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人进城后,北平的市面秩序逐渐安定。店铺已照常营业,马路上也人来熙往。在许多街道和胡同里,都可以见到日本太阳旗——它代替了国民党的青天白日旗,而且显得更多、更耀眼。
柳明不再出门。白士吾却在听差王升李顺保驾下,几乎每天都要去看她。这天,他强拉柳明去逛故宫,好叫她散散心。柳明打电话,约苗虹和高雍雅一起去。上午八点多钟,四个年轻人,走进了故宫后门——神武门。
八月初,北平的天气炎热难当。午后,人们更热得不愿出门。只有在上午,故宫的神武门前才出现少数游人——有中国人,也有一些日本军人或商人带着他们穿着和服、花枝招展的妻女,大摇大摆地来逛故宫。
柳明和白士吾、苗虹和高雍雅走进故宫里,顺着东墙根,缓步向南面太和殿一路走去。
这是个大晴天。上午九点,故宫的黄色琉璃瓦顶,在阳光照耀下,闪射出晶莹却又有些刺目的光芒。宫墙和一座座相连的殿宇,在朝阳斜射下,掩映出一片片闪动着树影的阴凉。由于无人修理,一段段宫墙根前长出了丛丛杂草和各种颜色的小野花。成群的麻雀扑在野草丛中唧唧喳喳地捕捉昆虫。时或,什么声响惊动了它们,忽地一声,成群地飞落到宫墙上。窥伺一阵,见没有什么,一只只仍又唧唧喳喳地扑落在草丛中。
今天,白士吾打扮得分外漂亮:一身笔挺的白色料子西装,还把白绸衬衫的领子翻到外面,脚上的白漆皮鞋和一头打了发蜡的黑发互相映衬,显得风度翩翩,潇洒自如。走在他身旁的柳明,却身穿短袖的、下襟开到膝头的白洋布旗袍,脚着白线短袜、白皮凉鞋。和身旁的白士吾一比较,显得格外朴素而又动人。
她不声不响地走在白士吾身旁,对那些褪了红色、一派颓败景象的殿堂和游廊,好像不曾看见一般,两眼直直地望着前面。白士吾却眉飞色舞地想逗她说话:“你看,苗虹今天打扮得多漂亮!她穿着绸衬衫纱裙子,可比穿旗袍好看——这可以露出一种活泼、健康的美貌来。我可不喜欢高雍雅那副扮相:留着老长的头发,戴着深度的近视眼镜,连皮鞋的带子都没有系好。上等料子的西服穿到他老先生身上,总是皱皱巴巴的小柳,你今天为什么不打扮得漂亮一点呢?我托人从上海给你买来的那些料子,你为什么全退还给我了?为什么不做几件漂亮的衣服穿穿?”白士吾自言自语似的说到这里,话头一停,双眼紧紧盯在柳明的脸上“小柳,今天你好像很不高兴,为什么?不过你不高兴倒反而更加好看了——眉蹙春山,愁含眼底,真像林黛玉——小柳,我背诵一首词给你听听——不,我就背最后几句吧:”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小柳,你知道这是谁的词么?“”瞧你瞎扯什么!我没有心情听你这些玩意儿!“柳明白了白士吾一眼,愁闷地说,”白士吾,你瞧瞧那些人!“她用嘴巴轻轻朝着前边不远处的几个日本男女一努,微微叹了一口气,”当了被奴役者,难道还该庆贺么?瞧你这么兴致勃勃地打扮自己,还念起什么多情的诗词,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我真替你害羞!“”小柳,请原谅!“白士吾也瞟了那几个趾高气扬的日本人一眼,轻轻摇摇头,”已经是既成事实,我们手无寸铁的学生之流,又能怎么样?小柳,我很担心你的情绪,所以今天特地约你出来散散心。怎么,你把小苗他们俩带来干什么?这样咱们谈话多不方便“”人多点热闹。心烦死了,不是你拉着我,我根本不想来。“”我真不明白,什么事叫你这样儿愁苦?告诉我,小柳,告诉我!有什么事你不该瞒着我呀!“”你不理解。对你说了,也没用。“真的,这几天,柳明是陷到一种难言的矛盾中了。
自从曹鸿远拉着柳明参加了一次颇有戏剧性的永定门狙击战之后,柳明回到家里忽然变得更加沉闷、更加忧郁。一个人时常坐在小凳上看着窗外的一棵小枣树出神——一出神就是半天。母亲拉她吃饭,她不动、不吃;有时拉急了,她才勉强吃上几口。白士吾来找她,百般温存地问她为什么这样,她不回答,也不说话。白士吾慌了,问柳明妈出了什么事,是什么原因,叫小柳成了这个样子。柳明妈拍打着两只手掌,气喘吁吁地说了半天,也说不上原因。后来,她忽然想起那个大清早,一个年轻的男人来找过柳明,打那以后,女儿的样儿就变了。可是,女儿再三叮嘱过她,曹鸿远找上门来的事,谁也不能告诉。她这才咽回了已经冒到嘴边的话,改口对白士吾说:“别是中了邪吧,是狐仙爷,还是刺猬精把我那丫头附上了体?白少爷,要不要请个下神的(巫婆)给她治治呀?”白士吾忧心仲忡地摇摇头,附在柳明耳边小声说:“小柳,出了什么事?你再不告诉我,我就不离开你——我就不回家了。”“没什么事。”柳明淡淡地说“我在考虑跟你去日本还是不去的事。”柳明说的是真话。
当她刚听到白士吾要带她去日本留学的时候,她确有几分动心。在国内,战争打起来了,没有办法继续求学了。她从小就立定志向,一定要刻苦用功;一定要大学毕业;一定要争取出国深造。她很钦佩居里夫人,常在内心以她为榜样——做一个出色的医学家。可是芦沟桥战争爆发了,她的学业中断了,她的理想摇摇欲坠。为此她感到非常苦恼。当她激于爱国热情,有一阵子全力投入到救护伤员工作中的时候,她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烦恼;但当芦沟桥战事一停止,更大的战争眼看就要爆发,这些苦恼又把她紧紧地缠绕住。这时候,白士吾提出和她一起去日本留学,而且船票都已经买到,这是多好的机会!开始,她心中的砝码是倾向走的。她打算:不和白士吾结婚,不当少奶奶,但可以和他作朋友,花他的钱,算是借他的。待她学有所成后,自己有了钱可以偿还他。不管将来和不和他结婚,自己一定要做个自食其力的人,绝不依附丈夫去享受自从和曹鸿远一起参加了一场狙击战后,敌人的猖狂和那些英勇动人的场面和情景,时时在她眼前闪耀,使她朦胧地意识到自己的渺小、自私——祖国正在受难,那么多人流血牺牲,万千人家妻离子散。而自己却要逃避这苦难、这危险,去到敌国的教室里安静地埋头读书。即使不去日本,同白士吾一起去其他国家,但这不同样是逃避么?这几天,她沉闷、忧郁,不愿说话的原因,正是这“逃避”两个字在啃啮她的心。她反复思索,走呢,不走呢?不走,学业怎么办?又到哪里去抗日?如果去抗日——自己又能发挥多大作用?加紧学到高深的医学,再来效力祖国也可以吧?不,不行!那太晚了,太迟了!远水解不了近渴。个个青年人要是都这样想,那中国只有亡国了。就为这矛盾的心情,为这矛盾的抉择,柳明陷到从未有过的极端痛苦中。这些矛盾心理,她不能对白士吾讲,也不能对家里人讲。她多次想找好友苗虹商量,可这是个孩子气十足的幼稚姑娘,和她商量没有用。她也想过去找曹鸿远——这个相识虽然不久,却给她印象极深,令她钦佩的人去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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