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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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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但是香先生令我们一家三口留下来看守大宅。”

    连环愕然,他们一家四口又往哪里去。

    老连有答案:“这件事结束后,他们夫妇大概会分手,香老板要带着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国去入学。”

    连环缓缓抬起头,那美妇人呢?

    老连没有再说什么,他也斟一杯开水,一口气喝下去。

    那美妇将被逐出香宅,永远不能回头。

    连环黯然低头。

    老连说:“记住了,连环,我们什么都不知道,我们只是看守这幢大宅的工人。”

    连环答:“是,父亲。”

    老连放下心来,拍拍儿子肩膀。

    他虽然没有受过高深教育,却懂得尊重儿子的隐私,他让许多疑点埋在心底,没有提任何问题。

    香夫人伤愈后并没有再回来。

    闻说她已悄悄离开本市。

    香权赐带着宝珊紫珊两姐妹赴英的时候,连环站门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双眼肿起来,爱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紧紧抿着嘴,握着父亲的手,不发一语。

    连环帮父亲把行李送进车后厢。

    老连把车于驶走,阿紫忽然转过头来,透过后玻璃向连环摇手道别。

    连环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说再见,珍重,但没有发出声音来,好不容易止了脚步,发觉已经流了一腮眼泪。

    连环连忙擦干眼泪,怕母亲看见。

    香氏这一家人,这样富足,又这样一无所有。

    春天很快来临,连环与宿舍门外那棵树一样,越长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无一人,连嫂天天过去打扫,她有次笑说:“大屋空无一人,怪吓人的,在楼下似听到楼上有声音,在楼上又如听到楼下有声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尘便赶回来,”她停一停“谁要住那么大的房子。”

    老连每天把两架车子抹得铮亮,一点不偷懒。他常说,工夫是做给自己看的,最要紧是过得了这一关,工夫绝对不是做来敷衍老板。

    每日下午三时他会把车子开到市区去打一个圈,从来不用它们义载家人,豪华房车属于东家,老连公私分明。

    什么叫家教?以身作则,便是家教。

    连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于过得很快。

    岁月如流,香氏委托的律师行开头每星期派员来巡视。一年之后,发觉事事井井有条,改为两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为每月一次。之后那位区律师干脆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丝破绽,因敬重老连,写一个上佳报告到伦敦,升他为管家。

    老连记念以往热闹的日子:“东家不知几时回来。”

    此刻泳池花园阳台统统缈无一人。

    连环在这数年,静静度过他的青春期。

    胡髭扎了根,鬓角长出来,喉核显著,声音粗沉,瘦削四肢渐渐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连他自己都发觉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买一箱葯水肥皂用。

    连环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独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学特别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书桌上,听蝉鸣知了它到底知些什么?连环想问它。

    他怕热,一到夏天,精神总有点忧惚。

    正在朦胧间,忽尔听到清脆的声音叫他:连环,连环。

    连环一惊,脱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这里。”

    猛地抬起头,不小心撞上书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泪来。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个究竟。

    不是他的幻觉。

    窗下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学林湘芹。

    少女也看见了他,满心欢欣“没想到你在家,”她解释“我偶然路过,顺便来探访。”

    表话,连环微微笑。整个山头只得一幢屋子,谁会路过这里。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来。是,她的确故意离开大队自附近水塘边的郊野公园步行上来。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门铃,没有人理会,才看到另一边有小屋。巡着小路走过来,已经在失望,没想到,一叫便有人应,喜出望外。

    “连环,下来。”

    连环看看自己正穿着旧衬衣同短裤,犹疑片刻,不知该不该招呼这不速之客。

    “我总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钟罢了。”女同学开始发窘。

    连环慢吞吞下楼来,不说什么,站在门边看着少女,并非故意扮不起劲,实在是找不到开场白。

    她刚好坐在那块大石上。

    连环不想任何人占用阿紫的位置,拉张藤椅过来“请坐。”

    少女移座,看住连环微微地笑。

    他问:“有什么事吗?”

    “没有什么事,”林小姐用手帕拭拭汗“听说你也编在甲班,我老觉得明年那个考试会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课一向好,故来讨教。”

    这番话说得这样动听,连环默然,面色开始缓和。过半晌,轻轻答:“我也不过死读书罢了。”

    林小姐笑吟吟四处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钟。

    女孩子总是这样,有一点点小聪明,决不肯放着不用。

    连环又莞尔“请等一等。”

    他始终没有把客人请进屋子里。

    林小姐接过饮料,好奇地问:“你怎么住在这里?”

    连环反问:“我应当住在何处?”

    “那间大屋才是落阳路一号。”

    来了,连环警惕她要开始钻研目的地有关一切了。

    他不动声色“我并不住落阳路一号。”

    “但手册上的地址”少女自觉说漏了嘴,噤声不响。

    连环笑一笑“家父是落阳路一号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党失望,连环看在眼中,有点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现代少女,对于阶级不是没有成见,但到底不足以构成势利。在她眼中,可爱的连环魅力丝毫不减。

    她笑问:“大屋没有人住吗?”

    “有,度假去了。”

    这一去,已经有四个年头。

    连怀惘怅地低下头。

    “令尊令堂呢,”女同学问“怎么不见他们。”

    “回乡探亲。”

    “呵,你一个人在家,”少女脑筋动得飞快“喂,有没有点心招待?”

    林湘芹活泼爽朗健谈主动,所以也深谙得寸进尺之道,连环不晓得怎么样拒绝她。

    她见他沉吟不语,便试探他:“大家都说你有一个女朋友在外国。”

    连环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过身子。

    连环抬起头来“在我们这种年纪,还是读好书要紧。”

    少女听到连环的语气像个十足的年轻导师,大乐,不禁“嗤”一声笑出来。

    连环有点尴尬,便站起来示意送客。

    “我们有节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连环摇头拒绝,少女却不以为仵。

    “下次,”她说“下次再来看你。”

    连环把同学送到路口。

    下次不会那么巧。

    回到房中,他往床上一躺。奇怪,这张床越来越小,越来越短,像小人国的家具。

    但这里有他熟悉的气味,宾至如归,连环眯着眼。

    睡梦中有人叫他,连环转个身,讨厌的林湘芹,别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笔一条手帕,又藉词回来拿,赖着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来与他说说笑笑散散心。

    房门被推开,小小的人儿走进来“连环,你忘记我了。”那清脆动听的声音不可能属于另一个人。

    阿紫,连环跳起来,阿紫回来了。

    他惊醒,房门轻轻被风吹开,哪里有人。

    连环哑然失笑,阿紫早已长大长高,哪里还会是那小小安琪儿。

    她早已中学毕业,结交一大堆洋朋友,怎么还会记得昔日管家的儿子。

    四年多他们都没有通过消息,开头连环有强烈写信的意愿,他有香氏伦敦的地址,背得滚瓜烂熟,但总觉此举唐突。

    香权赐留下他们一家,就因为他们安分识相,沉默如金,他们一家三口绝对不能轻举妄动。

    再说,写些什么好呢。

    连环不是那种能够流利地表达心意的人。口涩,笔更涩,作文不是他擅长的科目,他修的是纯数,代数,算术。

    香氏把女儿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们忘记那可怕一幕。

    她们或许能够,连环却对当夜情景有着不能磨灭的深切印象。

    记忆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细节,每一句对白,都似卷电影胶片,不时在他脑海中播映。

    不,他没有与阿紫联络,他的记性太好,非常不便。

    连环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亲照顾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园艺工人逢周末都会开工,剪草机器轧轧声的节奏具催眠性,开了洒水器,它轻轻转动,水珠落在斜阳里制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无线电与电视机的喋喋皆于事无补。

    连环的心静,坐在一边良久不烦,鸟类几乎以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累累锁匙,开启大门进大宅察看,啊,二楼有一扇玻璃窗无故破裂,要即时找人更换。

    十来间房间,有些较为名贵的家具都蒙着白布,连嫂说得对,的确略见诡秘,连环老觉得有人,不知谁已经悄悄回来,只是没通知管家。

    主人家没有秘密,房间全部不上锁,任由参观。

    阿紫睡房的衣柜里还放着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随时随地会出现,嘟哝说:“我不喜欢白色,我不喜欢海军装。”

    在这间屋子里,时光并无飞逝,一点迹象都没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脱,都由连嫂缝上去,一时找不到同色的线,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数条黑色的疤痕,同样静心地等主人回来。

    暑假过去后开学,不到半个月,连环就发觉他还是说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哑巴。

    竞选班长,连环大获全胜。对手一男一女两位同学,女的正是林湘芹,马上过来同连环握手道贺。那位男同学的反应却非常异样,他走到连环身边,大声说:“作为一个工人的儿子,连环你真算厉害。”

    连环马上看向湘芹。

    他并不介意男同学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确确是工人之子,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他也从不企图遮瞒。只是,他与林湘芹之间的私人对话,怎么会迅速传到一个不相干的人的耳里去,这点才真正令他困扰。

    湘芹马上知道坏事。只见连环目光如箭一般射过来,她涨红面孔,想解释,又不是时候,急得差点哭出来。

    懊刹那林湘芹真想找一杯哑葯喝下去。

    连环早已进进人群。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紫才不会泄漏他俩之间的对话,阿紫可信可靠,连环吁出口气,面色缓和,心情又恢复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准。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以后,对可以信任的人,多说两句,不可靠的,少来往少说话。

    从此连环躲开林湘芹。

    好几次湘芹想接近他,连环总是客套几句脱身。

    冷淡比斥责还要难受,湘芹很快就发觉了。

    连她自己都不明为何一定要连环原谅她。

    旁观者倒是比当事人更了解她此刻心情。一位与和芹走得比较近的同学淡淡说:“你自己没有发觉吗,你爱上了他。”

    湘芹一听,大吃一惊,怔怔落下泪来。

    有这种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认“没有可能,他那么怪僻孤独,不。”她一直只喜欢爽朗热情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点家底,免得将来吃苦。

    但是她的感情与眼泪同时失却控制,汩汩地流泻出来。

    女同学怜悯地看着她。

    湘芹擦干面孔,朝操场走去。

    偏偏连环与队友在练射球。

    湘芹在走廊看到他强壮身材,通体挥汗,不禁呆在那里。

    篮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过来,不偏不倚,打中湘芹的面孔。

    少女顿时眼前一黑,金星乱冒,痛入心脾,往后一退,跌坐在地。

    男同学一见闯了祸,赶紧奔过来,连环走在前头。

    他看到湘芹被打得一嘴血。

    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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