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平西城靠近中国大学的地方,新开张不久的大成公寓里,二十多个小房间住满了各式各样的客人——有来北平考大学因发生战事交通断绝回不了家的青年;有没能住上宿舍的、或者带着妻子来北平上学的大学生;间或也有失业青年和商人们住在这里。
张怡临时住在这个公寓里。一间不大的房间,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小二屉桌、一个小书架。傍晚时分,曹鸿远来了。两人就挨着小桌,头碰头地低声谈起话来。
张怡眉清目秀,两只眼睛因为近视,显得特别细长。他用沉重低哑的声音在鸿远耳边说:“国民党还在侈谈和平。不出兵抗战,也不支持二十九军抗战。北平人民和二十九军都想死守住这座孤城,不过事实上恐怕很难守住。听说宋哲元将要离开北平,留下张自忠去和日寇周旋。这样一来,北平的沦亡更要加快了”张怡沉痛的声调感染了曹鸿远。他凝视着张怡清秀的脸,一字一句地说:“老师,北平如果沦亡,我的工作怎么办?我本应当赶快完成任务回延安去。可是药品、交通”“听说你动员了不少人帮你买药。这药还没有买够么?”张怡的态度总是从容不迫。他不提回延安的事,只问买药的情况“你又找过华兴了么?”鸿远苦笑了一下:“找过了。他答应再设法买一些。可是一般药房,你说了半天好话,一次也只肯卖给你几百片阿司匹林,这些药行商人还说这是懓鷴呢!所以,药品到现在还没有买够。”“你新认识的那两个女大学生,她们帮你买得怎样了?”“她们确实很热心。柳明还动员了她的一个男朋友——那人有个亲戚开西药房,她已经委托他多给买一些。我看如果一次买得多,就叫药房收了款后开个提货单,免得把大批药品提来提去的,目标大,又麻烦。我已经对柳明嘱咐过了。华兴也赞成这样做。”说到这儿,鸿远稍稍蹙起浓黑的剑眉,看着张怕的眼睛,若有所思地说“苗虹是个热情的、心直口快的姑娘,她叫我去找她爸爸苗振宇教授帮忙——这样,可能买得多些、快些。不过,我不愿意去找这样的高级人物”“为什么不可以去找这样的高级人物?”张怡一反常态地打断了鸿远的话,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气“去年春天,我就代表东北学生到西安去找过张学良。难道苗教授比张学良这个人物还高级么?”鸿远脸红了。张怡没有正面批评他、责备他,可是,却使他感到一种比受到批评、责备更深的不安。他想了一会儿,轻声地说:“接近工农或者一般的学生,我还不大为难。要去接近那些大人物——就像苗教授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吧,我就觉得没把握,不知道谈什么好了。”“今天的形势还有什么别的可谈?谈抗日救国嘛。”张怡拍着曹鸿远的肩膀笑着说“张学良、杨虎城那样的高级将领,而且是奉蒋介石之命去懡斯矑的高级将领,我们党都能够影响他们发动懰卤鋻,逼蒋抗日。当前,日本帝国主义的加紧侵略,正在促使全中国人民觉醒,团结起来一致抗日。苗振宇是东北人,家乡的沦丧,祖国的危亡,他会有很深的感触。而且,他又是个日本留学生。咱们正应当去做他的工作,促使他走进抗日的行列。”曹鸿远紧紧握住张怡的手,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的波浪冲激着他。他想起七年前,那时,他才十六岁。一个寒冬的夜晚,在前门车站扛完了大个,他已经累得东倒西歪,几乎站不住脚。天又下着大雪。他一边啃着窝头,一边走向他当时的宿处——天桥一带的“鸡毛小店”可是,因为天冷、下雪,那天店里的住客特别多。鸿远想挤个地方,却怎么也挤不下。他跑了几个小店,全是这情况。他又不愿跟别的——和他一样的穷哥们打架争地盘,于是咬咬牙,冒着寒风、顶着大雪跑到张怡的公寓里。这时天都快半夜了,张怡还在灯下读书。他一见鸿远冻得抖抖瑟瑟的样子,赶紧帮他脱掉打湿了的破棉衣,叫他钻进自己的被窝里,把两条被子全盖在他身上。他太乏了,头一沾枕就睡熟了。热乎乎的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睁眼一看,张怡还坐在小桌前读书——为了让他美美的睡上一夜,他的张老师竟一夜没有合眼。当时,鸿远跳下床来,抱住张怡的脖子哭了而今天,张怡的话又像是一把神奇的钥匙,打开了鸿远头脑中那扇狭隘的小门,使他的心胸顿时开阔起来。
“老师,我去找苗教授,争取他加入抗日的行列。”“要大胆地开展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工作,尽力把一切愿意抗日的人都团结到我们的周围来,这是党当前的战略方针。你不能光想着买药。要通过买药,多作人的工作。小曹,你说对不对?嗯!懚圆欢話三个字可是你的口头禅呵!”鸿远连连点头:“对!对!现在我可不再问您对不对了。”两个朋友互相望着,会意地笑了。
鸿远准备走了,张怡忽然小声在他耳边说:“东北那边有一支游击队开到了北平附近,在妙峰山、十三陵一带活动。他们缺枪、缺人。有可靠的人,你可以介绍去参加,越多越好。如果能够帮助他们弄到一些枪支就更好了。怎么样?你不嫌肩膀上的担子越来越重吧?”“呵,有游击队过来啦?老师,您能叫我去参加么?我在延安懞齑髵学过点军事,也参加过战斗。叫我去吧!”“那你就不买药了?不做苗教授的工作了?嗯!”鸿远低头不语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果决地说:“我又心血来潮了。刚才的话收回。我该做什么仍做什么。”“对,批准你收回。我看你还是先去拜访苗教授,可以拉着柳明一同去。争取好这个人,这对于我们今后的工作肯定会大有好处。”曹鸿远离开大成公寓,立刻到医学院附属医院去找柳明。这些天,在芦沟桥炮声时紧时松、战争打打停停的情况下,有些重伤员已经从北平转移出去,但医院里仍然拥塞着不断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员或老百姓。柳明自从父亲叫她读了范长江的那篇通讯,还受到他的批评,就更加把全副心思放在救护伤员上,尽量少见白士吾,更不肯跟他花前月下地逛公园了。她把买药的事托给白士吾之后,又回到医院里来。
跑了几个病房,鸿远才找到柳明。听说叫她陪着一同去看苗教授,柳明二话没说,向另一个同学交待了几句,利索地脱下身上的白罩衣,摘下白帽子。她那乌黑的短发和裹着素花布旗袍的袅娜身材,立刻使这个热情、纯洁的少女露出一股典雅、温柔的美来。两个人出了医院,并肩走在黑黑的马路上,彼此都很少说话。当他们走了半个多小时,来到苗教授的客厅,已经八点钟了。
客厅不很大,有新式沙发,有几个玻璃书橱,里面装满了精装的英文、日文和德文书籍。在靠近窗户旁边,还有一架半旧的钢琴。苗虹这时正在弹着一支外国曲子。一个长头发、白净脸、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的男青年倚在一旁,聚精会神地听着。屋里没有别人。
鸿远随着柳明刚一进屋,首先看到的就是那个长头发青年。他低声问柳明:“那是高雍雅,对不对?”柳明点点头,向屋里的两个人提高了嗓音:“苗虹,高雍雅,你们的雅兴真不小呀!大炮隆隆地响,还有钢琴来伴奏”没等柳明说完,苗虹从小凳子上跳了过来,红着脸,喘着气,拉着柳明说:“明姐,战争打得这么不利,我心里难受死啦!可是——他”她用手一指高雍雅,噘着嘴巴“他非叫我给他弹个舒伯特的小夜曲不可。说这可以唤起他的诗兴,解除他的烦闷”高雍雅也离开了钢琴,向走进屋来的柳明打招呼:“密斯柳,你怎么肯离开医院那个神圣的场所,来看苗虹?”说着,又用近视眼瞟了一下曹鸿远,向他傲然地微微一点头。
苗虹急忙替他们介绍:“小高,他就是我向你说过的那位救了我们的传奇式的人物曹鸿远先生。”又指着高雍雅“他就是高雍雅。爱写诗,特别喜欢波特莱尔的诗。燕京大学英语系的。这个人自高自大,曹先生,您别见怪他。”曹鸿远立刻伸出手去握住了高雍雅的手:“爱写诗?那太好啦!在这风云突变的伟大时代,你的诗将对垂危的祖国起到唤起民众的作用。你们说对不对?”他转脸望着柳明和苗虹,露着洁白的牙齿笑了。
“我叫他写歌颂抗战的诗,可是他——他——”苗虹脸又红了,不好意思说了,急忙转了话题“明姐,你是带曹先生来找我爸爸的吧?我已经跟他说过啦,他很欢迎曹先生来。”苗苗说着,跑向北屋。不一会儿,个子高大、满面红光、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稍稍肥胖的苗教授被女儿拉着拽着走进客厅里来。
苗教授一见曹鸿远,立刻拉住他的手,端详起他的脸来。看了几秒钟,才用宏亮的声音大声笑道:“小伙子,看你好面熟啊!三年前,你在我们医学院当过练习生。我的记忆力不错吧?不过,你这个练习生跟别的练习生大大不同——在我讲课的时候,我常发现你来偷听我的课当时,我心里感到很诧异。但你的好学精神感动了我,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哈哈,所以我从来没有把你赶出课堂去,是这样的吧?”苗教授穿着白绸衬衫,灰色料子短裤,红红胖胖的圆脸上,留着一撮仁丹小胡。一看就知道是个豪爽、热情、心胸开朗的人。对着这位谈笑风生的教授先生,鸿远拘束不安之感立刻消失了,向苗教授鞠了一躬,微笑着说:“苗教授,您的记忆力真好!这几年了,您还记得我这个小练习生听过您的课。我确实很喜欢学习,只是家境困难,上不起学——只能偷着上一些学校去听点课”苗教授不等鸿远说完,一把拉他坐到沙发上,两只圆眼透过眼镜片儿,露出一副赞许、同情的神色:“你叫曹鸿远是不是?我就叫你小曹吧。小曹,古今中外,许多有成就的科学家、文学家、发明家,不一定都是从正规大学里毕业出来的。有没有成就,有没有出息,关键在于自己的刻苦努力,不断钻研——像爱迪生,穷得连学校都进不起,却给人类发明了电灯,创造了上千种科学成果”“爸爸,人家曹先生是找你有事来的,瞧你的话匣子一开,就没完没了啦!”苗虹打断了爸爸的话,急着想叫曹鸿远把买药的事向苗教授提出来。
苗教授对于眼前这个神态稳重、气度不凡的青年,似乎产生了异常的好感。他拍拍女儿的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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