案完整:“中国广东新会。”

    “叫甚么名字?”

    “妹妹。”

    “你几岁”

    “十九。”

    “育水准?”

    “中学。”

    “你可有职业?”

    “我日夜都做。”

    “做甚么?”

    妹妹笑了“但凡能换取一点利钱的都做,”仍不愿直言。

    “父母呢?”

    “早就去世,亦无兄弟姐妹,孑然一人,无牵无挂。”

    “社会对你如何?”

    “我们是社会渣滓,社会欲去之而后快。”

    说话极有文理,嘉扬为之恻然。

    “结过婚否,可有子女?”

    “在这世上,我只得我一人。”

    “为甚么乐意穿高跟鞋窄衣裙?”

    珍想说话,却被麦可阻止。

    袖珍摄影机收在他的帽子,已经开动。

    那女郎一怔“好看呀。”

    “是社会压力?自称渣滓的不幸人还得依社会奇突的常规行事?”

    “老板要求打扮妖艳。”

    “社会可有打压你?”

    妹妹侧头想一想,点起一支香烟“一切是我自愿。”

    “是被迫自愿?”

    珍终于开口:“嘉扬,问题太深奥。”

    可是妹妹说:“不,我听得明白,但是我始终有选择,我可往快餐店领取最低工资,但是我没有那样做,我有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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