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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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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真没想到十多年过得那么快,”连嫂说“湘芹,你当初来我们家的时候,还是一张小圆脸,轮廓都没有出来,现在也是大人了。”

    连环问母亲:“你可愿意走?”

    “那要看你的呀,连环。老区愿意替我们找一幢面积差不多的新公寓房子。”

    连环从来不是一下子可以作出决定的那种人。

    “考虑考虑,”她终于加一句“我同你父亲做了许多年仆人,当然想做自己的主人。”

    连环十分了解同情这个意愿。

    他忽然听得湘芹在一边轻轻地自言自语:“可是新房子哪有这里好,又没有那只窗,又没有那棵树,再说,会不见了那个人,真要命,那个人可怎么放得下,她同她姐夫怎么样,她的恶习可改得掉,就此一走了之,故事后段又如何交待。”

    连环并无反感,这段独白道尽了他的心声,他并不介意湘芹语气中嘲讽之意,只觉声音悠悠然钻入耳中,比他自己亲自表白更加贴切。

    他低下头,把脸埋进双手里。

    湘芹在他背后,要到这一刹那,她才知道,人的背脊也可以有表情,连环满怀苦楚的恋恋不舍都在他佝偻着的背影上表露出来。

    湘芹轻轻把手放在连环的肩膀上。

    连环如碰到炙烫的热铁似跳起来,惶恐地看着湘芹。

    “只不过是我。”湘芹坐在他身边安慰他。

    连环紧紧握住她的手。

    湘芹轻轻说:“既然希望得到,就要努力争取。”

    连环大大意外,没想到湘芹会这样慷慨。

    湘芹自嘲:“你看我多努力争取,所以也这样鼓励你。”否则的话,身边的人老是惦念着另外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叫他听到一个斩钉截铁的答案也是好的,否则的话,他一生都会恍恍惚惚,把这个人拿出来反复思量。

    连环的心绪乱成一片。

    湘芹让他自己在那里静一静,走去与连嫂聊天,她自己也情绪不宁,记错人名,记错地名,忘记日期,实在支撑不住,也回去了。

    连嫂担心地问丈夫:“你看他们这一对怎么样,有没有希望?”

    老连喝一口啤酒,看老妻一眼,慢吞吞地说:“或许成功,或许失败。”

    连嫂站起来啐他。

    这样艰难,连环还是以第一级荣誉毕业。

    徐可立称赞他:“我们这里虚位以待。”

    连环避重就轻地说:“我来谈关于宿舍一事。”

    徐可立连忙叫秘书通知老区自律师行过来。

    徐可立解释:“香夫人索款至巨,我们也不想亏待她,卖房子是个好主意,况且,我们都住得不舒服,”他停一停“已经找到买主,但是那一家人,看中下人宿舍不连在一块儿,十分遗憾。”

    连环注意到徐可立讲到下人两字,非常自然,连环这时的涵养工夫也练得不错,更无半丝不快。

    他说:“我们这边没有问题。”

    “好极了,连环,你真是个爽快人。”

    这时老区推门进来,见他们已在握手,便笑道:“不用我了,看样子一切水到渠成。”

    徐可立笑“连环真特别,他不要同我们有任何牵连,却又非常帮忙,真没话说。”

    老区说:“如今年轻人都了不起,不再稀罕做什么人之子或是什么人之女,反正将来名利双收,卖的是自己的宝号。”

    连环并不怀疑老区这番话的诚意,认识那么久,连环知道老区是好人,但是下意识没有人会忘记连环在工人宿舍长大。

    办公室门再一次推开,香宝珊看到徐可立神色轻松,舒出一口气,她朝连环点点头。

    连环站起来让她坐,随即告辞。

    老区说:“我陪你一起走。”

    两人到了门口,他又说:“有这样的结局,算是令人安慰,香权赐并没有托错人,徐可立每个决策都有分寸,”然后他讲出心声“连环,我下个月退休,不再管世事了。”

    连环冲口而出:“什么?”

    老区笑“令尊是香宅管家,我又何尝不是香氏总管,专门理些闲帐,管完之后,又不能置身度外,感情用事,时常挂念着香家的人。如今好了,退休之后,移居他乡,日日种花钓鱼,过自己的生活,还我自由之身。”

    连环发呆,老区要卸下担子了。

    “连环,你总听过这首诗吧: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堕全网中,一去四十年。这就是在形容我。”

    难怪他的语气那么轻松。

    “你放心,徐可立很能干,他会处理一切,妥妥帖帖,”他又说“对你,我更是没有牵念,林小姐会是世上最佳贤内助,只有一个人”他皱上眉头。

    是,只有一个人。

    老区终于点了名:“香紫珊是个问题青年。”

    连环体内不知哪一处,听到这个名字,便隐隐作痛。

    “可是,”老区又振作起来“我们也无能为力了。”

    连环低下头。

    老区拍拍他肩膀“一贯沉默如金,嗳,真是好习惯。”

    两人在闹市分了手。

    那天半夜,连环被汽车引擎咆吼吵醒,挣扎起来,只见父母已站在窗口。

    “什么事?”

    连嫂看儿子一眼“是二小姐。”

    连环披上外衣出外,只见私家路上挤满各式各样鬼形怪状的跑车,每一架都在兜圈子,司机们尽量狂踩油门,发出惊人巨响,如一只只怪兽般咆吼来回。

    带头一辆车上坐着香紫珊,如果她面有得意之色,倒还罢了,连环至少可以想,她需要发泄,她需要娱乐,可惜香紫珊毫无欢容,月色下只见她目无表情,任由一班损友喧哗闹事。

    徐可立也出现了。

    连环走过去挡住为首那辆车,司机停下来,怪笑问:“这是谁?”

    连环沉声答:“私家路上不能任由你放肆,再不走叫警察收抬你们。”

    徐可立也走近“香紫珊,下车来。”

    香紫珊缓缓转过头看住他俩“我坐在车上十分舒服。”

    连环忍不住,泪盈于睫“阿紫,我愿意背你,你下来。”

    谁知香紫珊冷冷看他一眼“你?不用你,你不过是我家仆人。”

    连环退后一步。

    “走开,”香紫珊厌恶地说“谁要你这种人管。”

    连环的耳畔“嗡”地一声,心灵反而释放,他一声不响,让徐可立前去交涉。

    这时,远处已传来警车号声,那些阿飞马上呼啸着自别路散去。

    那司机问道:“香紫珊,你走不走?”

    香紫珊伸出手来叫徐可立接她下车,徐可立却如见到蛇蝎似退避三舍。

    香紫珊厉声斥责:“父亲的遗嘱说明让我在大宅住到二十一岁,你们为了赶走我,不惜出卖房子。”

    这时香宝珊自露台探身出来对牢妹妹大声叫:“我父亲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开车的青年见情势危急,也顾不得他们一家是否还有话要说,已经一扭车胎一溜烟驶走。

    徐可立恨恨说:“明天我就去申请自卫手枪执照。”

    只见警车自远而至,停在门口。

    自有徐可立会去应付,连环在黑暗中离开是非之地。

    他静静走回家门。

    老连跑出来“二小姐没有事吧?”

    连环摇摇头“一帮人都没有事。”

    “是谁发出噪音?”

    “都散开了,没事,睡觉吧。”

    老连刚想举手熄灯,忽然看到儿子嘴角带着一丝笑意,故问:“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事吗?”

    连环吓一跳“我在笑?”

    老连摇摇头关上灯。

    居然在笑。连环摸着自己的嘴角,心死了,还有什么所谓,笑同哭根本差不多。

    他在床上乖乖躺下,双眼刚好对牢天花板;噫,那只小小壁虎又悄悄前来探访他,蹑着足,步步为营,浅灰米色身体是墙壁的保护色,不是这样心静,还真看不出来。只见它打一个圈,又出去了。

    母亲最怕它,连环想起来,在她的乡下,他们叫它跳耳朵蛇,最怕它断尾跳进孩童的耳朵里,又称四脚蛇。

    连环故意去想些最不相干的事,不知不觉睡着。

    梦中有人朝他后颈呵气,麻痒,伸手去拂。

    “阿紫”他说“不要调皮。”

    他伸手过去握住那只小小的手,乘势转过身子。

    他看到了她,小小美丽女孩,穿水手服,像安琪儿。

    “阿紫,”连环紧紧握住她的手“你没有忘记我。”

    阿紫笑起来,可爱如昔,她精致的面孔还不如连环的掌心大。

    连环坐起来“阿紫,让我们离开这个地方,你跟我走。”不顾三七二十一,他背起她。

    他可以感觉到阿紫的脸压在他背脊上,他听到阿紫说了一句话。

    “你说什么?”连环问“大声一点,大声一点。”

    忽然之间,她的重量消失,连环背上空空如也,她不见了,连环满室找她,一边叫她的名字。

    他蓦然惊醒,呆呆坐起。

    差那么一点点,几乎就可以背起她离开这个地方。

    他抹去脸上的汗水,侧着身,用枕头压着面孔,痛哭失声。

    天亮了,他才静静起来,今天还真是他的大日子,他要去见工,中文高等学府的数学系聘人。

    走到楼下,听见他母亲说:“因自小看她长大,有感情的缘故,替她开脱,其实还不就是个不良少女,本市起码十多万名,个个不满现实,无事生非。”

    连环一怔。

    是吗,就是那么简单,是年轻的他那浪漫的憧憬引起的误会?

    连嫂接着说:“讲起人品,替湘芹提鞋都不配。”

    老连也忍不住搭一句嘴:“湘芹是另外一种人。”

    “真是的。”

    一抬头,看见儿子“噫,你起来了,衬衫已替你熨好。”

    学校里接见他的几个教授讲师马上觉得这个剑眉星目,态度沉着的年轻人是可造之才。

    他即时获得录用,工余给他充分时间修硕士学位。

    步出会议室,连环非常感慨,这样顺利,不知羡煞多少旁人。但他有他不可告人的苦哀,上帝公道无比。

    时间还早,他问过新闻系所在地,信步往探湘芹。接着又有同学告诉他,林湘芹在演讲厅。

    她站在黑板前向数十名低班学生讲解一些人行需知的基本常识,讲得活龙活现,时常引来笑声。

    是的,湘芹是另外一种人。

    奇怪,连环不大记得她小时模样,他比较欣赏现在的她。

    抑或是他的思维他的心房一直为另一人占据,根本容下不其他的人其他的事?

    他挑一个角落座位坐下。

    湘芹一时并没有看见他。

    另外一种人,说得再正确没有,她生活得这样丰足,一切与众人分享,同香紫珊完全不同。

    香紫珊的世界不比她本人大很多,那狭窄的内心容不下连环。

    坐了十分钟,连环才发觉旁观者的乐趣,他可以悠闲地欣赏湘芹。

    呵,她终于看见他了,动作在刹时间停下来,她涨红面孔,要过一会儿才能恢复演说,幸亏不久铃声响了。

    她走过去说:“连同学,你好吗?”

    连环笑笑“都毕业了还留恋课堂?”

    她坐在他身边“连环,时间都到哪里去了?”

    “在我们指缝间不知不觉溜走。”

    “真的,我们认识时才是高中生,现在都找到工作,”湘芹睁大眼睛“不消多久,成家立室,结婚生子,子又生子,孙又生孙老了。”

    连环珍惜地看着湘芹,他喜欢她用这样世故的、现实的、理所当然的语气说人生,她有资格这样做,她懂得享受生活。

    “你可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在几时?”

    连环不记得,根本上这件事从来未曾在他脑海注册。

    湘芹并没有追问,她把答案讲出:“高中一,英文课,放了学你留下替另一位同学补习,我闯进去,你瞪我一眼,我慌忙退出。”

    从那次起,湘芹对他就有深刻印象,连环那双大眼,一直好似瞪着她似。

    “现在你记得了?三十年后,我会来问你。”

    他与她结伴回家,发觉母亲正清除他的杂物。

    连环连忙阻住,谁知这次连嫂坚持己见“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趁湘芹也在,交待清楚。”

    连环赌气,湘芹向他使一个眼色,连环想到母亲多年苦劳与功劳,情绪马上平复。

    他在书架高处托下一只盒子“你喜欢扔什么就扔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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