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长久考虑我朋友的婚事,我不能让自己的注意力和希望引到这条自寻烦恼的道路上去,否则就会变得过分忧心忡忡。
这些日子里我很少想到我母亲。从她上一封信中我确切了解到在我们的老家里已不复存在和平安宁,可是我既无理由也没有兴趣卷进这两位妇女的争吵之中,反而带点幸灾乐祸的心情听任其自然发展,对于这种争吵,我的评判完全是多余的。此后我写去的信就没有得到口音,而那时我正忙于歌剧抄本的审阅修改,哪里还顾得上考虑施尼佩尔小姐的事呢。
后来我收到一封母亲的来信,信的内容异乎寻常地包罗万象,使我非常惊讶。信里有一大段极细致的指责她那位女伴的文字,从中我了解到,我母亲想维持家庭和平,她却违背我善良母亲的这些心愿,做了许多错事。母亲在信里给我描写这些,她心里一定很难受,尽管她写得小心谨慎,维持着尊严,但是这封信仍然是对于她和那位老朋友、堂姐妹之间关系的一份小小的自供状。母亲不仅认为我和我已故父亲反对施尼佩尔小姐完全正确,而且她现在甚至还打算出售我们的祖居,只要我也愿意,她宁可搬迁到别处去居住,一切仅仅为了躲避施尼佩尔小姐。
“你若能亲自来一趟,也许更好。路麦肯定已经知道我所想的以及我计划要做的事,她早已观察得清清楚楚;但是我们两人之间关系很紧张,我找不到合式的方式把这些必须做的事情告诉她。我暗示自己情愿再度一个人独居,并不需要她,可是她没听懂,而我也不愿意公开吵翻。我知道,如果我直截了当要她走开的话,她会争吵和反抗的。你到这里来,把家务整顿一下,情况会好些的。我不愿意闹出什么丑闻来,而她又不肯善罢甘休,事实上必须把一切明确地向她说清楚不可。”
于是我作好去砍杀这条恶龙的思想准备,只要母亲提出这个要求。我心情愉快地收拾好行装,动身回家了。我一踏进我们那所古老的住宅,倒确实立即发现有一种拿新的精神统治着这里。也就是说,这座巨大的、原来很舒适的房子,如今显露出一种愁闷、压抑、枯燥和可怜的模样,一切都受到严密看管,要尽量地节省又节省。在古老坚实的镶木地板上铺着有黑色长条纹的、质地很差又极难看的所谓“狭长地毯”说是为了保护地板,也为了减少洗涤。那架旧钢琴多少年来一直闲搁在客厅里,现在也同样给罩上了套子。尽管我母亲因为欢迎我来临早就准备了茶和点心,尽量让一切都弄得令人舒适些,我仍然闻到了一种老处女的可怜的、挥发出樟脑味的气息,进门后我一面笑着迎向来接我的母亲,一面捂住了鼻子,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刚坐定,那个泼妇就进来了,从“狭长地毯”上向我奔跑而来,对我的行为毫不吝窗地加以赞誉。我细细询问了她的近况,抱歉地说:她现在居住的这幢古老房子也许不能使她处处都称心满意。她不理会我母亲在场,完全以主妇自居,张罗我喝茶,急促而又显然带点奉承地回答我的客套话,却同时越来越显露出恐惧和不安,因为我对她过分客气。她嗅出了不祥的味儿,可是必须装出委婉的声调,把她那套有点过了时的恭维话全都搬了出来。我们在极其庄重和客气的气氛中交谈着,眼看天色逐渐昏暗,我们互致了衷心的问候,就象两个老派的外交官一般分了手。不过我相信,那个妖精虽然吃了甜面包,这个晚上肯定没有睡着,我却心满意足地安息了一夜,而我那位可怜的母亲也许在经历了无数个气恼和不安的夜晚之后,总算第一次又重新有了完全是这幢房子的主妇的感觉而安然想睡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用早餐时这同一套把戏又演了一场。前一天晚上我母亲只是一言不发地、紧张地在一边旁听,现在也高高兴兴参加了谈话,我们如此温文尔雅地对待施尼佩尔,使她感到非常尴尬,甚至很悲哀,因为她很明自,我母声说这些话并非出于本心。这位老小姐惹得我烦恼极了,她出于害怕,尽量装出很卑微的样子,称颂一切,赞誉一切,可是我仅只想到那个被开除了的女仆,想到那个由于母亲的宠爱才算勉强容忍留下的满肚子不高兴的女厨师;我还想到那架套上了罩子的大钢琴以及充盈屋内的阴沉而小气的味道,而从前这所祖传的房子里总是充满愉快气息的。想到这一切我的决心就坚强了。
早餐后我嘱咐母亲到卧室去躺一会儿,让我和那位亲戚单独谈谈。
“饭后您不休息一会儿吗?”我有礼貌地问道。“那么我就不打扰您啦。我想和您商量一些事情,当然并不一定非得马上就谈。”
“噢,请讲吧,我白夭从不睡觉。我活了这么一把年纪从不在白天睡觉。我总是整天站着干活。”
“非常感谢,尊敬的施尼佩尔小姐。我要感谢您对待我母亲的情意。不是您的话,她在这所空荡荡的房子里会感到寂寞的。是的,现在情况完全不同了。”
“怎么?”她叫喊着跳了起来。“什么是完全不同了?”
‘您还不知道吗?母亲终于决定实现我一贯的愿望,决定搬迁到我那里去住了。这样的话,我们当然不会让房子白白空着。我们要尽快把房子卖出去。”
这位老小姐惊慌失措地盯视着我。
“是的,我的确很抱歉,”我继续客气地说。“这段时间里您费了不少劲。您对全家人都这么有情有义,细心照料,真是感谢不尽。”
“可是我,我怎么办——我能上哪儿去呢——”
“嗯,这个好解决的。您只要再去找一个寓所就得了,当然不必如此着急。您一定很高兴,又能过清静日子了。”
她站起身来。说话的声调仍然客客气气,却流露出疑惑和尖刻。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她愤慨地叫嚷说。“你的母亲,先生,答应我在此长住。这是一个永久不变的协定;可是现在,我已经接管了整座房子的家务事,一切方面都是你母亲的帮手了,却要把我赶到大街上去!”
她开始抽泣,想要走开。我当即拉住她那瘦骨磷峋的手,让她重新坐到靠椅上。
“事情哪有这样严重,”我微笑着说。“因为我母亲要从这里搬走,情况就有点儿改变。至于出售祖居并非她所决定,而是由我决定的,因为我是屋主。我们不会限定您非得在什么时间内找到新房子,而且我母亲总是首先考虑到要照顾您的。您一定会比从前过得更舒适,再说您毕竟还是她的客人呀。”
预料中的抗议终于来临了,傲慢、哭泣、想方设法夸耀自己,最后这位不满的女人发现,从这里撤走才是最聪明的。于是她便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直到喝咖啡时也没有露面。我母亲对我说,我们应该把咖啡送到她房间里去,但是我在客气了那么半天之后想要报复报复,便听任施尼佩尔小姐负隅顽抗到黄昏时分,听任她一个人静静地怨天尤人,然而她在晚餐时准时出现了。
“可惜我明天就要回r地去了,”我在用餐时说。“只要你需要我,妈妈,我会立即赶回来的。”
我说的时候没有看我母亲,只是注意观察着她那位堂姐妹;我想她肯定明自我说这句话的用意何在。我在离开餐桌时和她打了一个招呼,在我这方面实在可算是热情的了。
“孩子,”母亲后来对我说“这件事你做得很漂亮,我要谢谢你。你不想把你的歌剧演奏一部分给我听听吗产
现在还不行,但是缺口已经打开,在我和老太太之间开始有了思想交流。这是最好的事情。她现在已经信任我,对此我很高兴,我当即便和她在家里开了一个小小的音乐会,表达自己长期浪迹异乡之情。我得意洋洋地启程离家,还给那位老小姐留下了美好的问候。我回到r地后便开始到处寻找有无小巧舒适的出租房屋。台塞尔帮我很多忙,他的妹妹大都也在场,两兄妹都很喜欢我,并且希望这两个小家庭将来能够愉快地共处。
我的歌剧这时已经寄到慕尼黑去了。两个月之后,就在我母亲抵达之前,莫特写了一封信来,告诉我歌剧已被接受,只是在这个演出季节之内没时间让演员去熟习背诵。估计初冬时节便可开始上演。于是我向母亲报告了这个好消息,台塞尔听说此事后还特地为我举办了一场快乐的舞会。
我的母亲在迁进我们那座有花园的漂亮住宅时禁不住哭了,并且说,象她这么大年纪还到异乡生根恐怕不是好事。我却认为是大好事,台塞尔兄妹也和我意见一致,布里琪苔挺热心,总来帮我母亲一手,真叫人高兴。这姑娘在城里没有什么熟人,当他哥哥去剧院上班时,她便一个人枯坐在家里,常常觉得挺无聊的。现在她常常来,不仅帮助我们打扫和收拾,而且还帮助我瞧母亲寻求解决共度友好安宁的太平生活的艰难道路。当我需要安静,需要一个人独处时,她懂得如何向老太太作出解释,她还伸出手来帮助我,向我暗示我母亲的一些我自己从未猜想到、也是我母亲决不会告诉我的要求和希望。就这样我们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家园,这么一个和平的家园和我过去所想象的家国完全不一样,然而它却极为美好舒服,远远胜过我自己所能设想的。
现在我母亲也懂得我的音乐了。她并没有喜欢我的一切作品,对它们中的大部分她都保持缄默,不过她亲眼看到,也终于承认我的音乐并非消遣和嬉戏,而是我做的工作和一件严肃的事情。首先她惊讶地发现音乐家的生活象走钢丝般惊人地展现在她眼前,其繁忙辛勤的程度毫不逊于我的已故父亲当年工作时的情况。如今我们也能更好地谈论父亲了,渐渐地,我听到了关于父亲和母亲的、祖父母和我自己童年的成千个小故事。使我越来越爱自己过去的年代和家庭,对此也越来越有兴趣,不再感到自己处身于这个圈子之外了。而我母亲则恰恰相反,她学会了让我自由发展,对我十分信任,即使当我工作时把自己锁起来或者疯狂激动时,她的态度也一样。她从前和父亲一向是十分融洽的,因而她经受了施尼佩尔小姐统治时期的严酷的考验;现在她又重新开始信任别人,由于自己日益衰老和孤独,因此也逐渐中止了唠叨。
在所有这些愉快而有节制的幸福中,我的痛苦和不满——我曾长期生活于这种感情里——完全消失了。但是我并非沉浸于虚无缥缈的空间,而是深沉而安定地想息在自己的思索中,晚上我时常睁大眼睛疑惑地凝视着黑夜,保持着自己这种权利。此外,我似乎越是沉湎于往事,我的爱情和烦恼的情景也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停留着不肯离开我,成为我的沉默的警告者。
有时候我认为自己是懂得爱情的。我还在少年时代就曾狂热地迷恋过漂亮轻桃的丽蒂,因而认为自己已经认识了爱情。后来我第一次看见盖特露德时,感到爱情再度降临,觉得她就是能够解答我的问题的人,也是对于我那些隐秘愿望给予安慰的人。但是痛苦又重新接踵而来,友谊和明朗变成了烦恼和阴暗,最后我终于失去了她。但是爱情仍停留不去,并且永远存在,我明白,自从盖特露德停留在我心里之后,我再也不会怀着热情去追逐任何别的女人,再也不会渴求任何女人的亲吻了。
我偶尔去拜访她的父亲,看来他现在也知道我和她的关系了。他请我把那首前奏曲,也就是我为她的婚礼而写的曲子送给他,他向我显示了一种无声的友好。他肯定感到我很喜欢听说她的情况,又极不喜欢问起她,他告诉我她来信中的许多情况,其中也常常谈到我,谈的当然是我的歌剧。她信中写到已经物色到一个很好的女歌手来演唱大主角,写她自己终于能够聆听这部她十分熟悉的作品的完整的演出,是多么的高兴。她听说我母亲搬来和我同住也很高兴。关于莫特她写了些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的生活过得平平静静,内心深处的激流已不再向上涌。我正从事于写作弥撒曲,脑子里业已想好一首圣乐,只欠没有歌词了。当我不得不考虑我的歌剧时,它对我已成为一个陌生的世界了。我的音乐要走新的道路,要变得更为单纯和冷静,要能够抚慰人,而不使人激动。
这段时间里台塞尔兄妹对我帮助很大。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一起读书、写作、散步,还一起过节和郊游。只是在夏季时,因为我不愿意拖累这些健壮的漫游者,才和他们分开了几个星期。台塞尔兄妹又到蒂罗尔和福拉尔贝格漫游,还给我寄来了一小盒薄雪草。我则把母亲送到北德地区的一个亲戚家去住一阵子,他们多年来一直邀请她去玩,最后我自己则来到了北海之滨。我白天黑夜坐着谛听大海的古老音乐,在强劲的新鲜的海风中探寻着思想和旋律。从这时起,我才第一次敞开心胸给远在慕尼黑的盖特露德写信一不是给莫特太太,而是给我的女友盖特露德,向她述说我的音乐和我的梦想。我心里思忖,这些信也许会让她高兴,也许这样一种安慰和问好不会有害于她。然而我自己的心却让我怀疑我的朋友莫特,始终暗暗地为盖特露德担优。我太了解他了,他是一个执拗的抑郁症患者,他习惯于让自己的生活随着情绪波动,无时无刻都为阴暗的欲望所控制并造成牺牲者,同时在某些深思熟虑的时刻又把自己的生活看成是一场悲剧。如果说孤独和不为人理解真是一种毛病,就象洛埃老师向我描述的那样,那么莫特患这种病已比任何人都严重。
可是我没有听到关于他的任何消息,他自己也没有写信给我,而盖特露德给我的回信总是只有简短的问候,请我准时在秋天去慕尼黑,因为演奏季节一开始,人们就要排练我的歌剧了。
我们大家再度回到城里恢复正常生活时已是九月初了,有一天晚上他们想要看看我夏季写的作品,便又集合到我家里。我的主要成绩是一首由两把小提琴和钢琴合奏的抒情作品。我们演奏了一遍。布里琪苔弹钢琴,我的目光越过乐谱落在她那金发盘成了大发髻的脑袋上,发髻的边缘在烛光下闪烁着金光。她的哥哥站在她身边担任第一小提琴。这是一首简单的、民歌般的小曲子,轻声地叙述着,慢慢地消逝在夏日的薄暮中,既不快乐,也不悲哀,却好似日落时分一朵逐渐暗淡的云彩飘移在昏黄的天空中。这首乐曲获得台塞尔兄妹,尤其是布里琪苦的喜爱,她对我的音乐作品向来很少发表意见,总是以一种少女的矜持态度保持沉默,只用赞叹的目光注视我,因为她把我看成一个音乐大师。今天她更是由衷地高兴,显示出她对这首曲子非常中意。她那双浅蓝色的明眸亲切地望着我,还不住地点着头,以致烛光在她的金发誓上闪闪跳动。她看上去十分漂亮,几乎是一个美人了。
为了让她高兴高兴,我随着她的琴声用铅笔在乐谱上写下“献给我的女友布里琪苔?台塞尔”然后又把乐谱还给她。
“这行字将永远留在这首曲子上,”我殷勤地说,一边还鞠了一躬。她读着这句献词,脸渐渐红了,向我伸出她那有力的小手,眼睛里也忽地充满了泪水。
“您是诚心的吗?”她低声问。
“当然是的,”我笑了。“布里琪苔,我觉得这首小曲子对您非常合适。”
她非常惊讶地凝视着我,眼睛里仍含着泪水,目光十分严肃而又温柔。可是我并没有多加注意,台塞尔这时已放下琴弓,我母亲明白他想要什么,立即纠了一杯酒递给他。谈话变得热烈起来,我们为一出新的小歌剧争论不休,这个歌剧是几周前刚刚开始公演的。直到晚上两兄妹告辞出门,布里淇苔用那种罕见的不安眼神望着我时,我才又想起我和布里琪苔之间发生的这个小小的事件。
这期间在慕尼黑剧院里人们已开始背诵我的作品了。男主人公这一角色莫特是完全有把握的,而盖特露德又称赞了新聘请的女高音,因而对于我来说,管弦乐和合唱成了主要的事情了。我请朋友们代为照料母亲,自己便动身前往慕尼黑去了。
抵达后的第二天早晨,我便穿过宽阔美丽的街道来到许华宾区,莫特就住在这儿一幢幽静的房子里。我已经全然忘记了自己的歌剧,我只想着他,想着盖特露德,不知道她现在情况如何。马车驶进。条几乎带有乡村风味的小街,在。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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