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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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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室练习,第五天,她一走进会场的姿态已经不同:冷静、孤傲、清秀的面孔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动作伶俐,但笑起来的时候却出奇的甜美。

    这时,全场人都认为她是可造之才。

    勤勤在这几天内,平均每天只能睡六小时。

    几次三番她想找杨光说几句话,实在抽不出时间。

    就这样,水急风劲,勤勤号去得又疾又快,岸上的杨光瞬息间只剩下一个小小黑点。

    远去了。

    檀中恕每天都来看效果,他说:“可以了,太纯熟反而虚假。”看一看勤勤。

    勤勤虽然发过誓不再问问题,终于还是轻问:“为什么是纽约?”

    擅中恕轻轻答:“因为先知在本地历来不吃香。”

    勤勤明白了。

    “来,我们去喝那杯咖啡。”

    “去哪里?”

    “到了你就晓得。”

    张怀德过来说:“明天上午十点钟的飞机,勤勤,司机八点钟接你。”

    勤勤问檀中恕“你与我们同行?”

    “他们应付这种场面绰绰有余,我不一定抽得出空。”

    勤勤随他进电梯,檀中恕按了二十四字顶楼。

    “也是我们的写字楼?”

    檀中恕莞尔,勤勤好奇如一个小顽童,不问不欢。

    “我住在阁楼。”

    “啊。”

    勤勤犹疑了,与他上他家?这是独身女的禁忌,必须紧记。

    檀中恕看她一眼,完全知道勤勤在想什么,但不出声。

    十五年前,他乘这部电梯上二十四楼的时候,感觉全然相同。

    真不相信这么多日子已经过去,彼时他也是个年轻人,胸怀大志,有野心,但没有门径,冒险到这层大厦来探路

    他没有成为一个成功的画家,但却变为举足轻重的画商。

    檀中恕吁出一口气。

    勤勤发觉他脸上那股忧郁的阴霾又升上来了。

    电梯门打开,有下人出来迎接。

    屋里绝对不止他们两个人。

    檀中恕明明像是有话要说,始终没有说出来。

    结果,喝咖啡真的成为喝咖啡。

    勤勤缓缓地说:“檀先生真认为我的作品已经可以见人?”

    他笑笑。

    “艺评家目光尖锐。”

    “我想起一句老话:不会的,教人;会家,办事。”

    勤勤一怔,檀中恕并不重视他们。

    他又补充“我有几个涸葡帮忙的朋友。”

    勤勤说:“可是,那我就听不到中肯的批评了。”

    檀中恕看着她“你是聪明人,你难道不知道自己值几分?”

    “我知道,所以才担心。”勤勤一向最坦白不过。

    “时间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休息了,明天一早要出门。”

    “谢谢你,檀先生。”

    那天晚上,勤勤同母亲在旧屋谈了一会儿。

    她问王妈:“有没有一个叫杨光的人找我?”

    王妈摇摇头。

    勤勤回家睡了。睡得甘香而贪婪,每翻一个身都觉得心旷神怡,直到床头电话铃大响,将她吵醒,勤勤才想起她要出门,不知有多少事待办,还未成功,已经要付出代价。

    是司机在车里催她。

    勤勤发呆。

    一直到抵达飞机场她还不十分清醒,感觉像是做梦。

    自上如意斋典当石榴图至今,不过短短三两个月。

    感觉上她像是见了许多,学了许多,不复当日单纯。

    她与张怀德坐头等舱,侍应生一直文小姐长文小姐短在跟前服侍,感觉实在不坏,很容易习惯,一下子便由老好勤勤变为煞有介事的文小姐,勤勤不知她下不下得了台。

    她笑了。

    一辈子孤孤清清坐台上倒也罢了,不幸倒台,一下子失去前簇后拥的滋味,可真难受。

    勤勤年纪轻,二十多小时飞行时间对她来说不算一回事。

    下了飞机自有专车接送,她们并没有下榻酒店。

    檀氏自置的公寓在公园大道与三十街交界处,两厅两房,张怀德一定要勤勤用较大的一间,勤勤无论如何不肯。张怀德觉得宽慰,呵这小孩不是一个恃宠生娇需索无穷的恶女,多可爱,否则,再具才华再有天才也是枉然。

    行程勤勤一早看过,略事休息,她们便赶去辜更轩画廊拜会。

    “我们可否步行去?”

    “不,勤勤,没有时间了,而且起码要走大半个小时。”

    “错过多少风景。”勤勤惋惜。

    张怀德答:“看风景的人也许永远不能抵达目的地。”

    说得也对。

    奔更轩本人在等她们。

    勤勤听张怀德说过这位犹太人,七十多岁了,没有子侄,只得两个女儿,是以把业务传与女婿,平时己不大露面。

    勤勤一进门便看到他笔挺地站着,白发白须,十分神气,一身黑色西装一尘不染。

    “文小姐,欢迎欢迎。”

    勤勤一眼看到她的拙作倒是比她的人更先抵达,好几个工人正在把画挂起,勤勤忽觉十分汗颜,脸上却丝毫不露,外人看了只觉得她凉凉的不易接近。

    她一边伸手与辜更轩相握。

    马上发觉连这位犹太裔老人也像其他人一样,看见她的面孔,不由自主地凝视起来。

    勤勤痹篇他的目光,不避犹可,这一避视线落在老人手上,他刚与勤勤握完手松开,袖子缩上一点点,白金腕表露出来,勤勤看到表的侧跟,有小小黑色的一串数目字。

    电光石火之间,勤勤已经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了。

    奔更轩在二次大战时进过纳粹集中营,腕上是纹身编号。

    勤勤心中恻然,也有一点点战栗,退到一边不出声。

    奔更轩与张怀德交谈起来。

    勤勤站得远远,看着她的画,都已经镶起来了,郑重其事,当珍品处理。

    画廊墙壁特别漆成一种灰蓝色来迁就画的色调。

    看上去似模似样,只要宣传工夫做得足够文勤勤就依然是位画坛新秀了。

    勤勤有一点点高兴,也有一点点落寞,她想到她的朋友杨光,他只落得在儿童漫画出版社为动画人物着色,现连这份工作都丢了,走向不明,不知祸福。

    世事往往如此,一个人上去,多少人在地底下做他的陪衬,成功的人总有他的理由,因为成功了,失败的人想找个自圆其说的借口都没有。

    勤勤心底下,十分知道杨光的技艺胜她多多,无奈。

    奔更轩走过来,看到东方少女站着沉思,漆黑头发,象牙皮肤,高挑身段,他是一个识货的人,虽然画不如人,但一张美丽的面孔胜过多少言语。

    他们经营的是豪华住宅内的装饰画,顾客会乐意知道那些色彩悦人的作品出自一位漂亮年轻女画家的手。

    老人问:“满意吗?”

    勤勤缓缓转过身子来,轻轻一笑,这个姿势她已练过多次,相当熟,但又不致于熟得油掉,看上去真是舒服。

    “这样的机会,不是每一个年轻画者可以获得。”

    “英国口音,”辜更轩笑道“会令很多人着迷。”

    勤勤笑笑。

    犹太人一直喜欢与中国人为伍,许是他们看到两个民族间太多的共同点:聪敏、勤力、优秀、苦难。

    不知道捧起多少华裔艺术家,自建筑师到服装设计师、画家各种各类都有。

    奔更轩说:“回去休息吧,好好为明天准备。”

    勤勤渴望淋浴睡觉。

    她偕张怀德离开辜更轩画廊。

    在大房车里她怔怔看着街上风景,车子穿过中央公园往回驶,因为疲倦,所以她没有表情。

    “怎么了?”张怀德问。

    “想家。”勤勤答。

    张怀德不置信地笑,长年出门的她,到处为家,无家可想。

    奇怪,勤勤想,连王妈每一个姿势都清晰起来,她愿意见到她。

    然后勤勤知道,这是怯场的表现。她不愿意打这场仗,她想回到旧日安乐窝去,那里有与她厮混到天荒地老的人,有她熟悉的气味。

    但整件事逼了上来,她若放弃这出人头地的机会,实在太过折堕。

    非提气往上爬升不可。

    回到公寓,勤勤已经准备休息,但是檀氏一班幕后人员也已经赶到与张怀德会面。

    他们是监制、导演、美工、灯光、服装、摄影,而文勤勤,是演员。

    最轻松是她了,还想怎么样。

    她睡着了。非常非常内疚地睡。因为这个画展并非画展,而是商战。

    但是勤勤告诉自己不要紧,这是良知,很快就会磨灭。

    醒来的时候,勤勤有种日夜不分的感觉,呆半晌,才搞清楚身在异乡为异客。

    她庆幸这只是短暂的旅游,数天后可以回家,只希望檀氏不要突发奇想,把她拘在这个城市做一年功课。

    想想都不寒而栗。

    勤勤又发觉她的潇洒度不如她想象远矣。

    她起床,披着浴袍,打开窗帘,研究一下是日是夜。只见天色苍茫,分明是一个黄昏,恐惧自她心底悠然而生,勤勤吞一口涎沫。

    “看你好像睡得极甜的样子。”

    她转身,檀中恕站在门口。

    勤勤意外惊喜“你几时到的?”

    “你做梦的时候。”

    勤勤一听这句话,有点觉得被唐突了,这是一句玩笑话,他与她已经到可以随意谈笑的地步了吗?抑或是她轻佻在先,像,披着浴袍见人。

    她涨红面孔,僵立床边。

    檀中恕也自后悔把话说造次了,但追也追不回来。

    是他糊涂,檀中恕连忙退出客厅去。

    勤勤急急换上衣服,她死性不改,死心塌地想穿运动衣与羊毛袜,终于不敢,套上一条黑色连身裙。

    又用清水洗一把脸,啊,在勤勤这种年纪,清水已经是足够的美容品。

    她张望一下,看到茶几上有比萨盒子,搭讪说:“肚子饿了。”打开盒子,取出一角冷饼,咬了一口。

    檀中恕站在窗前看公园大道的车水马龙,闻言答:“我同你出去吃。”

    勤勤的致命伤是馋嘴,马上答:“好,”又犹疑“张小姐到什么地方去了?”

    “在会场,一会儿我们去看她。”

    晚饭时候勤勤说得比较多,香槟酒往往有这个效用。

    “我们通常是被逼精明起来的,一点意思都没有。”

    “家父到最后几乎欠债,但是没有人比他更懂得金钱真正的意义。”

    “我可以数得出有多少前辈当年受过他的资助,不过又有什么意义呢,那些人在家父过身之后,都不愿意承认与我们是相识。”

    檀中恕缓缓答:“不久将来,你亲戚与朋友数目肯定会骤然增加。”

    他说得这么含蓄,勤勤忍不住笑起来,她太明白了。

    “你呢,你亲友数目多不多。”她想起如意斋的瞿母过了多年还珍藏他的照片。

    檀中恕笑一笑“我又不是即将成名的画家,没有这种烦恼。”

    勤勤看着他,想问一个问题,但即使有香摈助兴,也不便开口,他十只手指上,并无指环。檀中恕全身不戴首饰,只配一只腕表。

    “你在想什么?”

    “酒醉饭饱,要开始做事了。”

    “我们出发吧。”

    “我们能否步行一会儿?”勤勤又再央求。

    檀中恕看着她,忽然很温柔很温柔地说:“好的。”

    夜晚清冷,勤勤披着一件羊毛斗篷,与檀中恕并肩而行。

    檀中恕老是觉得鼻端有股清香,又说不出是什么。

    也许只有一个解释:一个人愿意醉起来不可救葯。

    勤勤说:“明信片上所有的名胜全在这条街上了。”

    车子贴着他们缓驶。

    走了十分钟左右,檀中恕停下脚步,劝说:“上车吧。”

    勤勤点点头。

    在车上,檀中恕了解地说:“令尊过世后,很吃了点苦吧?”

    勤勤点点头。

    大学三年苦苦挣扎,每个学期都不晓得下年度学费从何而来,心里却约莫懂得挨不过这几年更加没有前途,于是什么帮补的途径都走遍,她甚至做过杂志的摄影模特儿,借此,才走进出版社工作。

    她的确是美专学生,并非混充假冒。

    谁知檀中恕笑笑说:“细节并不要紧,一个人要是成功了,谁会去细究他的出身。”

    成功成功成功,唉。

    檀中恕忽然转过头来“要是我没猜错的话,你是有野心的。”

    勤勤不能反对,她沉默。

    有所求便是有企图,心中有事,便易为人所乘,遭人利用。

    这是危险的一件事。

    勤勤说:“真不幸我不像家父恬淡宁静澹泊快乐。”

    “你不能像你父亲,他有一位开纱厂的父亲,你没有。”

    勤勤哑然失笑,不禁释怀。

    “少壮的时候,我的野心比你更大,迹近狂妄。”

    勤勤看他一眼“你做得很好,将之全部纳入正轨。”

    “没有法子,被人驯服了。”

    勤勤十分诧异,他这两句话说得荡气回肠,分明到如今还念念不忘彼时温情。

    “是一个动人的故事?”勤勤问。

    “身为主角之一,当然认为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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