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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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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看着你们几个人长大,你最令我放心,连环,继续向上。”

    “区律师,有空再回来见我们。”

    “早点结婚。”

    连环与老区分手之后,找到作家协会会址去,在门口等湘芹。

    不到一会儿她一边同人握手一边出来,一眼就看到连环。

    两人走到楼下,连环说:“我们结婚吧。”

    湘芹抬起头,凝住笑容,像是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半晌才说:“不算。”

    “还不算?”连环大声疾呼。湘芹摇摇头“不算。”

    连环高举双手,作一个无语问苍天的大动作。

    湘芹说:“忙了一整天,还要回报馆赶稿。”

    连环听了却说:“不算。”

    湘芹推他一下,笑道:“别这样,我们先吃饭去。”

    连环又说:“不算。”

    “喂你有完没完?”

    “呵,不算。”

    湘芹笑得腰都软下来。

    三天之后,连环就发觉湘芹这句不算说得有理。

    是不算。

    湘芹了解他远比他了解自己多。

    他在学校接到徐可立的电话。

    连环有两个学生通过徐可立的协助正在香氏机构实习,他们一直有若干联络。

    这次连环也以为是学生成绩事宜。

    谁知徐可立一开口便说:“香紫珊回来了。”

    徐的口气已经够怪异,可是连环听了那句话,反应更为奇突。

    连环正屏息等待下文,眼前却突然冒起点点飞舞的金星,耳畔有咚咚声,半晌才发觉那是他自己的心跳。连环放下电话,不可能,事隔多年,他已经长大,他理应对这个人名不再有强烈反应。

    他吓怕了自己,脸色顿时苍白起来。

    同事走过,看他一眼,觉得不妥,继而追究:“连环,你不是不舒服吧。”

    听筒那边传来徐可立的声音“喂,喂。”

    连环定下神来,苦涩地说:“我听到了。”

    “她与母亲一起回来,连环,香夫人想见你。”

    连环又过许久才说:“如果可以拒绝,我情愿不见。”

    “我恐怕你非见她不可,连环,她已经病重垂危。”

    连环怔住。

    “同香先生一模一样的症状,我见过她,真可怕,像是他回来找她一样。”

    连环浑身汗毛竖了起来。

    “连环,你要亲眼看到才会相信。

    连环握紧拳头“我准备好了。”

    “我派车子来接你。”

    车子往郊外驶去,不知是否该日的太阳特别猛烈,连环眼前的金星始终没有消失,给湘芹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她会否讥笑他,抑或可怜他?一切都在这聪明的女孩的意料中,她知道还不是时候,连环仍受魔咒控制。

    车子在白色洋房门口停下,连环先看到碧蓝的大海,静寂的天空只有海鸥鸣叫。

    他们永远找得到这种与世隔离的仙境来当家。

    门打开来,男仆迎出来,领他进去。

    屋内空荡荡,想是故意布置得气氛寂寥,是一种现代设计风格,客厅前一列落地大窗,整个海映进室内,连环睁不开眼睛。

    连环只看到一张轮椅背光向着他,轮椅上有人,他却一时未能看清楚是谁。

    连环听到的一个沙哑的男声:“你来了,真好。”

    连环一怔,这是谁的声音?这明明是香权赐,连环通体生寒,踏前一步,想看个清楚。

    只见轮椅上的人佝偻着缩在一角,轻轻叹口气“呵,你不认得我了?”

    连环忍不住说:“我来见的是香太太邓玉贞女士。”

    那人忽然笑起来,声音嘶哑,如一只苍老的乌鸦,连环明明记得,这是香权赐的声音,莫非是他回来了?

    “小连环,你连我都不认得了。”声音忽然转得柔软,化为女声。

    连环“呀”的一声,这正是香夫人,他来见的人。

    连环忽然明白徐可立的说法,是,像正是香权赐回来找她,两人好似化二为一。

    连环的双足钉在地板上,不能动弹。

    “连环,你见过那辆红色的车子吧。”声音又转得沙哑。

    连环不知道如何应付这么怪的情况,渐渐他看清轮椅上那人的轮廓,却并不是他所认识的香夫人。

    那人可能是任何病入膏肓的男或女,穿着深色宽袍,戴着帽子,皮肤干燥焦黄,双目深陷。

    连环鼓起勇气过去问:“请问你是谁?”

    那人摇一摇头,语气轻柔。“连环,那红色车子的主人,终于离弃了我。”

    连环急得蹲下来“是你吗,太太,是你吗?”

    病人像是力竭,头垂在一旁,不再言语。

    这时候连环听见背后有人说:“是,正是她。”

    连环往回看,他怔住了。门边站着一个穿玫瑰紫衣裳的女子,他看清楚她的容貌后不禁冲口而出地喊出来:“太太!”这才是他记忆中的香夫人。

    看护已经上来把轮椅推出去。

    那女子笑得前仰后合“连环连环,你连我都不认得了,乱叫什么?”

    连环似回到少年时代,怯怯地看着她那美丽得妖异的面孔,既彷徨又吃惊。

    “你忘记你的老朋友了,你忘了香紫珊。”

    至此连环完全明白徐可立声音中的战怵之情。

    连环的理智渐渐与现实衔接,他看着成年的香紫珊,忍耐着万言千语,半晌才说:“对不起,我一时没把你认出来,太久没有见面。”

    香紫珊笑“也许因为我们之间有点误会,你不愿意把我认出来。”

    连环将在湘芹面前流露的活泼统统收起,过一会儿说:“我不记得有什么误会,”

    “算了,”香紫珊招呼他到偏厅坐下“九时发生一切,过去算数,现在让我们重新开始。”

    连环一口气喝尽满满一杯矿泉水。

    “家母病重。”

    连环恻然不语。

    “现在由我当家。”

    连环不由得问:“有何吩咐?”

    香紫珊清晰地说:“我需要你。”

    连环震荡,他心酸地低下头,在她面前,他或许永永远远是那个抬不起头来的愣小子。

    “连环,到我这边来帮我。”

    “我不明白。”

    香紫珊轻盈地站起来,走到连环身边,俯下身子。

    “我会慢慢告诉你。”

    阿紫笑着转到连环背后,整个人轻轻伏在他背上,低声说:“看看你还背不背得起我。”

    连环没料到她会这么做,只觉四肢酥软,半晌不能动弹,时间像是那该刹那静止,连环泪盈于睫,过了像是一个世纪他才说:“太重了,我没有力气。”

    阿紫把脸探向他,连环凝视她良久,忽然微笑说:“你一点都没有变。”

    “来,我们同去看那棵橡树。”

    连环明明记得下午有课,只是开不了口。

    他的身体不知如何,与香紫珊一起出发,来到旧时香氏大宅。

    只见草地上竖着老大一个告示:私人地盘,闲人免进。

    香紫珊大叫一声“哎呀”我们来迟了。”

    房子已经拆卸一半,处处颓垣败瓦,香紫珊一双手搭住连环肩膀,硬是要走进地盘里去探险。

    大宅里的楼梯还在,扶手已经搬走。香紫珊不住地说:“你看,连环,这就是徐可立与香宝珊干的好事,为了赶走我,他们卖掉大屋,”她语气凄清“毁了香氏基业,大宅此刻拆得一干二净,化作飞灰。”

    她站在二楼一只没有玻璃的窗前伤神。

    半晌阿紫转过身子来说:“这里,这里是我父亲当年击伤我母亲之处。”

    连环默默站在一旁陪她。

    她又匆匆走下楼梯,向小径跑去,抬头看那棵她攀爬过无数次的橡树,感喟道:“此刻它又不像从前那么高大了。”

    连环一直跟在她身后。

    “这是你住的地方。”她指一指宿舍。

    阿紫仍坐在那块大石上,连环看着她,脸色迷茫,恍若隔世。

    她问连环:“你有没有回来过?”

    连环摇摇头。

    她长长叹口气,站起来,忽然又捂低身子。

    连环知有事,忙过去察看,只见阿紫右足踩进一块碎玻璃中,细长伤口流血。

    连环掏出手帕替她裹住“要去看医生。”

    香紫珊忽然笑了。

    半晌连环才明白她为什么笑。

    他叹息一声,背起阿紫走出大路上车。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恁地,竟起了雾。

    天空阴暗下来,一团一团浓雾自大而降,积聚在地下,连环每迈一步,便踢开一些雾气。

    他好不纳闷,大宅虽在山上,却在雾线之下,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雾。

    今日这景象太特别。

    他背着香紫珊,四周杳无一人,更觉渺茫,像是进人另外一个空间,永远回不到人世间。

    他还是回家去了,但已经是深夜。

    连环不觉得累,电话铃一响,他便去接听。

    湘芹的声音问:“连环,你在什么地方?”

    连环不出声,这是他良知的声音,他把头靠在墙上,落下泪来。

    “连环,讲话呀,发生什么事,要不要我过来?”

    连环到这一刹那才明白为何湘芹要说不算。

    是不算。

    “我十分疲倦,明天再见。”他竟放下电话,置湘芹不理。

    他把背脊贴着墙壁,在黑暗中,一直维持那个姿势,整个下午所发生的事在他脑海中来回奔驰,映象渐渐跳跃出来,在小小睡房瞪着他看。

    那个焦黄的骷髅人忽然自轮椅上爬起来向连环招手,连环还没来得及走过去,他已经变了样子,他变成了香权赐,轻轻对连环说:“你可知道爱一个人,比那人爱你要多,其中滋味如何?”

    连环大声喊:“你为什么不能爱别人,去爱别人呀。”叫出来之后,才发觉这番话,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只见香权赐用手掩住面孔,等他的手放下来,又换了一个样子,他变成美艳的邓玉贞。

    连环挥舞着双手想驱逐她,但是她无处不在,闭上双眼也没有用,只听得她颤声说:“那红色车子的主人,终于离弃了我。”

    连环支持不住,慢慢蹲下来,问道:“你们家的事,为什么要缠住我?”

    “连环,连环。”清脆的叫声“连环我们永远是朋友,是不是?”

    “阿紫,阿紫。”

    他此刻看见的阿紫只有几岁大,她笑着说:“是你自己闯到我们的世界来,恋恋不舍,不肯离开,你怪得了谁。”说着她指一指他,然后啪啪啪鼓起掌来。

    连环呜咽一声,坐到地上。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一响,有人开锁匙进来。

    那人一声不响,走到连环身边,用力扶起他。

    是林湘芹到了。

    她把他扶到沙发躺下。

    连环浑身是汗,似被噩梦魔着一样。

    湘芹大惑不解,好端端一个人,怎么会变成这样子。她守在他身边,看他沉沉睡去。天亮了,她见他已经稳定下来,刚想走,电话响起,湘芹当然没有去听,它自有录音设备,果然,她听到对方说:“我是徐可立,连环,请从速与我联络,”说到这里他停一停“你已见过她们母女了吧?”

    湘芹猛地抬起头,灵光一闪,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徐可立轻轻吁出一口气,挂断电话。

    湘芹看着憩睡的连环,不相信天底下有这样可怜的人,他已被她操纵这许多年,看样子还要心甘情愿持续下去。

    这个笨人竟好此不疲。

    湘芹忍无可忍地站起来,突然发觉这不也正是她林湘芹的写照吗:忠诚地侍候一角,待对方稍微有空档时与她说两句话消遣几个下午。

    她比连环更惨,她更是奴隶的奴隶。

    当下湘芹心中不晓得是什么滋味,竟是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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