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话,不由得恨自己开会总是纳鞋底。很慌张的时候她看见了敞开的门板上已经开始缺角的春联,便脱口念出:
“站在家门口,望到天安门。”“好。”
找到李芙蓉之前,专、县干部先听了公社的介绍,了解到一个情况:每年春荒回供粮有限,但李芙蓉家的米饭总能吃得接上新谷。这跟李芙蓉有关系,因为是她做饭。这个情况使来总结经验的干部们很振奋。专员的意思是把李芙蓉这个典型树立起来。
李芙蓉的经验很简单,每次量好了米,下锅前又临时抓出几把。
“几把?”干部们迅速地在本子上记着,突然停下,笔尖还啄在本子上。
“三把吧。”李芙蓉翻翻眼睛,搓了一下开始结壳的泥脚。
这条经验正式见报时标题是节约三把米,打倒帝修反。在李芙蓉后来的讲用稿里,每一把米又分别有自己的任务:一把打倒帝国主义;一把打倒修正主义;一把打倒各国反动派。
正值全国推行瓜菜代,报纸上大声疾呼饱食有害:有了一个节食的法子,并且这个法子还有世界革命的意义在里面,当然就引起了广泛注意。
李芙蓉先是上县,然后是越过专署上省介绍经验,然后又直接从省里去了北京。回来的时候,就再不是先前的“黄毛”了。
在镇上,这件事怕只有传说中的乾隆下江南宠幸李八碗先人可以相比了。李芙蓉从北京回来的那天,镇上以及李八碗全乡的人,挤在镇政府的院子里外,密密实实的人堆里透不出一丝风。那天天气好,太阳很毒,好多人支持不了多久就晕倒在地上。好几个伢子从墙头上跌下来,掉到人头上的惹一顿臭骂,掉到白地上的竟折了手,脱了脚腕子。跌只管跌,没有跌过的人又前仆后继地攀上去。事过之后,镇政府光修复院墙就花了好几百块钱。
李芙蓉是由县委书记、县长陪着,用吉普车从县城送到镇上来的。她从车门里钻出的时候,很多人都很失望。一个又瘦又细的黄毛,这样走运,只怕是天瞎了眼。
不服没有用。李芙蓉这一回真正是成了器的。她一开口,声音就像从高音喇叭里放出来的,很难想象一个这么小的人怎么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这就是气足,是得了真脉的。几个老儿窃窃私议,遂把李芙蓉视作奇人。在镇上,这些人说话是最作得数的。
李芙蓉站在镇政府的台阶上,对着涌涌动动的人潮不停地摆着两只高高举起的手。隔了几层,人们就不能看到她的身子、脸,就只能看到那双划来划去的手。那手,是毛主席握过的手所握过的手。
李芙蓉先是当镇上的妇女主任,不久就当了镇长。开始,干部里有些人心里颇不以为然,总想等着捡她的过,看她的笑话,慢慢地也就公认了她的能干。她作风泼辣,办事风风火火,说干就干,说断就断。镇上许多多年的癞痢头(不是真的癞痢头,而是指难办的事),到了她手上,三下五除二就都剃下来了。比如,镇街上,屋檐水问题就是多年来最叫干部头痛的问题:邻里之间屋挨屋,倘若是山墙靠山墙,问题不大,祖上定下的宅基,哪个也不能随便往外移一寸。若是落墙贴落墙,麻烦就来了。落墙高的,屋檐水自然就流到另一家的屋顶上,这一家也就“背霉”背霉了多年,有了钱,想翻出身来,便把落墙升起,使自己的屋檐水浇到先前压住他们的那一家的屋顶上,让那一家去背背霉。这就要出纠纷。常常是那一家先戳这一家新盖起的屋顶,然后就是两家拼人命。解决这类问题,一般都以历史材料为依据,即最初起屋时两家有何协议,倘没有,就以原始面貌为准。但镇子起码有几百年历史,原始面貌哪个说得清?这一百年你的屋檐水落到我屋上头,这一百年之前的那一百年我的屋檐水未必就不落在你的屋上头。这样扯,是永远扯不清的。
李芙蓉只用了一个法子就把一团乱麻斩落了地:把双方的成分查一下,哪家成分高,那家就只能接受另一家的屋檐水。要是两家成分一样,就往祖上或亲戚中查。李芙蓉同镇上哪一家人也没有五服以内的瓜葛,哪个也无法说她偏心。她用的这个法子又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阶级分析法。这是吃了她公公一个麦粑的专员教给她的。教她的当初,自然并不是解决屋檐水问题,只是她用得活。
她有创造性。春耕的时候,她就发动“三兜粪”活动,让镇上机关、商店、企事业单位、学校的广大干群,每天利用早晚捡三兜粪送到镇外的李八碗各生产队;冬季搞水利的时候,就组织“三块石”活动,形式同“三兜粪”一样,每人每天给水利工地送三块石头。至于为何一定是“三兜”“三块”这是因为一,习惯;二,写材料方便:“贡献‘三兜粪’(或三块石),打倒帝修反”这些经验都很快在全县、全专区乃至全省推广。李芙蓉的工作能力因此获得很高的评价。酝酿调她到县委工作的时候,却来了文革。
运动一开始,那位专员就被打倒。造反派把他同李芙蓉“乱搞男女关系”的漫画从城里贴到镇街上。
李芙蓉的嘴再辣也无济于事,靠边站了两年,匆匆忙忙地嫁给了镇搬运公司的一个临时工。一直到那位专员解放,李芙蓉才恢复了工作,以后又调到县上去负主要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