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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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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护士长说,没关系。我们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很客气地说着文明用语。

    我去查房。医院里最近工作非常忙,护士又严重地缺员。我有时恍憾觉得这像一所战地医院,前方不断地转送过来大批伤员,可我们的力量却远远不够,流血在蔓延。我给大家打气,极力不让人们看出我的沮丧。

    下午,护士长慌慌张张地来敲我的门。我放她进来。

    她说,真是不得了,您的这个朋友,就是那个范青稞的尿液标本里,毒品呈强阳性反应。而且,检验人员说了,这是一种比海洛因四号更精辟的毒品,叫做“七”想不到,您的那位朋友,看起来挺老实的一个女人,不但出了院就复吸,还变本加厉。这样的人,不救也罢!早死早清静。

    我用胳膊支撑着头说.谢谢你,护士长。快从这间房屋离开。

    我简直就是把她推出门去。

    金灿灿的阳光照射在“白色和谐”上面。给阴森可怖的洋面,镀上了一层明媚。有幽蓝色的气体升腾而起,就像我们冬天时,在暖气管上方通常看到的那样,仿佛水雾弥漫。

    我以为我会很惊慌,但是,不。在失去了痛苦的本能以后,我接着失去了惊愕的能力,好像是给一个重病的病人会诊。我镇定地开始寻找有关“七”的资料。当然,首先要验证它是从哪里来的。

    我从“白色和谐”上,很小心地刮下了一点粉未,动作之轻,像从一只睡着的蝴蝶翅膀上,取下些许鳞片。在海浪的幽蓝色、冰川的惨白和灯塔的橘红色之间,我有片刻的犹豫。但是我很快就决定了,取幽蓝和灰色的油彩,因为它们看起来更狰狞一些。

    厚厚的书里,关于“七”片言只字也找不到。我这才发现,教科书是多么陈腐迟钝,它只记录那些无数人知道的确凿知识,对于科学的最新进展,大智若愚,连个说明的空隙都不屑留下。

    我只有再次去找景教授。

    因我一天忙于临床,对国际戒毒领域近来的发展,很隔膜了。您能把有关“七”的资料,介绍给我吗?我对景教授说。

    她极高兴地说,在我们国内还很少发现使用“七”的病例。怎么,你那里收到这样的病人了?

    我说,有一个。还仅仅是可疑。侍有了确实的诊断后,我会向您报告的。

    景教授说,我一定亲自给他做检查。

    我说,那真是她的福分。

    汉语真好,它在发音上,对人称的性别没有任何标志,听起来完全不辨男女。要不然,依景教授的脾气,她一定问,她?那个女人是谁?

    我说,我想知道国际上最新的进展,对这样的病人,有什么更好的治疗办法?

    景教授说,有的。可以根治,永不复发。

    我一阵狂喜,哆嗦着嘴唇说,真的?那太好了!

    景教授敏感地看着我说,你好像高兴得有些过分。当医生的,要学会平衡自己的感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你太不冷静了。

    我收敛了一些,说,是

    景教授又说,只是那个办法很残忍。

    我立刻说,我不怕残忍。

    景教授说,你当然不怕。但病人会怕。

    我急切地说,是病人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疗法?

    景教授说,是一种手术。在颅脑里的手术。

    我说,那我也不怕。

    景教授不高兴地说,为什么总是提你?我们要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

    我突然发起脾气说,教授,您不要总是咬文嚼字好不好?我当然是从病人的角度考虑问题。有什么办法,你就快说吧!

    这是我追随景教授以来,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更是最后的一次,向景教授发脾气。大约是太出乎意外,景教授居然隐忍下来,说,根治“七”的治疗方法是一一手术切断蓝斑。

    蓝斑是人大脑内痛觉和快乐感觉的中枢。

    那会怎么样?我愣愣地问,一时无法明了它全部的严重含义。

    因为“七”的毒性非常强烈,现在还没有研制成任何一种成功对抗它的治疗方案。只有采取这种破坏性的手术,使毒品今后在人的大脑内,永远不起作用。这就好比快乐和痛苦是一对孪生姐妹,蓝斑是一把椅子,在正常人体,快乐和痛苦交替坐在这把椅子上,有的人是快乐的时候多,有的人是痛苦的时候多。椅子不会是空的,椅子也不可能同时坐两个人。毒品是一个冒充快乐的杀手,它排挤了正常的双生姐妹,一屁股赖在蓝斑上。

    所以吸毒的人,丧失了正常人的喜怒哀乐,他们只是为了虚妄的伪装的快乐而生活。这个魔鬼很快就露出毒牙,连赝品的快乐也不再支付给人类了,它霸占住蓝斑,直到这把椅子和整个机体一道灭亡。

    “七”就是这样的毒中之王。

    如果说我们对以往的种种毒品,还研制出了对抗它们的战略。那么对于“七”我们现在束手无策。唯一的办法就是玉石俱焚,切断蓝斑,就是彻底地毁灭了椅子。毒品再也没有施展拳脚的舞台了

    也许因为我的态度反常恶劣,景教授居然格外耐心。

    我说,明白了,切断蓝斑,将使病人永远丧失对快乐和痛苦的感受力。

    景教授说,是的。但这个人其它的方面你看不出来变化,比如智慧、体力,对方向、食物、味觉包括性的生理感受和常人一样。只是他的心灵不再有快乐也不再有悲伤。

    我冷冷地坐着,困难地思索着这一席话。许久,我说,谢谢您,教授,您是我永远的导师。

    景教授关怀地说,我看你的脸色不好,很不好。要多注意休息。

    我必须要赶快回到我的办公室。因为外出,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呼吸到那里面的空气了。它们是毒鸠滋养品。

    回到办公室。在短暂的休息之后,我看到了关于我送检的“白色和谐”的标本报告。

    “毒品‘七’,极强阳性,浓度超出检测能力最大限值。”

    我笑了,镇定自若。一切都在我的判断之中。一般医生在给自己看病的时候,常常失误,但我不是。我的确是一个优秀的戒毒医生。

    沈若鱼无法读下去了。在这种惊人的冷静面前,她感到极大的慌乱。力量就像沙漠里的泉水,积蓄它需要漫长的时间,但在烈日下,眨眼就烤干了。她不知道自己何时才有勇气读完朋友的绝笔。

    那一刻,我在哪里?我为什么不在她的身边?!沈若鱼愤怒地撕扯自己的头发。

    那时也许她正在和庄羽进行最后的对话。

    庄羽急切地说,我偶尔也很为自己的举止后悔。我尽我的能力帮助简方宁。

    真的。你在电话里冷笑,你不相信我。我用高价从孟妈那里,买到了简方宁的bb机号,一次又一次地向她示警。第一次,我让她防着孟妈。依我对社会的了解,收红包,拉皮条,加上里通外国,还是小打小闹。

    这种人,太多了!都不算什么。可那是在医院外面,孟妈是在白墙里面,她在人最软弱的时候下刀子,赚这些要死人的钱,她太坏了!我恨她!就把孟妈的阴谋告诉简院长。她太善良单纯,她对药的了解远远大于对人的了解后来我又告诫她,不要在办公室待得太晚,因为那里面充满了“七”的毒雾。

    我刚通过长途台把这句话发过去,就后悔地直扇自己嘴巴。我说庄羽啊庄羽,你不就是想让简方宁同你一样吗,她就要同你一样了,你怎么又往岸上推她?讯号已经发出,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了。过后的几天,我不断地往简院长家打电话。还好,她一直没回家。我知道,她已经成瘾了,她离不开她的办公室了。我成功了

    沈若鱼一直在屏气听着,脊背上像有数十条蟒蛇,婉蜒蹿动。她像死了一样,一动不动地倾听这来自黑暗中的声音。

    大姐,你在听我说话吗?为什么一点声音也没有?久久的沉默之后,庄羽说。

    我一直在听着你说话。但你别称我大姐。沈若鱼说。

    你生气了,是吗?庄羽轻轻地说。

    不是生气。是仇恨。你害了一个多么好的女人!沈若鱼说。

    我知道。我罪恶深重。但是我没有办法,对于那些人的本性中的特点,连上帝都饶恕。你回去后,请转告她,我向她认罪。但是我不后悔我的成功。支远已经离开我了,他已经戒了毒。我不想连累他,是我把他打走的。他走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足够吸到死的钱。所以我不必卖淫卖血,也可以体面地一直吸毒,直到我吸不进气的时候。~

    我现在等着简院长救我。她既然自己也染上了这种病,就会想尽办法为自己治疗。这是我们的福音。你让她快点研究出来,不然我就等不了那么长的时间了

    我要是早点死了也好。我想,要是支远留给我的钱,用不完我就死了,那是再好不过的事。我就在遗嘱里写上,把这些钱,捐给戒毒医院。成立一个庄羽戒毒基金。就说在很久以前,有一个名叫庄羽的女孩,不幸误入歧途。虽然她自己最终没有挣扎出苦海,可是她希望千千万万的人,不要重蹈覆辙。她愿把自己所有的钱拿出来,贡献给人类的戒毒事业

    沈若鱼清楚地记得,她听到这里,啪地把电话挂断了。她无法承受这种黑白混乱的思维,更重要的是,她要抓紧一切时间,拯救简方宁。

    就在那一刻,来电了。光明显得那样辉煌,黑暗终于过去了。

    但是一切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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