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处乱瞟,就是不甘心落在林渊身上。
林渊敲了下锣,顿时一声清脆响亮,攫去了不少人注意。
“各位客官老爷看好啊,百味楼与下毒一事绝无干系!那日银针变黑,纯属巧合,本客栈的酒菜,全都是有保证的!”
几人哄笑,下面一阵吵闹,“什么巧合?银针变黑了,不是下毒还会是什么?啊哈哈?!”
林渊倒也没恼,示意那小贩把银针插入白菜菌菇辣炒荷包蛋中,口中还娓娓解释着,“诸位可就不知道了,这银针啊,也不是遇毒就变黑的,遇着别的一些东西,也会变黑,比如啊……”他指了指那好一会儿才开始慢慢泛上黑色光泽的银针,轻笑了声,“遇着鸡蛋。”
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人群顿时一阵交头接耳,声响喧闹。
林渊自然知道那些家伙不会这么轻易相信,他当着众人的面,夹起那菜,张开口便往嘴里塞。大嚼着,腮帮子鼓得满满的。
下面人声更沸鼎了些,大多都瞠目结舌的差点把眼珠子给瞪出来,有人喊着别吃了,有人更是叫人去赶快找个大夫。
林渊吃得有些急,吃罢一噎打了个饱嗝。他揉揉肚子,朝众人朗声说着。
“各位都见证了嗝!我林渊此时依旧安然无事!百味楼自初建起,为的就是能让诸位老秦民吃上更味美的菜食。如今时局动荡,每个人的日子都不好过,百味楼做好自身尚且无暇,又如何会参与进凶杀中坏了自己招牌嗝?!”
林渊顿了顿,听着那悠长的打嗝声,气氛有一瞬间的静滞。
林渊旁边的小贩直立着,面无表情地朝众人说了句。“那一日,确是我错怪了百味楼,它与案子没有关系。”
这话林渊听着自然有些心虚,当初那盘菜确是有毒的,不过为了洗白自己苦心经营的客栈,某些过场和套路不得不用上。他挥着臂膀,提声大喊。
“我此番拿性命示范,也是为了拿性命向诸位保证,百味楼永不会倒,也永不会做出对老百姓不利的事嗝嗝嗝!为了聊表歉意,我宣布,百味楼重新开张三日里,一切三十钱以下的菜色,都免费!尽情吃!!!”
人群里有人欢呼,也有人质疑。涌流成沸反盈天的汪洋。
林渊又站在客栈门口,抱着万分的诚心恭迎着每一个肯再次踏入客栈内的食客们,夹杂在人流里的还有几个“托”,对着新上的菜色一脸惊异赞叹,“这也太好吃了吧?!”
听到这话,外头几个蠢蠢欲动的客人终是没忍住馋意,又踏入了门槛。
而在长街上,食铺里,歇脚处,也到处都有几人在大声交谈着。
“那百味楼又重新开张了你知不知道?”
“它不是毒了县令,怎么还敢开啊?!”
“案子结果出来了!说是一个里监门毒的,和百味楼没关系。”
“可那天银针不是黑的嘛?!”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那百味楼店家说啊,银针可不只是遇毒才会变黑,那什么什么蛋黄,还有一些鱼啊,肉啊,豆啊,也会变黑哩!”
“胡说八道吧?”
“你不信就一起去瞧瞧,那掌柜在客栈前摆了菜,还放了几枚银针,专门用来给人验呢!”
“去就去,老子是不信他这套歪理,早晚被官府给抓起来!”
“哎对了,百味楼这几日三十钱以下的菜色都免费,你我哥俩个等会儿再去尝尝?听说还有新菜色出来,好吃得很嘞。”
“早晚毒死你!”
“你小子不是怕了吧?”
“谁、谁说?吃就吃,谁怕谁啊!”
……
这场盛宴直到夜色深沉时,仍还在继续。
一些吃罢没事放了心的食客回去便和更多的人说,拖家带口的又来蹭晚食,反正不花钱,谁不乐意?这一番下来,门口排了老长的队,把几个摊子前的空间都给挤占得不剩。
要搁在往常,摊贩们早就不乐意了,不过好在排着位的食客当中,也有不少耐不住饿意,在摊子上先买了些小食垫垫肚子,也算得上客流不绝。
林渊忙活了许久,到此时抽了空歇脚喘气,看着一室哄堂,到处都是灯火亮色和鲜美菜色的百味楼,眸里浮上些许暖意。
这就是他一直梦寐以求的。
哪怕与这些人都不认识,却能在这小小客栈里齐聚一堂,因为同一件事——食物,而满足开心着。不过他看着那些眼花缭乱的菜色,到底还是小小心疼了下。
这得赔多少钱……
为了这次声誉重立,他真是把血本都压上了啊。
一旁的阎乐也是脚不离地地四处跑动着,从早上起便一直忙得绕轴转,汗湿一身。不过那孩子似乎很喜欢这般忙得再无余力去想沉哀往事的差遣,眉目间更是坚毅沉稳了不少,隐隐有了他伯兄的模样。
不过又与阎龙不太相似。至于是何处,林渊却说不上来。
阎乐的世界虽然单纯,却也残忍。
一切事物非黑即白。没有任何中间的模糊界线。
这也正是他所担心的。担心那人会走上歪路。
幸好的是,此时他仍能陪伴着。
避免一切黑暗的来临。
待夜里百味楼终于熄了灯,倦怠地在夜里打着瞌睡后,林渊也领着阎乐慢悠悠地晃回了赵高的府邸。
虽说如今案子已破,他回吕府的院宅也不会再有什么后顾之忧,可毕竟如今他不再是一个人,有阎乐跟在身边,倘若两人再同去吕府安住,怕是会有少许尴尬。再说他给赵高做一个月饭,住得近岂不是更方便些?
哼哼,他才不是在找借口。
回到赵府时,门口的那貔貅在暗影里张牙舞爪着别提多吓人。里头的灯差不多已灭尽了,整个府邸笼罩在阴冷的静谧里。
林渊蹑足蹑脚地踏了进去,生怕惊醒到其他人。
说来奇怪,赵高据他自己说,也就是二十四岁的年纪,可不仅他,这整个府邸都有着极其古怪的完全是老年人的作息规律。
每日卯时必会起床,辰时吃早饭,午时吃中饭,酉时吃晚饭,待到夜里沐浴完后,戌时无论如何都会熄灯。
这让林渊这个晚睡晚起的夜猫子完全无法适应。
“回来了?”
就在他放低声音小心翼翼地往自己的屋子走去时,抱着双臂倚在门前隐在黑暗里的赵高突然出了声,吓了林渊一大跳,急急往后一缩。撞到了阎乐身上。
“你你你你,你半夜不睡觉在这里做什么?!”
他弯下腰,捂着心口喘着长气,声音发紧。
“你也知道是半夜了。”
赵高这般低冷说着,反倒叫林渊有些心虚。
他转眼往四边杈桠暗色里乱瞟,“开张第一天……就、就忙了些。”
“一些?”
“我这不也赶紧关门回来了嘛!……”
赵高看着林渊,墨瞳和夜色溶于一处,如水粼粼。
“下次,记得别再这么晚。”
林渊怔怔地看着他,“啊?”
赵高却是顿了顿,转过身去往外走,背影消失在穿过月洞门的暗淡里。
“再有下次,我就让管家锁门了。”
林渊瘪了瘪嘴,还真是喜欢定规矩……这门禁立得跟他老爹一个德行。
等他赚够了钱,也能买得起大房子搬出去住,看那人还怎么管他。
自然,林渊是不知的。
他怕是这辈子都和那人绑在一处,再没机会逃了。
咸阳那边,却是翻天覆地风波滚滚。
燕国质子,燕丹来秦了。据说当年和秦王嬴政一同在赵国作质子,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幼时自然结下了不少交情。
燕丹此人,为人聪慧狡诈,却也喜怒无常,深不可测。
此时虽然是落魄的质子之身,却依旧整饬得万分得体,一身鲜衣金丝绣乌,蓝田玉冠华美温润,腰间佩戴着绿松填珠雕镂精细的云纹剑鞘。
他拜见了旧日小友——嬴政,眼角似挑非挑,带着试探之意。
“许久未见啊,秦、王。”
嬴政看着当年那只有一丁点大的燕丹竟也长得这般高了,半笑着,“十多年了。燕丹。”
燕丹打量着如今的嬴政,高鼻深目的,倒是比儿时长开了不少。
他入座扬眉笑着,“还记得小时候,你跟个豆芽菜般瘦。”
嬴政眉目淡淡,“都过去了。你我也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如何不是?当初我是质子,如今不也还是质子?”燕丹自嘲着,“倒是你,谁也没想当年最弱小的你竟能飞黄腾达至此,年纪轻轻便做了秦王,还真是厉害啊。”
嬴政执着雷纹青铜爵,笑意有些冷。
“不过是天意弄人罢了。”
“何来天意?大多,不过是人为罢了。”
嬴政抬首,眯起了眼,凤眸凌冽。
“你这话什么意思?”
燕丹也看着他,慢慢挑起讥讽一笑。“不久前你秦国伙同赵国一道攻我远燕,吞城吞地,这不是人为,难不成还会是天意?”
“你来找寡人,不是为叙旧。”
嬴政算是明白了,也再没了念想。
“是为了你燕国。”
燕丹默了顷刻。“既为太子,身不由己。”
当初在赵国潦倒落魄时,他们谁也没有想过自己今后的命途会是如何。
那时的嬴政还只是个到处被人欺负的小孩,他也不过是游手好闲到处收揽小弟的“大哥”,机缘巧合下他救过那人一命,也算是有恩。
如今一别经年,两人道路相悖,旧日恩情早已荡然无存,却是各有各的责和无可奈何。
那人是秦王,要对整个秦国负责。他也是燕国太子,要对他的父亲,对他那早已衰颓下去的故国承担起中兴求存的责任。
“我此番来找你,确是有所求。”
燕丹收起了锋芒,温言温语娓娓道着,“如今秦国尚未强大到以一敌六的地步,倘若吞并他国城池,膨胀得越来越大,只怕是会引起他国忌惮。且燕远在北境,离秦境有千里之遥万里之遥,你大秦就算是得了我燕,中间隔着赵国,也算是得了一块废地,白费功夫而已。”
“所以?”
嬴政小酌着清酒,眉目淡淡。
“所以倒不如放过我燕国,必要时需燕国借道或是抬手帮忙,也未尝不可。”
燕丹打着自己的算盘,眸内精光灼灼。
嬴政呵笑了声,一瞥后定睛,看着他。
“不能。”
“你!”
燕丹未料嬴政竟是想都不想就拒绝,一时扬眉怒目神色急躁。
“燕国之地眼下对我秦国来说,的确不过是块无用的飞地。可如今世道,不是你吃我,便是我吃你。就算秦不攻燕,赵也会攻燕,与其便宜他人,又为何不便宜自己?”
嬴政笑着,笑意清冷。神色孤峭。
“你来找我,若是为的这事,便不必再说了。”
他负着袖,带着睥睨天下的王者傲气。
与燕丹的救亡图存不在一个地平线里。
燕丹咬着牙,好不容易才吞下了一口气,声音冷硬地说着。“我还有一事。”
他讥笑着看向嬴政,“王上可知贵国的文信侯,如今仍与赵国公子嘉的暗有联系?”
嬴政面色一变,却强自稳了下来。
“听闻公子嘉知人善用,对文信侯敬慕不已也可理解。”
“当真只是敬慕?我可听说,文信侯可是早就做好了全身而退的打算啊!……”
“你从哪听说的?”
嬴政抬起了脸,神色沉沉,乌云笼罩。
“自然是在文信侯的舍人那。”
燕丹毫不在意地说着,他知道嬴政没有那么轻易就听信他的挑拨离间,可倘若两人之间的信任早有了裂缝,哪怕只是凭空而来的风言风语,也会把一切脆弱的支撑给毁灭打击得一点不剩。
嬴政再没了心思听燕丹说什么,始终心不在焉的似在思着什么,待燕丹最后起身告退时,他也没回神发觉。
殿外似有霏霏细雨,打着芭蕉叶。
这几日一直小雨大雨连绵不断,扰得人心烦。
嬴政坐在榻上,过了许久,才转头望向雕花窗格外迷煞人眼的朦胧雾色。
就在这时,殿外快步走来了一宫人,低着头呈上一木简急报,“王上,洛阳赵大人那来了消息!”
赵高……不是在看着吕不韦?
嬴政眉头一紧,打开了那卷章,半晌后神色阴沉得可怕,似是窗外挤迫的乌云都堆到了他脸上,空气森冷寒恻。
“立即替寡人把这道诏书送至洛阳,交至逆臣吕不韦手上,万不可有一分闪失!”
“是!”
那一日,咸阳和洛阳都下了绵绵的雨。
不大,却弥漫着湿气,似是可以蹿进老来僵硬的骨缝里。
吕不韦眯着眼,由府上姬妾燕姬替他拿捏着筋骨,眸色有过些许昏沉。
“大人,可还舒服?”
燕姬低声问着。
吕不韦一怔,半晌才回过神来,握住了燕姬的手,“捏了小半时辰,你也累了,回去歇息吧。”
燕姬一默,半倚上他胸口,“能伴在大人身边,是燕姬福分,何来劳累一说?”
乖巧听话。正是每个男人都艳羡不得的姬妾。
可吕不韦不知自己究竟是老了,还是如今再没了往日心境,对于应付女人这种事,只觉得麻烦而再无兴致。
燕姬波光流转着,正待启唇说什么,就在这时,屋外一道夏雷惊破了所有。
心魂震动。
家仆在外扬声通报着,“大人,咸阳来使者了!”
吕不韦推开燕姬,理了理衣襟,稳住了微颤容色。
庞成煖之案一出,他便知道有些事逃不过了。
政儿向来多疑。更何况是如今多事之秋。
那人从来不信他。
正如他也从来没放心过那人。
只是那时的吕不韦万万没想到,这一次彻底心冷的嬴政竟会下手得这般狠。
那一封帛信上只有短短三十字。
“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这三十字,字字用力,句句切齿。道不清这二十多年来万般纠缠的爱与恨。
吕不韦看罢那书信时,面色灰败,他扶着墙弯了身下去,似承受着锋利搅痛,紧拧着眉却无泪色也无血沫。
他仍强撑着,强撑着大秦前相堂堂文信侯的威势,强撑着一个老人最后的自尊。
哪怕那身形不再挺拔如高竹松柏,也不再巍立如嵯峨山岳。
他似是一瞬间就老了,又或是不过这么多年的苦苦支撑被一朝击溃,再无了从容。
他低低笑着,笑声如刀刃磨着喉头,划开艰涩血意。
“那孩子真的……长大了啊……”
曾经在他怀里温软唤他仲父的小家伙,终是玄袍加身成了一代帝王,再无了软肋,心冷强大。
很好。
真的没什么不好。
吕不韦颤颤巍巍将那封帛信收下,朝着使者,也是朝远在咸阳飞花万里的那人,做了最后身为臣子的一揖。
“文信侯……谨领命。”
史书记载,秦王政十一年,秦王嬴政见吕不韦免相后,诸侯宾客使者前往控视者仍不绝于道,势力固大盘错根深,恐日久生变,赐信令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号称仲父!其与家属徙处蜀!”
此后,吕不韦被削爵位,举家迁往蜀地,门客凋零。
偌大吕府,日薄西山再无了往日荣光模样。
王绾看着负手站在窗前许久遥望明月的嬴政,低低一问,“后悔吗?”
嬴政一挥袖,转过了眼,背对流光月色。
“后悔什么。”
燕姬看着在窗前已凝立许久的吕不韦,亦是轻轻叹了口气,“大人,可是后悔?”
吕不韦翕了翕唇,唇齿干涸。
“没什么好后悔。”
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
正如当年的抛下她们母子俩,正如酒后的意乱迷情,正如为了一己之私包庇某人。
没什么可解释,也没什么好后悔。
这般陌路。
他吕不韦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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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意:1燕丹质秦提早了七年,这里部分时间线被调整过!
2本章作者有话有小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