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时候明艳过人的凤蕊刚刚被许多次打击折磨得不知所措。她在学校里顺利地读到了高中毕业,这期间她是那所重点高中里所有男生和老师都众星捧月的人物,那个时候他们称呼她叫做校花。她总是高高在上,目空一切,尽管每天早晨她都是空着肚子去上学,家世贫寒的她不需要指望有什么可以吃的东西,而每天的放学,她也总是昂着头面无笑意地回家,然后掀开锅盖看看有没有中午饭吃,通常是没有的,如果有,她就会盛出小半碗干饭,用酱油或者黄豆油拌了吃下去,那些和凤蕊同班的女生都在暗地里窃窃私语,她们唯一抓住的把柄就是凤蕊家的贫穷,她们以为这会打击她,使她垮掉,但她依然镇定自若,她从不否认自己的清贫家境。
在凤蕊上高中一年级的某一天,她娘给了她两分钱买早饭吃,凤蕊把两分钱夹在书本上过了大半个月。直到一天早上,她终于捧着那两分钱来到校门口那个卖米饭饼的摊子,她平静地递过钱去,然后等待那个卖米饭饼的老太婆给她饼,她站在那里默不作声地看着,保持着她的孤高清高,在老太婆做了好几笔生意还没有理睬她的意思后,她终于出了声:“我的饼呢?”“钱呢?”老太婆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凤蕊一阵晕眩:“钱不是早就给了你吗?”“什么?!我可没有见你有拿钱来。”老在婆一脸蛮横一边嘀嘀咕咕:“想混吃我的饼”凤蕊转身离开,噙着眼泪去上课,但这些都没有改变她淑静的气质,一点都没有。
凤蕊家一共有四个姊妹,大姐凤英,二姐凤兰,三姐凤仙,凤蕊最小。她们家的四个女儿都出落得倾国倾城,尤其是大女儿凤英,这个美丽的女子不幸地降生到了一个贫穷的人家,她得照顾着自己的二妹三妹和刚刚出生的四妹,她从出生的那一天起就注定了没有书可念,她的童年和时代都给予了帮忙做家务活和带大妹妹们,凤英每天都辛勤劳作尽心尽力,凤英相信这是老早就安排好的。尽管如此,凤英娘还是决定把她及早地嫁出去。凤英爹去得早,家里是娘做主的,没有男人的家庭总归是不成样的。那个时代媒婆是种邪恶的东西,她们凭借着三寸不烂舌到处棒打同命鸟乱点鸳鸯谱。凤英不幸做了那个时代的牺牲品。她满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向往,被安排了和一个陌生男子的见面,她只是羞涩地偷偷看了那个男子一眼,只见他穿一件灰青色的长衫,头发梳理得光可逞人,脸蛋红得象涂了胭脂一般好,象个通情达理的读书人的样子,有着纯洁少女心绪的凤英就私下里微微笑了。
直到他们成了亲凤英才知道她是受骗了,那个男人房子里的所有家具都是从邻人那里借来的摆设,东一张桌子西一张椅,还包括了他相亲时身上穿的那件象样长衫,他只是个乡下种田的,什么都没有。只是他们已经是夫妻了,凤英娘只是希望他们本本分分过日子就可以了,别的也实在不指望了。只可惜男人最终还是恢复到成亲以前的状态去了,他一天到晚地喝酒,对老婆拳脚相加,仍然年轻的凤英终日以泪洗面。
凤英不经常回娘家,回去也躲躲闪闪见不得人的样子,从包裹里倒出一大堆杂棉花朵出来,对娘说:“天气阴凉了,给妹妹翻条被子盖盖。”说罢了要走。凤英娘就很奇怪了,问女儿他待你好不好,女儿却不说,什么也不说,娘便拖住了问,凤英就急了,说回去晚了婆婆的脸色不好看。又说:“他去省城干瓦匠活去了好多赚点钱呢。”凤英娘就松了手,忽然又想到什么了,问凤英:“他去不是连被子都带去了吗?”凤英一征,眼泪就滚下来了。“那你晚上盖什么呢?”“夜里睡觉就拿衣服盖盖。”凤英老老实实回答,做娘的心里一阵发酸,把棉花包重新塞到女儿手里去,凤英硬是不要,抖着空包裹皮逃也似地走了。
凤兰和凤仙却是念到书的,凤兰比凤仙要乖巧,也讨大人欢喜,而凤仙总是穿凤兰穿剩下的衣服,这种衣服到了凤仙身上已经补补丁丁看不出原来的料子质地了,而且她始终要忍受二姐凤兰的刻薄。在这个家庭最困难的时候,凤仙差一点就要被她娘抱到乡下去,因为凤英娘实在没有办法养活这么多女儿。那个时候凤蕊家住在香桂巷里,斜对面住着的就是李师母家,李师母在乡下过了几年还是回城里来了,只是锡剧没得听了,白兰花也不见有卖了,李师母寂寞起来就端着靠背竹板凳坐在百货商店门前去听那些卖染红蛋颜料和补丝袜的女人们讲闲话。
凤兰看见一个陌生人坐在中间屋里和娘说话,桌子上放着小纸包的玻璃球糖,凤兰喜欢这糖,巷子口有卖,两分钱一颗,糖上滚着一粒粒的白糖,舔一口津津甜的。凤兰听见娘叫凤仙去,而凤仙正在后边院子里玩黄泥巴,玩得很出神入化的,娘又叫了一遍,声音里透出恼火来了。凤兰马上跑到后面去叫凤仙,两个小女孩出现在客人面前时,凤仙的手上还都是烂泥。来人就表现出很喜欢的模样,把糖托在手上说:“吃吃”凤仙却不敢,眼睛怕怕地,身子也缩小了一圈,凤兰就很大方地把糖接过去了,凤兰没有想到这一次她的乖巧却害了她,她即将被送到乡下去做别人家的女儿。
凤兰做梦也想不到娘会不要她了,她嚼着糖果跟随陌生人而去,同时关照自己的三妹:“你可不要动我的东西啊,不然我回来要你好看。”凤仙肯定地以为凤兰是不会回来了,她在姐姐走之后的五分钟后就打开了姐姐贮存玩具的纸盒子,凤仙把那些毫无用处的小石子和碎花布头扔得到处都是。
当凤兰和陌生人走到百货商店门前的时候,被李师母看见了。李师母心里就想:这不是对门的凤兰吗?再看看牵着凤兰手的那个男人裤腿上满是泥,脸孔又黑又脏,马上就冲上去把人拦下来了,李师母拖着凤兰径直回到香桂巷,当着凤英娘的面就大骂了一场:“人家虽然穷一些,还不至于要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啊。”凤英娘赔着笑脸说:“是啊是啊。”而顺利回家的凤兰一进门就看见凤仙正把自己的宝贝盒子顶在头上,她勃然大怒,冲上去就给了自己的妹妹一个大嘴巴,凤仙一愣,马上就号啕大哭了,抱着姐姐的小腿肚子就是不放手。
凤英娘就给了凤兰凤仙一块火烧,这又是一个错误,因为一块饼并不能缓解已经很深厚的矛盾,姐妹俩又在为把饼平均地分开吵吵闹闹,做娘的烦透了就随手把饼撕开了,大的给了凤仙,一块小的给了凤兰,这是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她就是这样随手做的事情。凤仙喜滋滋地啃那块饼,脸上还肿着五个红指印,凤兰是很精明的,她直想着把那块大一点的饼给换回来,她的喋喋不休影响了娘的情绪,凤英娘一手抢过饼掷上了房顶,受到突如其来的打击的凤兰在整个下午就坐在屋檐下想那块饼,她的坏心情一直停留在沮丧这个程度上很久。然而,几天后凤英娘又成功地送出去了一个孩子,这次是最小的凤蕊,她还处在抱在手里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又是善良的李师母在走了很长的一段乡间的路才把凤蕊抱了回来。这次总算绝了凤英娘送孩子的心思。穷就穷些吧,孩子总是自己的肉。
嫁出去的凤英很快就有了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她终日忙碌,腰围粗壮起来,脸孔变黑,嘴角边有了深深的皱纹,她开始在菜场里卖自家种的菜。凤英把最小的女儿随便地放在菜筐里一起去菜市,这个小女儿甚至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人们都叫她小英,小英总是非常地乖,她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坐在那儿不吵也不闹,直到有一天,忙着卖菜的凤英和以往一样把小英放在筐子里时,却发现她闭着眼睛,蜡黄的软头发搭拉在眼睛上面,小小的头地歪在了一边,凤英把她的身子拔正过来,她又歪到一边去了,凤英急了,这才火急火燎地请来了赤脚郎中,郎中只看了一眼就说:“这孩子没用了。”下午凤英就请了棺材,那是口小棺材,就象个装火柴的小纸盒一样小,人们把那么瘦那么凉的一个小身体放进了小盒子,凤英雇了几个人用木板车拉着去葬。那是个刚刚下完雨的响晴天,凤英在未干透的泥地和泥坑里滚来滚去,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悼这个没有尝过任何好吃东西的孩子,人们挖了不深的坑,把小英葬进去,堆了个小土包,甚至没有留下任何标志,很快地,土包也会在雨水的冲洗下消失不见的。
凤英家的日子开始艰难了,三个女儿都在长大,每个女儿都要念书,凤英娘又是每天休息在家里的,有时候缝缝洗洗,有时候做两双虎头布鞋子卖卖。李师母看不下去了,就发话说:“让凤兰每天早上到我这儿来拿五个角子吧。”那段日子,凤兰每天早上都侯在李师母的家门口等那五角钱。李师母是喜欢晚上打打麻将牌的,打得晚了,有时候中午十一点还躺在床上目困懒觉。凤兰等得时间长了,又不好意思进去问李师母讨,就一直等在外面,最后等得实在不要等了,就坐到李师母床头的板凳子上去等,李师母一睁开眼,看到了凤兰,马上就坐了起来,嘴里说:“要命要命,目困到辰光也不晓得了。”手伸到枕头下面去摸五角钱。
凤兰十六岁了,她不想再花家里的钱了,凤兰想出去自己挣钱,她思前量后决定要先学会了手艺。凤兰跑到乡下姨娘的家里去,想跟姨娘学接线头,凤兰是很努力的,但学手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凤兰手脚慢了,姨娘一脚就踢过来了,姨娘穿的是尖头的皮鞋,踢在身上自然是很疼的,凤兰咬咬牙也撑过去了大半年,崐师的那一天,凤兰就直接跑到江西省的纺织厂去接线头了,她的后面跟随着许许多多的想挣钱养家的女孩子们。
凤蕊香桂巷的家就只剩下娘和凤仙凤蕊三个人了,全家都指望着凤兰每个月从外地寄回来的钱过日子,凤仙收到凤兰寄过来的钱凤兰写过来的信表情就很神往,终于有一天她义无反顾地打点了行装去江西投奔凤兰,只是几年后凤兰还是回到了江南小城的香桂巷,而凤仙却寻了个男人,永远地留在江西了。
李师母在凤蕊小时候的眼里就象一个仙女一样,那个时候李师母还有包车坐,还有雕花的棕梆床睡,李师母穿着精致的衣裳,夏天里有透明纱的团扇摇摇,冷天里有铜汤婆子捂手。中午吃饭的时候凤蕊会溜出门去看李师母家吃饭,李师母家吃的是有点稠的粥,吃一碗粥可以搭一块榨菜,凤蕊看看别人家吃饭也会很满足。凤蕊看李师母家吃饭一直看到上高中,凤蕊出落得象她的姐姐们一样美丽,她梳着辫子,身材苗条。
李师母教会了凤蕊踩缝纫机,每天吃过中午饭凤蕊就去求李师母,想要学缝纫机,李师母睡午觉的时候凤蕊就踩那机器做针线活,她轻手轻脚尽量不发出声音,生怕把李师母吵醒了不高兴。凤蕊还是看到了李师傅的脖子上被人套了块写满着字的牌子,每天大清早李师傅就弯着腰打扫香桂巷的街面,凤蕊看见李师母哭得脖子上青筋毕现,凤蕊倚在门边上看,看看李师母哭得那样伤心,人都瘦得脱了个壳了,凤蕊心里有些难过。
当别人都在焦头烂额地复习功课拼搏考大学的时间里,凤蕊却穿着她的旱冰鞋轻松在教室的走廊前滑来滑去,凤蕊顺利通过了政审,她即将被包送去省城。这是正确的,凤蕊是个聪明的女生,以前那些喜欢以家境富有为资本的凤蕊的同班同学的档案里被她们的班主任写上了该生不适合任何大学的字眼。几十年后,那些终于知晓内情的学生们会是怎样地对班主任怀恨在心,会是怎样地诅骂她,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因为那个时候谁也不明白,每个人都被允许去考学,至于录不录取那是另外一件事情了,现在谁都知道档案里的那一句话决定了一个人的一辈子,总之,都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考试以后凤蕊和她的同学们各奔东西,整个城市只有两个女生考去了省城,凤蕊是其中的一个。然而一切都通过以后,体验中凤蕊竟被查出了贫血,凤蕊哭了一场,然后她一直憎恨那个名字叫做南京的省城,她满腔热情要求去农村,在乡村她又得了肝炎,但坚强的凤蕊都支持了下来,她在农村愉快地卷起裤腿种植粮食、踏水车,偶尔地跑到城里她的姐姐们那儿去,再由她的姐姐们把她送回去。她至少已经清楚了韭菜和小麦的不同。
十年后凤蕊回到了小城,凤蕊终于深深地知道了清贫的难处,她想嫁一个稳定的依靠,耀良对凤蕊关心倍致,他每天都耐心地煮猪肝汤给凤蕊喝,当她喝厌了猪肝汤,耀良又想着法子做炒猪肝或者红烧猪肝,耀良用他的工资全部用来买营养品,给心爱的人补身子,耀良终于如愿以偿,万般感动的凤蕊开始与耀良在一间小房子里约会,他们聊他们的过去、现在,最后聊到了将来,他们的恋情持续了四年,他们决定结婚。
凤蕊读书时候的同座是俄语课代表,凤蕊和她很要好。俄语课代表在学校里和她的俄语教师相恋,他们的恋情轰轰烈烈,整个城市都受到了震动,但是所有师生恋的结果是不会太好的,俄语课代表毕业后就想把一切结束掉,但那位痴情的教师四处寻觅她的踪迹,末了找到了她却发现她精神失常了。她开始不断地给凤蕊写信,信里絮絮地说她们是很好的朋友,她想为凤蕊介绍个很好的对象,但是凤蕊那个时候已经认识耀良了,凤蕊对自己昔日好友的来信不加理会,但那种类似内容的信还是源源不断地寄去凤蕊香桂巷的家里,后来凤蕊终于知道了她的好朋友脑子有了问题,她目光呆滞走来走去,给以前的同学写信给他们介绍男女对象。
四爷原先置下的一大片空阔的地都不复存在了,上面盖满了简易的棚棚住满了人,变成了横一条竖一道的小巷子。四爷已经没有足够的底气要求这些人离开曾经是属于他的地皮了,这是一个完全崭新的时代。简单的婚礼后,凤蕊拿出了她珍爱的东西,只是一些长萧口琴之类的乐器,手抄的札记,还有一只稀罕的八音盒,这些嫁妆真是寒酸得可怜,更是比不上花花绿绿的被褥,于是谁也没有给凤蕊好眼色看,就连耀良的大哥和二姐也在酒足饭饱后嘲笑凤蕊的嫁妆。
那段日子里耀良和凤蕊还持续着人约黄昏后的状态,他们时常在老百货大楼相约着看场电影,公园里溜哒溜哒什么的。四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女儿,那一年他们的女儿正赶上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地动山摇,从这以后,一切老式的庄重的规矩在她的时代里会是全部地改变掉了。
四爷把已经不多的家产分成了四份,二女儿也得了一份,四爷思想是开通的。四爷和四奶奶住在了原来做厨房的房子里,四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红木家具都零落得不成样子了,他抚摩着唯一留下的一张八仙桌,上面的花纹还是那样的精致和小巧,只是年代有点久远了。
四爷老了,人们会经常看到一个年迈的老头子和一个年幼的小女孩子在大街上东游西荡,老头子总是和几个相仿年纪的老头们坐在街沿边河滩头下棋过日子,他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小孙女儿,因为那个时候我有些懂事了,我说的就是我们家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