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念着什么祖国,什么俄罗斯,你看,现在我们的异国里不也是可以安安稳稳地过着生活吗?让鬼把什么祖国,什么俄罗斯,什么波尔雪委克拿去罢,我们不再需要他们了”
“但是你以为我们现在的生活是很好的了吗?你不以这种生活为可耻吗?”
我这样问着他,忽然觉得起了一种厌恶他的心情。我觉着他现在变成了这末一个渺小的,低微的,卑鄙的人了。他现在连什么希望都没有了。什么漂亮的外交官,什么驻巴黎的公使,什么威风赫赫的将军这一切一切对于他已经成为他的死灭了的愿望了。上帝呵,请你原谅我!我现在还爱他什么呢?他的风采没有了,他的愿望也没有了,他成了这末一个卑微的人了,他还有什么东西值得我的爱情呢?上帝呵!请你原谅我!
伯爵夫人现在开始醉起酒来了。有时舞罢归来,已是深夜了,她独自一个在房中毫无限制地饮着酒,以至于沉醉。我在隔壁时常听着她哀婉地唱着那过去时代的幸福的歌。有时在更深人静的时分,她低声地哭泣着,如怨如诉,令听者也为之酸鼻。好可怜的伯爵夫人呵!昔日的俄罗斯的骄子,而今却成为异邦的飘流的怨妇了。但是伯爵夫人在我们的面前,很少有示弱的时候。她总是高兴着,仿佛现在的生活,并不增加她心灵上的或肉体上的苦楚。
“丽莎!我们就这样地生活下去罢,”有时她强带着笑容向我说道:“世界上比我们还不幸福的人多着呢。我们是艺术的跳舞家呵,哈哈哈!丽莎,你还不满足吗?”
我向她说什么话好呢?她能够强打着精神,装着无忧无虑的样子,而我却不能够呵。我听了她的话之后,总是要哭起来。天哪!她问我:“你还不满足吗?”我满足什么呢?我满足我自己的这种羞辱的生活吗?丽莎还有一颗心,丽莎的灵魂还未完全失去,因此丽莎也就不能勉强地说一句“我满足了”丽莎,可怜的丽莎,她永远地悲哀着自己的命运现在,到了她决定走上死灭的路的时候,她还是悲哀着自己的命运,一步一步地走向坟墓去。
幸运的人总是遇着幸福的事,反之,不幸运的人总是遇着不幸运的事。例如我们如果我们长此在新世界游戏场里跳舞下去,虽然是很不体面的事情,但还也罢了。然而我们的倒霉的命运,大概是为恶魔所注定了,就是连这种羞辱的职业也不能保存下去。我们平安地过了几个月,白根满意,伯爵夫人满意,我虽然感到无限的痛苦,然也并不再做其它的妄想了。我们实指望命运已经把我们捉弄得太够了,决不会再有残酷的事情到来。但是,我的上帝呵,你是这样地苛待我们!你是这样地不怜悯我们!
工部局忽然下了命令,说什么裸体跳舞有伤风化,应严行禁止云云于是我们的饭碗打破了。就是想在人众面前,毫无羞辱地摆动着自己的赤裸的肉体,以冀获得一点儿面包的代价,这已经是不可得了!我也许与工部局同意,以为裸体跳舞是有伤风化的行为,也许我深切地痛恨这种不合乎礼教的行为但是,我的天哪,我的饭碗要紧呵!我不得不痛恨工部局痛恨它好生多事。让一切的风化都伤坏了罢,这于你工部局,于你这些文明的欧洲人有什么关系呢?你们这些假君子呵!你们为什么要替野蛮的中国人维持风化呢?
当我听到工部局禁止裸体跳舞的消息,我生了两种相反的心情:一方面我欢欣着,我终于抛弃这种羞辱的职业了,呵,上帝保佑!一方面我又悲哀着,今后我们又怎么生活下去呢?讨饭吗?于是我哭起来了。白根也垂着头叹起气来。他不敢向我说话,——我近来待他是异常地严厉,如果在我不快的时候,他是不敢向我说话的呵。可怜的白根!他现在的心境是以我的喜怒哀乐为转移了。
伯爵夫人始而关在自己的小房里,嘤嘤地哭泣了一个多钟头。后来她忽然跑到我们的房里,一面拭着她刚哭红了的眼睛,一面放着坚决的口气向我说道:
“丽莎,你在哭什么呢?别要哭罢!反正现在我们是不会饿死的呵!我们已经把我们的纯洁,尊严,以及我们的羞耻心,统统都失去了,我们还顾忌什么呢?你知道象我们这样的女人,这样还有点姿色可以引诱男人的女人,是不会没有饭吃的。我已经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反正我们已经是堕落的人了,不会再引起任何人的同情了。丽莎,让我们堕落下去罢,我们的命运是如此的别要哭罢!别要哭罢!当我们失去一切的尊严的时候,我们是有出路的我们的肉体就是我们的出路”
她说完了这些话,当我还未来得及表示意见的时候,忽然转过身去,奔到自己的房里,又重新放声痛哭起来。她的哭声是那样地悲哀,是那样地绝望,又是那样地可怕。我觉着我的心胆都破裂了我停住不哭了我的神经渐渐失了作用,到后来我陷入到无感觉的,木偶一般的状态。
上帝呵,你是在捉弄我们呢,抑是我们的命运为恶的巨神所注定了,你没有力量将它挽回呢?你说,你说,你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