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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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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

    万亨看看兄长,木无表情。

    万新不知说什么才好,半晌,落下泪来,呜咽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

    万亨非常疲倦,转过头来轻轻问:“爸妈知道没有?”

    万新点点头。

    万亨静一会儿,又说:“帮帮忙。”

    “一定。”

    “替我带瓶酒进来。”

    “我马上去。”

    万亨闭上眼睛。

    “酒吧,有我照顾,你放心。”

    他走了。

    万亨立时全身炙痛,人像被搁在火上烤,痛苦万分,生不如死。

    看护进来,温言问他:“好一点没有?”

    他反问:“为什么救我?”

    看护叹口气“救人是我们职责。”

    “救回的不过是行尸走肉。”

    “这样说就不对了,”看护沉默一会儿“你一定会身心康复。”

    他无言。

    这时有人敲门。

    看护转过头去,见是警员,显得不耐烦“病人尚未能见客。”

    “他一苏醒我们就必需问话。”

    万亨扬手“让他进来。”

    那是熟悉的史密斯警员,开口便说:“我致歉。”

    万亨不语。

    他问了几个关键性问题,周万亨一一回覆。

    史密斯叹息“他们又一次得手,人在暗,我在明,防不胜防,目标明显是你,误中副车。”

    警员告辞。

    万新把一瓶伏特加塞给他。

    他出乎惹料地平静。

    他用仅馀的右手,抓住那瓶酒,像遇溺的人遇到救星一样,把瓶口对住嘴巴,骨嘟嘟将烈酒咽下。

    一个月后,他出了院。

    失去一条手臂的重量,使他走路身体自然倾侧,据警方说,他曾伸手去企图拉开车门,是这个错误的动作使他肢体血肉横飞。

    他蹄姗回到家中,倒在沙发上,闭上眼睛。

    万新蹲下同他说:“振作一点。”

    他点点头,继续灌酒。

    “你需定期返医院做物理治疗。”

    万亨仍然机械化地点头。

    万新深深叹口气“我走了,改天再来。”

    他一走,便似有一层黑色阴冷的浓雾罩在公寓中,万亨浑身颤抖。

    喝完一整瓶酒,他仍然瑟缩在角落,不住发抖,牙关打战。

    终于,他挣扎地爬起来,抹一抹满头冷汗,开门出去。

    他知道什么地方有他需要的东西。

    他买到了那种白色的粉末。

    吸一口,浑身如火烤的痛楚似消失了一半。

    他跌跌撞撞返家。

    进门,一骨碌倒在地下,可是他不觉得痛,因为他看到一个人走过来,扶起他。

    那是慧群,她怪心痛地说:“万亨你当心”万亨征征地落下泪来。

    她轻经揩去他眼泪“万亨,让我来照顾你。”

    万亨闭上双目,躺在亡妻的怀抱。

    万新来看兄弟,无人应门。

    他惊疑不定,唤锁匠来撬开大门。

    冲鼻而来的是一阵秽臭,他找到了万亨,他躺在空酒瓶之中,撞孔已经放大,嘴

    呵呵作声,已不认得人。

    万新马上召救护车。

    在紧急病房中的周万亨已不似人形。

    万新紧紧握紧拳头,他是他兄弟,他必需救他。

    “你醒来了。”

    万亨不作声,眼神澳散,思维已不在这世界上。

    “我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万亨不置可否。

    万新叹口气“你放心,不是爸妈,我不会叫他们看到你现在这样子。”

    万亨没有回答。

    “一生人两兄弟,从未见过你这个模样。”他心酸地控诉。

    万亨转过头来,忽然笑了。

    此刻他的双目深陷,双颊无肉,笑起来宛如贴体,万新不禁流泪。

    这时,病房门轻轻打开,一个人悄悄走进来。

    万亨忽然一愣,他感觉似有阵风吹上来,那丝空气好似一把刀片,割向他的面颊,他觉得痛,于是下意识伸手去掩脸。

    许久没有任何感觉的他瞪大双眼,看看门口的倩影。

    这是谁?

    他彷佛有点记忆,他呆呆地看着她,可是叫不出她的名字。

    万新在一旁说:“秀枝来看你。”

    万亨霍地在病床上坐起来,指看着她,吆喝道:“是你,全是你害的,若不是因为你,我不会从军,不会结识慧群,也不会害死慧群,你是罪魁祸首!”

    他把牙关咬得格格作响,自床上跳起来,扑向她,他用一只手扼住她的咽喉,渐渐收紧,一只独臂非常有力,把她拖跌在地。

    她似只小动物似一动不动,万新连忙按动警钟召人,马上上去拉开他兄弟。

    护理人员连忙赶来排解。

    “快走,不要刺激病人。”

    第二天,她又来了。

    颈项上有瘀青色指印,她坐在一角垂头不响。

    万亨看着她,千愁万绪都涌上心头,连他自己都吃惊了。

    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怎么还会有强烈恨意?

    他握紧拳头,双眼瞪得做铜铃大,厌恶地对林秀枝说:“走,滚出去。”

    像赶阴沟的大老鼠。

    万新推门进来“我们来接你出院。”

    秀枝前来扶他,他闪避。

    “别碰我,别怪我不客气。”

    万新看着他“万亨,你应接受命运安排,世上不止你一个骤夫,你毋需打骂女子出气。”

    万亨走出门口,转过头来“我不想见到这个人。”

    回到寓所,发觉地方已经收拾乾净,窗户打开,空气流通。

    万亨打开酒瓶。

    “别喝了。”万新直劝。

    万亨不理,一口气喝下小半瓶,不住呛咳,呕吐起来。

    万新掩鼻。

    万亨忽然笑了,知道他的情况狼狈到极点,一半是讶异,一半是羞愧,痛苦到极点,反而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万新问秀枝:“你愿意照顾他?”

    她点点头。

    “你还不愿意开口说话?”

    林秀枝不语。

    周万新吁出一口气“一个哑巴,一个疯汉,怎么过日子?”

    秀枝垂着头。

    他忽然抱怨:“万亨也说得对,他变成现在这样,你要负一半责任。”

    他走了。

    只剩下万亨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醒来了,看到一个苗条的背影,心一丝欢快,忘记时辰,忘记身在何处,沙哑着喉咙叫:“慧群,是你吗,慧群,你来带我走吗?”

    她转过头来,一张尖削的瓜子脸,愁苦大眼睛,不,不是曹慧群,是林秀枝。

    周万亨发狂,他吼叫着跳起来拉着林秀枝,大声喊:“你在这干什么,你胆敢坐在这张椅子上?你给我滚!”

    他把她推出门去,她挣扎,他硬生生把她塞出门,巴不得加上一脚。

    把大门大力关上,几乎轧断她的手指。

    他戒了毒。

    可是不愿意放弃酒精。

    每天喝得醉醺醺,可是酒品还不错,醉了便倒头大睡,作滚地葫芦,没有声响。

    中午醒来,呆坐片刻,又再开始喝。

    你不能说他真正活着,但是苦楚太大,若非这样,真会活活痛死。

    在醉与醒的晨曦,他时时看到慧群。

    她还是那样爱笑,同他说:“若果孩子四月出世,叫她阿佩儿。”

    四月早已过去,街上树荫像一把把绿伞,风吹过,枝叶婆婆。

    慧群

    她一日诧异地说:“快别这样,有一日,我们会得见面”他希望那一日会得快些来临。

    仍然由她照顾他起居饮食,每朝唤他起床,告诉他,今天是什么日子,是睛,是雨,抑或是某人生日。

    若不是怕父母伤心,他一早赶了去与慧群相会。

    一个黄昏,翻遍家中,一瓶酒也无,周万亨苦笑。

    身为酒吧主人,居然没酒喝,多么笑话。

    他打开门,走出去找酒。

    街上尚有馀晖,可是一阵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一个侈陈,啊,寒意沁人,什么季节了?

    他摇摇晃晃往友谊酒馆走去。

    推开门,进去,夥计都不认得他,他找个角落坐下。

    然后万新看见了他“你怎么出来了?”有点惊喜。

    万亨也不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

    半晌他说:“生意很好。”

    “托赖,”万新颔首“所以这个酒牌不易拿到。”

    万亨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万新双目红红“什么话,今日你难得来视察业务,”他唤住一个伙计“阿陈,你去打钟,说老板请喝一巡酒,人人有份。”

    锺声一响,人人欢呼。万亨靠在椅子上,彷佛看到慧群站在柜台后笑。

    他轻轻闭上双目。

    有人放了角子进点唱机,一把幽怨的男声唱:“你微笑的影子,当你已离去仍会照亮晨曦”荡气回肠。

    万亨微微牵动嘴角。

    他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派人替你抬一箱酒回去。”

    “不用,有这瓶已经很好。”

    “万亨,爸妈十分牵挂你。”

    万亨颔首。

    “穿我的外套。”

    他肩上搭着万新的大衣。十分讶异“什么月份了?”

    “十月三日,今年冷得早。”

    什么,整整一年过去了?

    万亨在玻璃门中照到自己,啊,头发纠结,一脸于思,可怕,似倒在阴沟的流浪汉,身上一定还有异味,妇孺见了他必定争相走避。

    那天晚上,回到家,他站在浴室莲蓬头下,好好洗刷。

    本来扎实的肌肉,曾叫不少异性伸手留恋轻抚的光洁皮肤,现在触手部没有弹性,似一团烂棉絮。

    他颤抖起来,切莫到了那更好的地方,慧群都不再认得他。

    穿上毛巾浴衣,他喝了半瓶酒。

    扭开电视机,荧幕正转播一场足球赛,蓝衣队入了一球,挫败红衣队,噫,这不是利物浦对曼联队吗,万亨征征看着焚幕,前尘往事,渐渐回到记忆中。

    那一晚,他在沙发上睡着。

    第二天起来,他看看钟,十一点,决定出去理发。

    到了店外,发廊还末开门,原来家的锺早已停顿。

    天上飘下零星的雪花。

    有路人同他说:“早雪。”

    理发店终于开了门,他剪了一个平顶头,刮净了胡子。

    然后,到医院去检查断臂。

    医生问他:“你愿意佩用义肢吗?”

    他想了很久很久,才答:“愿意。”

    多么无奈,可是,这也是唯一的补救方法,活看的人,总还得设法活下去。

    下午,雪转为冰雨,寒气蚀骨,他回转家中。

    发觉炉头有滚开的水。

    他冲了一杯茶,喝一大口。

    抬起头说:“你出来吧。”

    储物室门打开,一个人怯怯地走出来。

    万亨对她说:“你可以走了,这些日子来,多亏你打点照料。”

    林秀枝不出声,站在门边一动不动。

    万亨扬扬右手“我好得多了,可以照顾自己。”

    秀枝点点头。

    万亨想起来“孩子好吗?”

    她又点点头。

    一定是觉得不开口说话,反而没有烦恼。

    万亨忽然笑了“看,现在我俩都是残废,应该没有恩怨,你还在这干什么呢?”

    秀枝落泪。

    “当初认识你,我年轻健康,你却认为我配不起你,欺骗我丢弃我,今日我五劳七伤,你却前来服侍我,这是怎么一回事?”

    秀枝终于忍不住,抢过外套,夺门而出。

    万亨深深叹口气,又取出酒瓶。

    他一直知道她在这偷愉地照顾他。

    总有热水,总有食物,地方又打理得十分清洁。

    她默默在此赎罪。

    酒瓶自他手中跌到地上,仆地一声,万亨睁开眼来“慧群-”在他心再也没有他的时候,她又回来了。

    第二天:天雨不停。

    万亨发觉秀枝站在对面马路上,动也不动,彷佛在跷践,来还是不来。

    这样站下去,很快会感染肺炎。

    万亨只得出门去让她进屋。

    到了友谊,他轻轻走到飞镖板前,连放四箭,均中红心。

    有人在他身后鼓掌。

    他转过头来,看到一名高佻的华女,笑容可喜。

    “谁?”

    “老板,是吧攘朱风芝。”语气十分乖巧。

    万亨讶异“这店裹彷佛没有外国人。”

    “有,两个倒垃圾的及一个保镖均是英人。”

    “是周万新的主意?”

    “正是经理的意思。”

    她梳短发,穿着全套男服,加一件围裙,看上去十分潇洒漂亮。

    周万新出来“风芝是我们这的活招牌,迷倒不少客人。”

    是吗,万亨一点也不知道。

    “风芝在大学读美术,在这赚学费。”

    “学生可以兼职?”

    “唉,你不说,谁知道。”

    万亨只得沉默,他已经不懂得世界是什么模样,行情走势人情世故又该如何处置。

    他忧郁地低下头。

    万新连忙鼓励他:“万亨,你就打理酒吧好了。”

    “一只手如何调酒?”

    “风芝帮你。”

    那姓朱的女孩子把脸趋过来“让我试一试。”

    万亨看看她,忽然想起父亲在家时时吟的一首诗词,叫什么花前常病酒,镜朱颜瘦。

    这一位朱颜说:“你调好酒,我替你倒出来,不就完了。”

    万亨没有回答。

    只有慧群是他的左右手,并无他人可以占去她的位置。

    算一算,一辈子彷佛已经过去了,他像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人,不不不,周万亨的心境已经似六十五岁。

    但是他实际年龄只有廿五岁。

    他哑然失笑,廿五岁,很多人在这样岁数还未自大学出来呢。

    镑人有不一样命运。

    入夜,客人渐多,聚集在炉火边不愿离去,把淋湿的大衣挂在炉边焙乾。

    风芝在炉添了些肉桂,爆出异常的香气。

    万新见兄弟发呆,便陪他说话。

    “你见过秀枝了?”

    万亨点点头。

    “我留她在厨房打杂,她很争气,从不犯错。”

    “那孩子呢?”

    万新很高兴“你还记得宝宝?上幼稚园了,说得一口好英语,同外国小孩一样。”始终有点崇洋心理。

    万亨说:“最争气的是你才真。”

    万新摸摸后颈“你不在,我不得不挺着,学着做,”有点尴尬“暧,居然也长了头脑,都称赞我,说我前后判若二人,不再是从前烂塌塌好赌好色的周万新了。”他讪笑。

    万亨走到后门口去,吸口新鲜空气。

    天空紫灰色,不全暗,没有月亮,可是北斗星大而闪烁。

    风芝出来倒垃圾,看到他。

    他诧异“怎么叫女孩子做这种工作?”

    风芝嗤一声笑“老板心地真好。”

    万亨不再言语。

    风芝一时没有回去的意思。

    风雨潇潇,万亨温和地说:“头等你呢。”

    她啊呀一声,匆匆回转去。

    自那天开始,周万亨每天到酒吧帮一两个小时忙。

    夥计们都喜欢他,周万新有点小人得志,遇到挫折便暴跳如雷,周万亨完全不同,他只消抬起头来间一句“什么事”万新便会静下来。

    但兀地库漏水,意外停电,酒厂罢工,全不是问题,无论怎样都水来土淹,兵来将挡。

    有他在,事情好办得多。

    秀枝总是痹篇他,他在,她就迟些来。

    一日,推门进来,见到他在监视换电器,连忙避到街上去。

    朱风芝见到这种情况,看了万亨一眼。

    万亨不理。

    风芝大惑不解“她为什么怕你?我们都不怕。”

    万亨不语。

    她去把灯开亮“现在好多了。”

    万亨叫人把楼梯抬到另一边去。

    风芝又说:“我听过关于你的故事。”

    万亨仍然不出声。

    “听说,她是你的前妻。”

    周万亨走到另一头,不去理睬她。

    朱风芝却跟过去“即使是前妻,也不该那样对她。”

    万亨佯装听不见。

    “你不像是会对任何人不好的人。”

    万新出来听见,瞪她一眼“再多嘴你下学期学费就要到别处去赚了。”

    “咄,”朱风芝说:“对街的红攻瑰不知多想我过档。”

    万新斥责:“大学生也以转场子为荣?”

    风芝看万亨一眼,有点忌惮,悄悄走开。

    万新犹自在她身后嘀咕:“少不更事。”

    万亨问:“几岁了?”

    “廿三,查过她证明文件。”

    “还不。”

    “幼稚。”

    “环境好,毋需长大。”

    “万亨,爸妈想见你。”

    “是该回家走走了。”

    万新很高兴“你一年多没回家。”

    “义肢没装好,怕他们难受。”

    万新说:“现在看上去,同真的无甚分别。”

    万亨忽然笑说:“你真大大长进了,几时学得那么虚伪?”

    万新愣住。

    他把假臂除下,用右手拿看它挥舞,一边说:“真的一样!”

    万新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万亨把手臂又穿回去“万新,大丈夫流血不流泪。”

    万新说:“我不是为自己。”

    万亨笑笑扬扬手“你看,同真的无甚分别。”

    他们决定周末返家。

    朱风芝与万新一起来,万亨好不诧异。

    万新说:“我同风芝说好,由她客串你女友。”

    “什么?”

    “给爸妈一个希望。”

    “你搞什么鬼?”

    “听我一次好不好?”

    “你这唐人街烂脚,会有什么好主意,风芝,你马上给我回去看店。”

    万新按住兄弟“万亨,爸妈老多了。”

    万亨抬起头,看见蓝天白云,想起父母的劬劳未报,不禁叹一口气。

    万新再游说:“请让他们放心。”

    终于,一行三人齐齐出发,由万新与风芝轮流驾驶,万亨乐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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