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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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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小宝,我不想。”

    “或者另一个时间。”我温和地说。

    “不,小宝,”他抬起头来,脸上不动声色,声音如常,不过非常温柔。“我不敢在你面前脱衣裳。”

    我用手抱住膝头。“如果你怕难为情,你可以熄灯。”

    “你还是可以感觉到我松弛的肌肉,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

    我静止一刻。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没有想到勖存姿会有这种自卑感,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那么他买我回来干什么?摆在那里看?

    我勉强笑一笑,我说:“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

    “不不,”他说道“我老了。”

    “每个人都会老的。每个人都会活到三十岁除非他二十九岁死去。”

    “你并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说“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脸上一颗斑点也没有,冬天只需涂点凡士林,现在我已经决定去买防皱膏,什么b21,b23,激生素,胎胞素。我们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坚挺,都怕腰身不够细实,都怕皮肤松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否则数千年来,咱们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齐井提?”

    他听着我说话。

    勖存姿的双目炯炯有神。

    我诚恳地说老天,我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这么诚恳过:“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岁,但是你半生的成就与你的年龄相等,甚或过之,你还有什么遗憾?你并不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喷射机,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与女人,香港只不过是你偶尔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发展吧?”

    他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他叹口气。“我还是老了。但愿我还年轻。”

    “喂!”我忍不住“你别学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我愿意以我的一切,买回一刻时光’”

    他看着我。“你怕死亡吗?”

    “怕。”

    “为什么?”

    “因为死亡对人类是未知数,人类对一切未知皆有恐惧。”

    “你还年轻。”勖存姿说。

    “死亡来得最突然。”我说“各人机会均等。”

    “你刚才说‘我半生的成就’,错了,”他的声音细不可闻“我已经差不多过完了我的一生。我并没有下半生在那里等我。”

    清晨四时,我们还在室内谈论生老病死的问题。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应该亮了,可惜这是英伦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被窝里这么暖和,他却与二十一岁的情妇促膝谈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内心有隐忧。

    我没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毕业,我要拿到剑桥法科文凭,我要进入英伦皇家律师协会,我要取到挂牌的资格,我要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扬眉吐气,鹤立鸡群。我只想到可以从勖存姿那里获得我所要的一切。

    这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机会,我运气好,我岂止遇到一个金矿。勖存姿简直是第二个戴啤尔斯钻石工业机构。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为他可以替我付数年学费,使我的生活过得稳定一点儿,但现在我的想头完全改变。勖存姿可以使我成为一个公主。

    我静默地震惊着,为我未卜的运气颤抖。

    勖存姿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轻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视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惭,我竟无法令你上床。”

    “年轻的小姐,你在诱人做不道德的行为。”

    我大笑起来。

    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到公园去散步?”他问。

    “当然。”我当然得说当然。

    我从衣柜内取出长的银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觉,无所谓。伙计怎可以与老板争执,穷不与富斗。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好,我们去吸收新鲜空气。”

    我转头问:“你穿得可够暖?”

    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多年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他语意深长。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锁着没开。

    我问:“爬?”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间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勖存姿问。

    “要。”

    他忽然怜爱地说:“害你起不了床。”

    “起得,”我说“一定起得了。”

    他犹疑片刻。“我想住几天。”

    我脚步一停顿,随即马上安定下来。“你要我请假吗?”

    “也不必,今天已是星期四,我不想妨碍你的功课。周末陪我去巴黎好了。”

    “机票买好了吗,抑或坐六座位?”我问。

    “我们坐客机。”他微笑。

    “为什么?”我失望地问,他不答。

    回到屋子,他在客房休息。辛普森的表情一点儿痕迹都没有。英国人日常生活都像阿嘉泰姬斯蒂的小说,他妈的乱悬疑性特强,受不了。为什么他们不能像中国人,一切拍台拍凳说个清楚?

    我淋热水浴,换好衣服去上课。勖存姿在客房已睡熟了。我对辛普森说,有要事到圣三一院去找我。

    到课室才觉得疲倦,双肩酸软,眼皮抬不起来,未老先衰。瞧我这样儿。早两年跟着唐人餐馆那班人去看武侠午夜场,完了还消夜,还一点儿事都没有,如今少睡三两个小时,呵欠频频,掩住脸,简直像毒瘾发作的款式。

    我只想钻回被窝去睡,好好睡。

    可是今夜勖存姿说不定又不知要如何磨折我。也许他要到阿尔卑斯山麓去露营,我的天。

    我把头靠在椅背上,又打一个呵欠。

    有人把手按在我肩上。我吓一跳,转头

    “丹尼斯。”我睁大眼。

    丹尼斯阮。

    他吻我的脸、我的脖子。“我找到你了。”

    我说道:“坐下来,这是课室。”

    “我找到你了。”他狂喜“你姓姜,你叫小宝。”

    “喜宝。”我改正他。

    “我找到你了。”老天。

    我拿起笔记。“我们出去说话。”

    在课室外我说:“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我雇‘哥伦布探长’找的。”他抱紧我“你可不叫咪咪。”

    我的头被他箍得不能动弹,我说:“我以为你雇了‘光头可杰’。”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咱们是同学?”他问。

    “为什么要告诉你,”我不悦“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儿情趣也没有,完了就是完了,哪来这么多麻烦。”

    “我想再见到你,怎么,你不想再见我?”

    “不。”我往前走。

    “别生气,我知道你吓了一跳,但是我不能忘记你。”

    “还有这种事!”我自鼻中哼了一声。

    “我不能忘记你的胸脯,你有极美的”

    我大喝一声“住嘴!扁天白日之下,请你放尊重些。”

    “对不起对不起,请你原谅,但小宝,周末我们可以见面吗?周末我们去喝酒。”丹尼斯阮说。

    “周未我去巴黎。”我一直向前走。午膳时间,我要回家见勖存姿,因为他是我的老板。

    “告诉我你是否很有钱?”他用手擦擦鼻子“你手上那只戒指是真的?”

    “你为什么不能pissoff?”

    “你别这样好不好?”他说“周末去巴黎,下礼拜总有空吧?”

    “我没有空闲。”我说“我的男朋友在此地。”

    “我才不相信。”他很调皮地跟我后面一蹦一跳的。

    “当心我把你推下康河。”我诅咒他“浸死你。”

    “做我的女朋友。”他拉着我手。

    “你再不走,我叫警察。”

    我已经走到停车场,上车开动车子,把他抛在那里。倒后镜里的丹尼斯阮越缩越小,我不怕他,但被他找到,终究是个麻烦。

    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剑桥是个小埠,但不会小得三天之内就可以把一个女人找出来。我知道,这里的中国女人少。

    中午勖存姿在后园料理玫瑰花。居然有很好的阳光,但还是冷得足以使皮肤发紫,我把双手藏在腋下,看着他精神百倍地掘动泥土。

    他见到我问:“下午没课?”

    “有。”我说“尚有三节课。”

    “回来吃饭?”他问。

    “回来看你。”

    他抬起头。“进屋子去吧。”他说。

    我们坐下来吃简单而美味的食物。这个厨师的手艺实在不错,勖存姿很讲究吃,他喜欢美味但不花巧、基本实惠的食物,西式多于中式。

    “你懂得烹饪?”他问我。

    我点头。“自然。煮得很好。”

    “会吗?”他不置信。

    我笑,不说话。

    “下午我有事到朋友家去,晚上仍陪我吃饭?”他像在征求我同意,其实晓得答案永远会“是”

    我点点头。“自然。”

    “没约会?”他半真半假地问。

    “有约会我也会推掉。”我面不改容。

    他也笑。

    我们说话像打仗,百上加斤,要多累就多累。

    下午三点就完课了。我匆匆回到家,开始为勖存姿做晚餐。不知为什么,我倒并不至于这么急要讨好他,不过我想他晓得我会做家务。

    做了四道菜:海鲜牛油果,红酒烧牛肉,一个很好的沙拉,甜品是香橙苏芙喱。

    花足我整整三小时,但是我居然很愉快,辛普森陪着我忙,奔进奔出地帮手。她很诧异,她一直没想到我会有兴趣做这样的事情。

    勖存姿回来的时候我刚来得及把身上的油腻洗掉。他在楼下唤我:“小宝!小宝!”

    我奔下来“来了。”

    私底下,我祈望过一千次一万次,我的父亲每日下班回家,会这样地叫我。长大以后,又希望得到好的归宿,丈夫每日回家会这么唤我。

    一直等到今天。虽然勖存姿既不是丈夫又不是父亲,到底有总比没有好,管他归进哪一类。

    而一个女人毕生可以依靠的,也不过只是她父亲与丈夫。

    我重重地叹口气,我两者都欠缺。

    辛普森帮他脱大衣。

    “下雪吗?”我瞧瞧窗外“晴天比雪天更冻。”

    “春天很快就要来了。”勖存姿笑“看我为你买了什么。”他取出一只盒子。

    又是首饰。我说:“我已经有这只戒指。”

    他笑。“真亏你天天戴着这只麻将牌,我没有见过更伧俗的东西,亏你是个大学生。”

    我的脸涨红。勖存姿的这两句“亏你”把我说得抬不起头来。

    我接过他手中的盒子。我说:“我等一会儿才看。”

    “怎么?”他笑“被我说得动气了?”

    “我怎么敢动气?”我只好打开盒子。

    是一条美丽细致的项链。“古董?”我问“真美!像维多利亚时代的。”

    “你应该戴这种,”勖说“秀气玲珑。”

    “是,老爷。”我说“谢谢老爷。”

    “别调皮了。我肚子饿,咱们吃饭吧。”他拍拍我肩膀。

    我们坐下来。勖存姿对头盘没有意见,称赞牛肉香,他喜欢沙律够脆。上甜品时,我到厨房去,亲自等苏芙喱从烤箱出来,然后置碟子上捧出去。

    他欢呼:“香橙苏芙喱。”他连忙吃。

    然后他怀疑地把匙羹放下来。“你怎么知道我喜欢吃苏芙喱?”

    我并不知道。我做苏芙喱是因为这个甜品最难做。

    勖存姿吃数口又说:“我们厨师并不擅长做这个。”

    “他不擅长我擅长。”我说。

    “你?”

    我从没见他那么惊异过,我的意思是,勖存姿是那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人。

    “你。”他大笑。“好!好。”

    我白他一眼“吃完了再笑好不好?”

    “谢谢你。这顿饭很简单,”他住了笑“但我真的吃得极开心。”

    我看着他。

    “让我抱你一下。”他说“过来。”

    我站起来走过去,他抱一抱我。我指指脸颊:“这里。”我说。他轻吻我的脸,我吻他唇,他很生硬。我很想笑。如果有观众,一定会以为是少女图奸中年男人,但是他很快就恢复自然,把我抱得很紧很紧。我再一次地诧异,我轻声笑道:“你把我挤爆了。”

    他放开我。

    我把他的手臂放在我腰上。

    他说:“年轻的女士,你作风至为不道德。”

    我蹲在沙发上笑。

    我们还是啥也没做。我拢拢头发。

    我说:“我知道,你在吊我胃口。”

    勖存姿也大笑。

    我把那条项链系上,他帮我扣好。我用手摸一摸。“谢谢你。”我说。

    “早点睡吧。”他说“我要处理文件。”

    “你去过伦敦了?”我问。

    “嗯。”他答。

    我上楼,坐在床沿看手上的戒指,不禁笑出来,勖存姿形容得真妙。麻将牌,可不就像麻将牌,我脱下来抛进抽屉。因为我没有见过世面。我想:因为我暴发,因为我不懂得选优雅的东西。没关系,我躺在床上,手臂枕在头下。慢慢便学会了,只要勖存姿肯支持我,三五年之后,我会比一个公主更像一个公主。

    我闭上眼睛,我疲倦,目前我要睡一觉。

    明天我要去找好的法文与德文老师,请到家来私人授课,明天

    我和衣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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