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的几条狗,围着羊群又跑又叫,有时还跑到小狼旁边,但很快又冲到羊群北边,根本忘记了小狼的存在。三条小狗俨然以正式参战的身份,叫得奶声奶气,吼得煞有其事,使得近在咫尺的小狼气得浑身发抖。它的本性、自尊心、求战心受到了莫大的轻视和伤害,那种痛苦只有陈阵能够理解,他料想它无论如何也不会甘于充当这场夜战的局外者的。
小狼歪着头,羡慕地听着大狗具有雄性战斗性的吼声,然后低头沉思片刻。它似乎发现了自己不会像狗们那样狂叫,第一次感到了自卑。但小狼立即决定要改变目前的窘况,它张了张嘴,显然是想要向狗学狗叫了。
陈阵深感意外,他好奇地蹲下来仔细观察。小狼不断地憋气张嘴,十分费力地吐出呼呼哈哈的怪声,就是发不出“汪汪”或“喔喔”的狗叫声。小狼十分恼火,它不甘心,又吸气憋气,收腹放腹,极力模仿狗吼叫的动作,但是发出的仍然是狗不狗、狼不愧的憋哑声,急得小狼原地直打转。
陈阵看着小狼的怪样直想乐。小狼还小,它连狼嗥还不会,要发出狗叫声太难为它了。虽然狗与狼有着共同的祖先,可是二者进化得越来越远。大多数狗都会模仿狼嗥,可狼却从来不学狗叫,可能大狼们根本不屑发出狗的声音。然而此时小狼却极想学狗叫,可怜的小狼还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小狼在焦虑煎急之中,学习模仿的劲头仍是丝毫不减。陈阵弯腰凑到它耳旁,大声学了一声狗叫。小狼似乎明白“主人”想教它,眼里露出笨学生的难为情,转而又射出凶学生恼羞成怒的目光。二郎跑过来,站在小狼的身旁,慢慢地一声接一声高叫,像一个耐心的老师。
突然,陈阵听到小狼发出了“慌慌”的声音,节奏已像狗叫,但就是发不出“汪”音,小狼兴奋得原地蹦高,去舔二郎的大嘴巴。以后小狼每隔六七分钟,就能发出“慌慌”的声音,让陈阵笑得肚子疼。
这种不愧不狗的怪声,惹得小狗们都跑来看热闹,并引起大狗小狗一片哼哼叽叽的嘲笑声。陈阵笑得前仰后合,每当小狼发出“慌慌”的声音,他就故意接着喊“张张”营盘战场出现了“慌慌、张张”极不和谐的怪声。小狼可能意识到人和狗都在嘲笑它,于是它叫得越发慌慌张张了。小狗们乐得围着小狼直打滚,过了几分钟,全队的狗叫声都停了,小狼没有狗们领唱,它又发不出声来了。
狗叫声刚停,三面大山又传来狼群的嗥声。这场声战精神战,来回斗了四五个回合,人和狗终于都喊累了。狼群擅长悄声突袭,此夜如此大张旗鼓,显然是在虚张声势,并没有强攻的意图。
当三面大山再次传来狼嗥声,人的声音已经停止,手电也已熄灭,连狗的叫声也敷衍起来,而狼群的嗥声却更加张狂。陈阵感到其中一定隐藏着更大的阴谋,可能狼群发现人狗的防线太集中太严密,所以采取了大规模的疲劳消耗战术,等到把人狗的精神体力耗尽了,才采取偷袭或突袭战。可能这场声音麻痹战,将会持续几夜。陈阵想起八路军游击队“敌驻我扰”的战术,还有,把点燃的鞭炮放在洋油桶里,用来模仿机关枪,吓唬敌人的战法。但是,这类“声音疲劳扰敌战”草原狼却在几万年前就已经掌握了。
陈阵躺在毡子上,让黄黄趴下当他的枕头。没有人喊狗叫,他可以细细地倾听狼嗥的音素音调,反复琢磨狼的语言。
来到草原以后,陈阵一直对狼嗥十分着迷。狼嗥在华夏名声极大,一直是中原居民闻之丧胆的声音。以至中国人总是把“鬼哭”与“狼嗥”相提并论。到草原以后,陈阵对狼嗥已习以为常,但是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呜欧呜欧的狼嗥声,总是那么凄惶苍凉、如泣如诉、悠长哀伤呢?确实像是在“哭”
陈阵从第一次听到狼的哭腔就觉得奇怪,这么凶猛不可一世的草原狼,它的内心为什么却有那么多的痛苦忧伤?难道在草原生存太艰难,狼被饿死冻死打死得太多太多,狼是在为自己凄惨的命运悲嚎么?陈阵一度觉得,貌似凶狠顽强的狼,它的内心其实柔软而脆弱。
但是在跟狼打了两年多的交道,尤其是这大半年,陈阵渐渐否定了这种看法。他感到骨硬心硬命更硬的草原狼,个个都是硬婆铁汉,它们总是血战到底,死不低头。狼的字典中根本没有软弱这个字眼,即便是母狼丧子,公狼受伤,断腿断爪,那暂时的痛苦只会使狼伺机寻机报复,变得愈加疯狂。
陈阵养了几个月的小狼,从未发现小狼有软弱萎靡的时候,除了正常的困倦以外,小狼始终双目炯炯,精神抖擞,活泼好动。
陈阵又听了一会儿狼嗥,分明听出了一些狂妄威吓的意思。可为什么威吓人畜也要用这种哭腔呢?最近一段时间,狼群没有遭到天灾**的打击,好像没有痛苦哀伤的理由。难道像有些牧民说的那样,狼的哭腔,是专为把人畜哭毛哭慌,搅得人毛骨悚然,让人不战自败?草原狼莫非还懂得哀兵必胜、或是精神恐吓的战略思想?这种说法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为什么狼群互相呼唤、寻偶寻友、组织战役、向远方亲友通报猎情、招呼家族打围或分享猎物的时候,也使用这种哭腔呢?这显然与心理战无关。
那么草原狼发出哭腔到底出于何种原因?陈阵的思考如同锥子一般往疑问的深处扎去。他想,刚毅强悍的狼,虽然也有哀伤的时候,但它们决不会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任何喜怒哀乐的情绪下,都在那里“哭”“哭”决不会成为狼性格的基调。
听了大半夜的狼嗥狗叫,陈阵的头脑越来越清醒。在科学研究方面,比较和对比,往往是解开秘密的钥匙。他突然意识到在狼嗥与狗叫的差异中,可能隐藏着答案。陈阵又反复比较着狼嗥和狗叫的区别,他发现狗叫短促,而狼嗥悠长。这两种叫声的效果极为不同:狼的悠长嗥声,要比狗的短促叫声传得更远更广。大队最北端蒙古包传来的狗叫声,就明显不如在那儿附近的狼嗥声听得真切。而且,陈阵隐隐还能听到东边大山深处的狼嗥声,但狗叫声决不能传得那么远。
陈阵渐渐开窍。也许狼之所以采用凄凉哭腔,作为狼语言的主调,是因为在千万年的自然演化中,它们渐渐发现了哭腔的悠长拖音,是能够在草原上,传得最远最广最清晰的声音。就像“近听笛子远听箫”一样,短促响亮的笛声,确实不如呜咽悠长的箫声传得远。古代草原骑兵使用拖音低沉的牛角号传令,寺庙的钟声,也以悠长送远而闻名天下。
草原狼擅于长途奔袭、分散侦查、集中袭击。狼又是典型的集群作战的猛兽,它们战斗捕猎的活动范围辽阔广大。为了便于长距离通讯联络,团队作战,狼群便选择了这种草原上最先进的联络讯号声。
残酷的战争最看重实效,至于是哭还是笑,好听不好听,那不是狼所需要考虑的。强大的军队需要先进的通讯工具,先进的通讯手段又会增强军队的强大。古代狼群可能就是采用了这种草原上最先进的通讯嗥音,才大大地提高了狼群的战斗力,甚至将虎豹熊等体型更大的猛兽逐出草原。
陈阵又想:狗之所以被人驯服成家畜的重要原因之一,可能就是远古狗群的通讯落后,因而被狼群打败,最后只好投靠在人的门下,仰人鼻息。草原狼的自由独立,勇猛顽强的性格,是有其超强本领作为基础的。人也是这样,一个民族自己的本事不高,性格不强,再想独立自由也只能是空想。
陈阵不禁在心里长叹:艺高狼胆大,胆大艺愈高。草原狼对人的启示真是无穷无尽。看来,曾经横扫世界的草原骑兵,在通讯手段上也受到了狼的启示。古战场上悠长的牛角号,曾调集了多少草原骑兵,号令了多少场战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