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自己灌醉了,才能自由地放松。我的朋友们总是抱怨我喝得越来越多。酒象水一样进入了你的喉咙,就象是平空消失了的瀑布。然后你就醉了。你冲着我们每一个人笑,你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笑,那是很骇人的。你还喝?
我一定是喝醉了,可我的姿态还很优雅,不是吗?你们有什么可以抱怨的?你们轮流着走开,各自找一个隐秘的地方,从指尖从脚趾从每一个地方排放掉你们喝下去的酒,你们洗干净了胃又继续坐在这里,你们的声音比谁都响亮,你们说,来来来,再干一杯吧。可我都看见了,我很恨你们。
我的朋友们忧愁地看着我,有的甚至露出了鄙夷的表情。你醉了。她们说。
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冲着她们笑。
我们要回家了。她们匆匆忙忙地把鞋子和衣服穿上,在此之前,她们都只披挂着几缕小布块,我的朋友们在每一处公众场所都把自己打扮得很不同,可我们周围的女人往往会比我们更不同,于是这一次她们约定要穿着较透明的文胸出现,我们的情绪仍然没有高涨起来,甚至还很沮丧,我们发现了一些更另类的,她们什么都没有穿。
因为在一开始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灌醉了,所以我还穿着我的衣服,我象征性地比划了一下,穿上了我的衣服。
明天上午有一场内衣展示会,日光下的展示会,那很难得,你要来看。她们拍拍我的肩,表示无能为力。现在我们只能把你留在这儿了。她们说。
嘿。等一下,再回答一个问题,就一个,我再也不问了。
又是你疼吗那样的问题吗?她们躲躲闪闪地看我,有点害怕。
不,当然不是。我安慰她们,梦到过熊吗?晚上做梦的时候,有梦到熊吗?
她们紧张地看着我。
好吧,我每天都梦到熊,可它跑起来不象熊,倒象只兔子,一下子就窜到我的前面去了。我说,轻轻笑了一通。
我梦到过熊骑在自行车上,嘴很大,就象你现在这样。我的朋友中间的一个充满了厌恶说,我还梦见熊躺在床上睡觉,穿着小花内裤。
那不是熊,那是你的情人。我大笑,环顾了一下她们精致的脸蛋和身体。好了好了,你们的熊都在床上等着你们。我说,我不要再见到你们了。
她们仇恨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作鸟兽散状,各自消失了。现在我独自坐在这里了,他们播放了约翰.列侬,播放了约翰.列侬,又播放了约翰.列侬。我想起尼古拉斯凯奇,一具灌满了酒精的尸体,抽搐着,在一张拉斯维加斯的破床上,和爱他的妓女做ài。
一个漂亮男人坐在我的旁边,碧蓝的眼珠。nos摸king。他说。
我凑近了他的脸,仔细看他的眼珠,仍然是蓝色。
s摸ke?我凶恶地瞪他,我没有抽烟,我在喝酒。
欲仙欲死。欲死欲仙。
小青说,来葵花club吧,这儿是我的地盘,我很罩得住的。
小青我可以批评这里的酒水吗?还有那个围着窄小裙子的男人,他的样子也太难看了。
住嘴。小青说,那不是男人,那是个肥胖的女人,你最好不要惹她。而且你赶快把你的隐形镜片拿下来吧,这个月没有人再戴蓝色的镜片了。
这不是蓝色,我今天戴了米色的。我说,小青你才戴了蓝色的。
总之,我不想再呆在这儿了,我想离开。小青说,我的状态越来越不好,我很烦恼。布宜诺斯艾利斯好吗?
好吧,如果你一定要去布宜诺斯艾利斯,那么你一定不要碰我的男人,我可以帮你,你看上什么男人,我一定帮你搞到手,你可以碰任何一个男人,只是不要碰我的男人,好吧。
你以为你的男人很好么?小青冷冷地看着我,以后你会明白过来的,所有的男人都是一堆臭烂泥。
好小青,不要再生气了,尽管你的声誉确实很差,可我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讨论一下技巧问题吧。
傍晚,我站在路边打电话,我很想找个人和我一起吃晚饭。我摁了无数个号码,但是每一个号码都没有接通,它们似乎都是假的。我看着手里的通讯本,里面有很多号码,密密麻麻,于是我怀疑通讯本也是假的。
我翻来复去地看通讯本,希望它变成真的。
我突然发现旁边多了个女人,穿着鳞片状的吊带裙,就象一只新鲜的菠萝,她也站在路边,打电话,她很快就找到了对方,她立即就在大街上发出了哼哼叽叽的呻吟声,她的舌尖迅速地舔了一下嘴唇,连那舌尖也是很色情的。我停止了打电话,迷惑不解地望着她,她的头靠在路边的电线杆上,背上蹭了很多泥灰。
我走进了葵花club,它就在路边,门上挂着一个肮脏的废纸篓。我要了一盆玉米汤,我在玉米汤的上方看见了自己,我的头发乱了。
邻桌是个单身女人,正在抽烟,手指象蛇,活泼地动着。我冲她笑了一笑,女人惊慌地跳起来,受伤似地逃掉了。
在我埋头吃玉米汤的时候,她又回到了我的身后。
嘿。她说,如果每天都要一个人吃饭,还不如去找个男人结婚吧。然后她坐在了我的对面,点燃了第二根烟。
和谁结婚都会离的,现在结了婚将来还是要离,和谁结婚都一样。我说,很忧郁地看着她,叹了口气。
是啊,现在结婚总要离的,不管他是谁,我们都会离婚的。她也很忧郁地看着我,叹了口气。
我叫小青,来葵花club吧,这儿是我的地盘,我很罩得住的。小青说。
我在迷迷糊糊中醒来,我听到了一些古怪的声音,可这些声音并不来自外界,它们都是从我的脑子里发出来的,越来越响,我站在床上,警惕地竖起了我的耳朵,我怕我发出来的噪声会干扰我的父母。我只是庆幸我还没有幻觉,如果那样的话会更糟,我一定尖叫,仇恨,焦灼,充满欲望,想彻底死去。
我父亲和母亲在隔壁房里,他们在睡梦中交谈,互相进入对方的梦,起先也许很难,可是二十年了,他们用了二十年的时间互相咀嚼,磨擦,现在他们只要一闭上眼,就会很容易地进入对方。
哼哧,我们的女儿,她总想从我们的身边逃掉。母亲说。
哼哧,她妄想。父亲说。
哼哧,她藏了五万多私房钱了。母亲说。
哼哧,你怎么知道了?父亲说。
哼哧,她把钱放在一只竹篮里,竹蓝挂在她的工作室里,每天晚上她都要数一遍。
哼哧,我知道,她不想呆在这儿,她恨透这个城市了,我每天饭都吃不定心,就怕她突然跳起来,抱着她的电脑,逃走。
哼哧,我也在担心,现在她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努力把耳朵边的噪音拨开,听了会儿我父母的谈话,觉得没什么意思。于是我回到了幻听中,我想回忆一下我的前半生。
一个月前,我还是一位受人尊敬的行政机关工作人员,我给每一个来盖章的平头百姓看我的冷脸冷色,我把每一件事情拖到实在不能拖了的时候才做,其他的时间我则用来和我们宣传部一个智勇双全的老头进行斗智斗勇的战争。
更远地,那要追溯到一年之前,当时我正打算从一家充满了臭鸡蛋般淫荡气味的杂志社出来。
我修饰一番,走入领导的小单间。领导,刚才您的报告听得我两眼发直,心如刀绞。
领导迷迷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咯咯咯,你如何心如刀绞了。
领导,您的年度总结为何要去表扬那徐娘,您明知道那徐娘天天和我打架,并以打击报复我为乐,您还帮衬她?
领导迷迷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咯咯咯,我如何帮衬她了。
领导,您说,小徐同志代表本杂志参加全市文化系统选美比赛时,获得优秀奖,市选美协会专门送来了喜报,同时她还分别代表本杂志、本编辑部及上级文联单位参加市里的选美比赛,均获得较好的成绩,受到了部门领导的好评,在本届比赛中,小徐同志还取得了一级乙等的证书,最高等级为一级甲等,全市仅有22人获此殊荣。小徐同志利用自己所学的知识,在实际工作中发挥了积极的作用,等等,等等。
领导迷迷地看了我一眼,说道,咯咯咯,我如何说错话了。
领导,谁都知道选美比赛与我们杂志社毫无关系,可您为了要让徐娘同志露个脸,竟把她的个人行为也硬塞到年终报告里来了。
我的领导迷迷地看了我一眼,依稀显出些许不满,咯咯咯,你倒真是个厉害角色,可你不也经常欺负徐娘同志吗,你这个小女人,咯咯咯。
我抬起头,定晴看了领导一眼,料得自己大势已去,于是决定歇斯底里一回。
好吧。我笑道,我一直想要告诉您,您的手感太差了,徐娘大姐年过三十,老皮老肉的,有什么好。
领导大怒,拍了桌子,拂了袖子,扬长而去。
我非常津津乐道于复述我们领导的愤怒,至今为止我还记得他穿了一条牛仔裤,那条裤子把他的肚子和大腿都包得非常紧。
然后我高高兴兴地穿着长裙,盘着发髻来到了我的新单位,他们给了我一个房间,然后我就独自呆在房间里了。每天到了上班的时间我就去上班,每天到了吃饭的时间我就去吃饭,每隔一个月,我就去值一天班,我坐在门卫室和门卫的老头闲聊,门卫的老头剃着光头,穿着功夫长衫,腰缠一条大红缎带,手里转动着三只硕大的铁球,英姿飒爽。
至于我的新领导,新领导年轻有为,五短身材,长得十分威武。新领导给我钥匙,分派了我的工作,指点了食堂的去向,然后高兴地告诉我,我们以前只有两个人,现在你来了,我们有三个人了。
我慎重地点头。
还有个老钟。新领导说,老钟退休后主动要求到部里来写新闻报道,老钟写稿很勤奋,每天都笔耕不止,老钟坚决不要部里发给他工资,老钟坚决表示义务为宣传部工作,老同志嘛,很不容易的,上午老钟出去采访了,到下午你就可以看到他。新领导说完,笑了笑,有点害羞地走出去了。
我坐在房间里黯然地面对即将开始的生活。
此时,一个白胖的老头推开门,走了进来。
我立即站起来,我想这就是笔耕不止的老同志,于是我应该立即站起来,给老同志一个非常好的印象,于是我哆哆嗦嗦地请安,老师,您坐。白胖老头锐利地扫了我一眼,坐了下来。
我从眼角处偷偷摸摸地观察老头,他穿着一件蓝布中山装,陈旧面料的布裤,方口布鞋,手里抓有一只旧塑料袋和一把黑布雨伞,伞很破旧了,造型就象一只单独的手臂。
我迎着老头儿意义不明的目光,献媚地一笑,老头脸色略有轻缓,可仍然什么也没有说。
老师,我看过您写的文章,文章刊登在报纸上,您的见报率非常,非常高。我终于说完了这句话,满头大汗。
老头立即露出慈眉善目的面容,温和地笑起来,雕虫小技,雕虫小技啊,不足挂齿,不足挂齿啊。说罢,向我靠近了些,亲切地问,你看过我哪些作品啊?
我大吃一惊,在脑子里寻找,脑子里一片空白,于是我站起身在房间里走了一圈,又走了第二圈。
老头不屈不挠,盯牢我,不要紧,不要紧啊,谈谈想法,谈谈想法啊。他在沙发上不舒服地扭来扭去,脸上充满了鼓舞的神情。
于是我微笑,又在房间里走了第三圈。
于是老头不再提他的作品了,他打开塑料袋,开始悉悉索索地找东西。我松了口气,坐下来。他找了一会儿,从塑料袋里摸出个信封,说,你给报销一下汽车票啊。
我愕然。我不能给您报,我说,您给领导报去吧。
老头儿又很锐利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沮丧地把车票放回到了塑料袋,此时,一个干瘦的老头在门口出现,身影一闪,象光一样闪过去了,身手比风还要迅速。我吃了一惊,想把头探出去看,旁边的白胖老头叫出了声,老钟,老钟啊。
老钟。老钟!老钟?我想,看门外,老钟站在走廊的另一头,枯瘦得象一棵树,戴着古董店的帽子,上衣略紧,裤管极宽大。白胖老头拿着装有车票的塑料袋和雨伞,追了出去。看来老钟是一个很瘦的老头,那么这个白白胖胖的又是谁呢?我想得头有些发晕,于是我站起来去洗脸,水池旁边就是老钟的房间,房门大开着,白胖老头和干瘦老头坐在一起,两个老头儿,长得很象,干瘪的老脸。
他们一定在窃窃私语,怎么才可以把汽车票报销掉,他们似乎是很要好的朋友,越要好的朋友就会长得越来越相象,到后来,他们会变成一个人,白胖老头变得又黑又瘦,老钟会变得又白又胖,那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情啊。
我没有看见白胖的老头是什么时候消失的?也许他真的变成了老钟。
新领导溜进了我的房间,鬼鬼祟祟地看门外,急促地说,希望工程捐款,不要让老钟知道,千万不要让老钟知道。?我说。
新领导似乎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新领导说完,又笑了笑,又有点害羞地走出去了。
我多么恨老钟啊。隔壁办公室的小虫说。?我说。
小虫似乎也没有听见我说的话,走到隔壁去了。
我看了一眼外面,老钟正端着他的茶杯,站在新领导的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不知道他们都到哪里去了,老钟探看了几秒钟,象一只老鼠那样,哧溜一下就钻进去了。
小虫我们谈谈吧。
不要让老钟知道任何捐款活动,是因为老钟又会把身家财物都捐出来,每一次捐款老钟都要把他的全部积蓄都交出来,即使捐款活动已经结束了,老钟也会找到有关责任部门,捐上他的立场和态度。于是老钟的老伴很烦恼,天天和老钟打架,于是老钟也很烦恼。
老钟经常象一只老鼠那样钻进办公室,是因为老钟的房间没有电话,可是老钟要打的电话又很多,于是老钟经常在各个办公室门口周旋,一有机会,老钟就能打到电话,老钟认识各个部门的电话机,它们的颜色都不同。老钟的电话本象一片烂白菜叶那样破旧,上面充满了老钟的指印和唾沫,当然,老钟要打的电话实在是很多的。
总之,老钟是个很好的同志,可是我小虫很恨老钟,因为老钟陷害我。
我每个季度都要报十件群众最满意的实事到上级部门去,我非常厌恶做这件事情,可是我不得不做,我挖空心思,收集材料,文理清晰,字迹流畅,誊写清楚,一式两份,亲自送上去。可是我被上级部门的领导臭骂了一顿,问题一定是非常严重的,因为他把那叠材料扔到了我的脸上。
虚假材料你也报?他居然气势汹汹地冲我吼。怎么会是虚假材料呢。我争辩。
我要告诉你的直接领导。他恶狠狠地高声叫喊,我真是太生气了,各个单位,各个部门都认认真真地完成了我们交办的各项任务,只有你,你们这个部门,居然,居然会采取欺诈手段!
我报上来的材料都是经我亲自核实的,不会有假。我仍然争辩,我说,我骑着自行车到各个居委会各个乡镇村去核实来的。
上级领导坚定地说,你还赖?就是你们单位的老钟来反映的。
我一下子就受到了打击,我差一点眩晕过去。我在心里想老钟这个老头儿多么坏啊,他打电话,注意,是他主动并且偷偷摸摸地打电话到我们的上级单位,告诉他们,我小虫报上去的材料是虚构的。多么恶劣啊。他败坏我们部门的形象,败坏我的形象,当然更可耻的是他败坏了部门的形象。尽管他的本意也许是好的,他也去调查了,然后他认为他的调查结果才是准确的,于是他应该揭露我,应该把最准确的材料公布出来,他甚至没有与我联系,而是直接找到了上级单位小虫摇头,叹息,可是老钟七十多岁了,又患有多种疾病,我还能够怎么样呢,我彻底没有话可说了。
我同情地望着小虫。
当然,我不应该和老钟发生战争,我不报群众最满意十件实事到上级单位去,我热情地接听老钟的电话,欢迎老钟多来打电话,每一次捐款活动过后我都表扬老钟,可我终于还是和老钟发生了战争。
矛盾始于我的信,老钟负责所有的信件收发,直到有一天,很偶尔地,我发现我所有的信都要迟几天才到我的手上,它们在信封上的邮戳和我看到它们的日期非常不同,我连续等待了一个多星期,我得到了确定。
可是我很害怕,我哆哆嗦嗦地对老钟说,您什么时候拿到我的信就请什么时候给我吧,好么?老钟生气地点点头。
然后故伎重演。
于是每个下午我都主动跑到老钟的房间询问我的信,有时候没有,有时候有,它们都被老钟面朝下地放在了墙角的旧杂志堆上或旧杂志堆里。我快步走过老钟的桌子,径直从旧杂志堆上或者旧杂志堆里取走了我的信。可是到后来连旧杂志堆那里也没有我的信了。
我不得不在楼梯口徘徊,我伸长着脖子看远处的信箱,等待老钟拿着报纸和信上楼来,我就象一只被煮得半熟的蚂蚁那样焦灼,心神不宁,充满了绝望。
我看到了我的大信封,那是我非常熟悉的信封,于是我雀跃,奔走相告,尾随老钟进入老钟的房间。我的信,我的信。我的信!
老钟诚实地回答,没有看到,没有你的信。我愕然,看了一眼那只信封,它就放在老钟的桌子上,面朝下,还没有来得及被收起来,我只是想象征性地问一声,然后拿到我的信,我没有想到老钟会这么回答。现在怎么办?我对自己说,现在我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然后我发了一会儿呆,然后说,谢谢,然后我回到了我的房间,一分钟后,我愤怒地回到了老钟的房间,老钟不在房间里,我翻了旧杂志堆,它不在旧杂志堆里,我翻了老钟睡午觉的沙发,它也不在沙发里,我从老钟的抽屉里翻到了我的信。
我拿着我的信失落地回到了我的办公室。小虫愤怒地指责了我,你怎么可以,你怎么随便开老钟的抽屉,你怎么这么恶劣,不就是迟几天吗?你斤斤计效做什么,这只是老钟的习惯,他又不是不给你了,你现在居然乱翻老钟的抽屉,你的问题太严重了。
我接受,我确实太冲动了。我捧着我的信,它的代价可真他妈的高,我一点儿也不想拆开它,尽管它确确实实是我的信,我把它扔进了垃圾箱。
我又能够怎么样呢?我试图与老钟说道理。
您为什么要留着我的信呢?
您留着我的信心里会好受一点吗?
既然到最后您总是要把信给我的,那么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给我呢?
您能告诉我您留我的信过夜有什么道理吗?
我开始觉得自己确实很蠢,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问任何问题了,因为根本就没有道理。就象我在很小的时候思考活下去的理由一样,当我思考到最后,回到什么都毫无理由的同时,我让自己闭嘴。
我知道邮差到来的时间,于是我直接到楼下去迎接邮差。时间往往会不准,邮差有时候来得太早,信塞进了信箱,有时候又来得太晚,晚一个多小时,那一个小时我就象一个傻逼那样坐在门口,坐立不安。
敏锐的老钟察觉到了不对,老钟不再象平常那样充满了优越感,定定心心地下楼去开信箱了,老钟也开始掐着时间去拿信。
我和老钟开始赛跑,好象我们一起参加了马拉松跑,每天我和老钟都要在楼梯上跑几个来回,我明显地跑不过老钟,我们的办公室在六楼,有时候我刚跑到四楼就看到老钟已经拿到了那一叠信及报纸,有时候我拿到了,我驻足在信箱门口,脸上露出了幸福的表情。当然我只取走我的东西,其他的我还留在信箱里,我总觉得应该让老钟有些什么可拿。
可通常我什么也拿不到,老钟象一只狐狸那样灵敏。有时候我们会在信箱处相遇,那是很尴尬的,我盯着老钟的手背看,同时把脸迎上去,钟老师,有我的信吗?老钟一下子把报纸戳到我的鼻尖,恶狠狠地翻他的眼白,你自己看,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有没有!
我气急败坏,但我一脸笑,我温和地把报纸接过来,翻了一通,又一脸笑,说,谢谢。然后把报纸还给了老钟。
直到有一天我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我焦虑地来到了老钟的房间。钟老师,刚刚门卫打电话上来,说把我的特快专递塞进了信箱,我借您的钥匙去开了拿吧。
老钟毫不迟疑地站了起来,我去好了。老钟说。
不,不,我连连摇头,怎么能让您跑一趟呢,我去就行了,很快,我很快就回来,就在楼下。
老钟犹豫,思考,最后痛下决心,把手伸进了裤腰的深处,摸出了他的信箱钥匙,尽管他马上就后悔了。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信箱的钥匙,它小得就象一颗毛豆。
我捧着那把还带着老钟体温的肮脏的小钥匙,飞快地跑到了街上,我的脸跑得很潮红,我的高跟鞋跟掉了下来,我的裙子沾染了很多湿泥,我跑过一架立交桥,一个人民公园,一个钟楼广场,找到了一个配匙处。我不停地跺脚,催促,看表,发急,生气。我在最短的时间里得到了复制的钥匙。
我拿着两把钥匙回到办公室,我的脸已经完全发青了。
老钟找过你好几回了。小虫说,好象有什么急事。每隔三分钟,老钟就到办公室里找你一次。怎么了?
我把钥匙还给老钟,我想老钟也许什么都知道了,老钟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我终于得到了钥匙,可我突然觉得自己很孤独。
好吧,我的信就放在那里吧,只要你觉得有乐趣,那就放在那里吧,好吧,只要你喜欢,放到明年我也乐意。
老钟走进了办公室,讨好地冲着小虫笑,小虫啊,忙啊。
小虫冷冷地说,是,很忙。
老钟独自呆了会儿,佝偻着身子走出去了。
天啊,怎么办啊。新领导一脸愁容,走进了我的办公室,还是让老钟知道了,他这次捐了陆佰元。
好吧,我要写思想汇报,可我实在不知道写什么好,这样吧,小虫,你给我写一篇,我就给你三包红塔山香烟,可好?
小虫欣然应允。可一个小时后他又反悔了。不,我不写,你知道这是件很担风险的事情,除非你给我四包烟,我还要考虑考虑。
什么是呆逼?什么是呆逼的生活?小虫站在房间的中央,气愤地说,你是女人,你居然也说脏话。
我试图解释。是这样的,你知道你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你知道今天是这么过的,你知道明天还是这么过的,每天都一样,每年都一样,直到你老死,你都知道你老死的样子,可你不知道你究竟都干了些什么,也许你这一辈子什么也没有干,除了往上级单位报群众最满意的十件实事,你什么都没有干。你就是呆逼,你的这种生活就是一种呆逼的生活。
如果你胆敢在办公室里非常大声地说呆逼这两个字眼,我就给你一佰元人民币。小虫说。
当然。我说,我很敢,你不给人民币我也很敢。
你要保证隔壁的组织部长,纪委书记,政法委书记都听到,你的声音要很响亮。
当然。我说,我的声音一向都是很响亮的。小虫凝视了我一会儿,软了下来,算了吧,我不赌了,我相信你是做得出来的,可是,小虫又神气起来,难道你不也在过着和我一样的生活吗?你和我在同一个单位里,你应该说我们都是呆逼,我们都在过着呆逼的生活。
真那样倒也不错。我说,我就会过得比现在好得多,每一次我回忆往事,我就后悔我没有请求组织解决掉我的个人问题,可你始终在主动地要求,你要求组织解决一切你的一切问题,它们分别是,你老婆的工作问题,解决了。你孩子的入托问题,解决了。你的住房问题,解决了,可你嫌房子旧并且不好,你气极了,坚决不要那间破房子,你开始烦恼,痛恨,怀疑,骂骂咧咧,可是你又充满了希望。你的那些鸡零狗碎的问题,它们都在不能被解决正在解决着和即将解决了。组织变成了一个老太太,什么都要来帮忙解决掉。当然我不能怨恨你,因为我们都一样,我们象虫一样纠缠在树的枝干上,我们吸食树的汁液,夜以继日,我们的嘴很小,可是我们很多,于是我们的树越来越穷。
除了呆逼这个词我还能够用什么词来表达呢,以前我的嘴脸很漂亮,因为我擅长表演,可我即将离开了,我还担心什么嘴脸的漂亮不漂亮呢?我知道明天我就会饿死,我知道明天我不会饿死,可是到最后我一定是死了。我们的区别在于我知道我会死,而你不知道你会死。
你要干什么?小虫的脸靠近了我,你这个蠢女人。
好吧,小虫,总之我要离开了,你继续去过你的生活吧。
小青,如果我的男同事在办公室里对我说,他勃起了,这是性骚扰吗。
我总预感有什么东西要掉下来,只是想想罢了,我说出来,就会有很多人认为我应该去看病。深更半夜,我躺在我的床上,我正在做梦,可我突然就醒了,我听见耳朵边有嘶嘶的声音,象皮肤被撕开。我飞快地从床上跳了起来,我抱着我的被子,有礼貌地敲父母的房门,首先他们房间的灯亮了,然后我父亲起来开了门,怎么了?我父亲生气地说,你又要作怪了。
我要和妈睡。我简短地说。
可你已经很大了。父亲恼火地阻挡在门口。
我的魂跑出来了。我说,我抓都抓不回来,我需要镇静一下。
我父亲的眼睛瞪得很大,每天你的魂都要跑出来的,每天都是三点半,你总要来敲门。
今天不一样。我解释,我房间里有声音,象一个男人在我的耳朵边说话,右边那只耳朵。
我父亲回去抱了他的被子,在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瞪了我一眼。我看见他们的床上,母亲还睡着,身体散发出了牛奶的气味。现在好了,父女两人,各自抱着各自的被子,站在走廊里,互相仇恨。
不,不要去房间。我说,你去睡沙发好了。
为什么。我父亲说,我最讨厌沙发了,睡得我腰酸背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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