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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庆长一座消失的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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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是在清池因工作被派去纽约之后怀孕出生的。

    她最终留下三张照片。一张是他少年时,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略有些颓唐,五官轮廓秀美。一张是他30岁,在某个工作会议之前,穿白色衬衣,眼角有了性感纹路。已是成为父亲的成熟男子。另一张,是他的母亲,他的妻子,他的幼小儿女,一起在家里花园合影。春天莺尾开得茂盛,绿色草坪上一片深紫色花丛。白色走廊,白色秋千,白色楼梯。看起来是有良好教养和笃实经济的家庭。所有人脸上呈现相似的矜持自如的笑容。

    庆长把这三张照片夹在一本书里。这是一个对她来说截然陌生并遥无边际的家庭历史。许清池的个人历史。他的世界浑然一体,自成格局,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一个男子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半时间已过尽。在逝去的40年里,有他英俊而健壮的年轻时候,情欲炽热感情纯真的时候,理想澎湃斗志昂扬的时候,辗转漂泊努力生存的时候。那些时间与她没有时空联结或者血肉纠缠。他们各自在世界的某个角落生发,存在。两条生命脉络平行伸展,遥相呼应。

    最终。她遇见的是40岁的许清池。

    他们没有合影拍过照片。他是存在于内心记忆之中的人。不是一类证件的属性,需要与公众说明或者对外证明。不是证据。不是素材。不是记录。他不是需要分离出来的存在感的属性。他出现之前,就已与她的时间同行并进。与血液一起流动,与意愿一起成形。如果某天她失去他,她无需拿出照片来回顾这个人,或以此来记得或忘却他。这是不必要的。

    他是情感本身。是回忆的本身。他不知道他在她心中的属性。她选择不再解释。宁愿这些内容超出他理解范围,也无法被接受。

    相对于清池丰富庞大的照片,庆长所能提供的寥寥无几。缺乏正式的成长的照片,使庆长成人之后,没有得到确定而丰盛的生命证据,似乎她在黑暗中凭空生成。她的过去,缺失可以被尊重和承认的基底。家庭在困境中只求生存,无力留下可以传承的精神、气质、个性、风格。相反,被贫穷、颠沛、创痛、变迁,种种身不由己的逼迫,一再毁损和清空。她的照片极少。她接受人生被仓促推进的现实,那是她生活的本来面貌。

    一种先天注定的缺陷所在。没有情感,没有物质,没有经营,没有关注。也没有照片。

    一直保留的只有一张小尺幅的黑白照片。边缘分割成优雅锯齿状,置于樱桃木相框里,用暗红色底纸衬起,放在书架上。是童年时跟着祖母和叔叔去寺庙里旅行,三人在空旷的庙外平台处合影。楼台飞檐处可见当时阴冷天色。大概七岁的庆长,梳童花头,穿凉鞋,身上棉布连衣裙由祖母缝制刺绣。她的腿和胳膊纤细,脸蛋略有婴儿肥,面容里已有抑郁神色。照片里所有人都没有笑容,凝视前方,嘴巴闭得紧紧的,有一种内心忧戚和倔强之意。庆长说,那时母亲不知所踪,父亲得了病,亲人之间气氛阴沉。幸好祖母疼爱我,但她也在老去,疾病缠身。我知道她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保护我。

    庆长说,我的记忆里存有这样一次春日旅行,好像刚下过场暴雨,沿着台阶往上走。边上流水潺潺。海棠花在山谷里开成一片白色云海,落下的花瓣很多,在风中不断扑洒过来。我走一走,抖一抖裙子,看花瓣重新坠入谷底树丛之中。她说,这张照片,代表了我的童年,以及之后的少年或者现在的人生,都在按照一种既定的轨迹发展。在照片里,我看到命运的手印,重重打在我的脸上,打在这照片里毒一个人的脸上。根本无法回避。默默忍受被重捆的痛楚。

    他无语。长久之后说,你有过快乐吗,庆长。

    她说,我知道自己即将或者已经孤身一人,但这不代表我不明了快乐。事实上,我也许比同龄的女孩更为珍惜快乐以及对快乐敏感。

    凋谢的海棠花瓣都能让我快乐。我只是很少欢笑。

    她的这段话,也许在他心中留下深刻印象。在之后,他有一段时间费心想让她展露笑容,她能感受到这明显努力。闲暇时,他阅读数独或者逻辑方面的书籍,兴趣所在从不厌烦跟她分享。带她一起做各式智力题,耐心描述,讲解过程。他是言谈幽默机智的人,有开朗稳定的心理状态,这由他的平衡开放性格以及西方式教育和职业背景注定。他对她说一些笑话,有能力让她发出欢畅笑声。

    她惜懂初恋爱上的少年,是高年级一个普通男生,仅仅因为那个男生总是逗她发笑。遇见善于说俏皮话,并能轻易把她逗笑的男子,她都觉得对方亲近。清池具备能力让她发笑。

    庆长。在感情的状态里,你天真而直接,像个孩子,有时还有一种憨憨的傻气,与你表面上的警惕和刚硬完全不同。很多人这样说过她,包括fiona和定山。也许他们因此而停留在她身边。她的确如此,容易心怀委屈,也容易对微小善意和施与感觉深刻的满足。

    那也许是因为她贫乏的缘故。

    南方一场突降暴雪,卜足三天三夜。最终成为一次灾害。

    公路交通瘫痪。庆长没有能够按照原定计划离开。滞留在东溪乡,无法搭上前往县城的车。只有抵达县城,她才能够快速离开。但路况恶劣,发出去的车极少。她住在当地村民开设的旅馆里,困顿中先着乎写作稿子。带来的衣服不够用,在当地商店里买了替换的毛衣和长裤,还有一双棉鞋。天气变化之迅疾不可预料,习惯上路的人,并不觉得麻烦,只是随遇而安。即使在上海,她也持有旅行者的良好心态。餐厅里被忘记上菜,路上交通堵塞,或者无缘故被人碰撞,从不焦躁发火。对于无法控制预料的事情,她愿意保持平静。

    第四天,感觉发烧。取出背囊中自备药物服下,祈祷不要病情恶化,否则会增加更多困难。她平时出差,与定山从无频繁短信和电话联系,一般只在回家之前,通知他来机场接她。这次她给定山打了电话,说被暴雪阻滞,何时能回到上海还无法确定。她没有说自己发烧,这样无非给对方增加压力,并且定山无计可施。他在电话里担心,忍不住说,回来之后就把工作辞了,反正也已无以为继。庆长,你需要休息段时间。

    庆长当然还是希望继续工作。定山薪水虽然不差,但未必有如此大的余裕。她知道她需要妥协。杂志社希望她做其他工作,他们置疑的不是她工作能力,是专栏发展前景。他们期待她自动提出转换方向。而她内心明白她没有可能妥协。事实上,她从不妥协。她会选择另谋生路。她说,我会无事,你不要牵挂。挂掉电话,继续独自面对困境。

    传统民宅二楼客房,长年失修。水管冻裂,电线压塌,缺水缺

    电,没有取暖设备。木结构房子御寒能力薄弱,一到夜晚气温如同冰冻。所有衣物全盖在棉被上,也考虑过能不能把椅子压在上面。渗透到骨头里的寒意无法阻挡。庆长躺在潮湿气味的硬木床上,倾听冰雪粒子敲打玻璃窗的声音,崩崩轻振。有时是冷雨法沱。拧开手电筒,用纸和笔整理这些日子所有的采访文字资料,手指僵硬无法移动。

    置身孤立无援中,内心却有一种人定般安宁。手机还剩下最后一格电,不知能支撑多久。

    也许就这样被世界遗弃,也无不可。把此地当作一个尽头,跟随旧的世界被无声埋葬,刷的一声,拉上两片幕布,一场表演告终。台下观众已立身离开,有何眷恋,有何长久。发生过的一切,再绚丽热闹,刻骨铭心,也是注定要离岸的一艘大船。灯光闪耀的大船开往黑暗海洋,不知归途。如同注定会在推土机铲车逼迫中轰然倒下的观音阁桥,如同被大雪隔绝封闭的偏僻乡镇,如同她此刻看到的自我,隐藏心灰意冷竭力工作却不知道方向何在。

    清池打来电话。他收到她的明信片,在电视里看到关于南方暴雪的新闻。他们分别很久。电话中他传过来的声音如此熟悉,仿佛昨日才初初相会。她对男子敏感的两部分细节,一个是声音,一个是手。在很早时她拥有特别的观察方式,水波中涌动云影,角落里闪跃光斑,大人肩膀上衣服的图案和花纹,掉落在土堆一枚小小发针,以及飘在裙子上又再次被风吹走的海棠花瓣一诸如此类,别人也许会忽略的种种细节,在她心中都有清晰回声。这种能力自童年开始具有,一直未消失。

    第一次见面,她观察过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有力,指甲修剪洁净,呈现有力而收敛的气质。他说他少年时热衷的事,是制造组装各种航空航海模型,参加比赛。他是被父母严格要求下教育出来的男孩,学习成绩上等,各种兴趣爱好有模有样,即使他觉得自己过得并不快乐。但,也许那就是事物的本来样子。他说。这双会做复杂模型的手,成年之后做过许多实验室里的实验和训练。一双有实践力的男子的手。这双手,也有过沉溺于各式女子身体和肌肤的岁月。他把这种接触视为乐趣所在。如同把玩一类艺术一个游戏,占有、收集种种性与爱的标本。这是男子天性里好胜和欲望延伸出来的另一个侧面。他以此填塞情感被秩序和理性长久压制的匾乏和不安全感。

    他说,庆长,你可安好,你可疲倦。电话里可听到电流嘶嘶蔓延的声响,又或许只是她的幻觉。大雪停滞的荒野,夜色困顿。同时,她不断听到手机发出提示即将断电的鸣音,通话处于会随时中断的仓促状态。她如实说明情况。交通,疾病,缺水,断电。他言语简要直接,说,会马上去机场坐最近一班飞机到省会。借到一辆车,明天凌晨三四点出发上路。争取在晚上抵达东溪乡。

    他说,也许9个小时左右路程,会延长为14或16个小时。但他尽力以最快时间抵达。他让她把旅馆名字和地址告诉他。他将接上她,直接开回省会,然后搭飞机离开。

    她略有迟疑。他说,不必担忧,我可以应对路面状况。你只要相信我,庆长。我来安排一切。

    他说,你只要相信我,庆长。他不知道。她从窗台上轻轻跃下,于黑暗中摸到球鞋把它穿上的那刻开始,已为他驯服。

    很久之后,他询问她,你爱过我吗。庆长。

    在他很多次说我爱你的时候,她沉默无语。即使明显感觉到他语气末尾某种期待,期待她回应,给予同等表达和肯定。这种表达,对他来说,如空气一般充沛而自然的需求,但她从未满足过他。为此,他们有过一些激烈冲突,仅仅因为她不愿意说我爱你。

    在西方,丈夫会因为妻子不说我爱你而提出离婚,可见他们对这句话的注重及日常表达的频繁。对她来说,她可以用行动付出,但难以做出轻率的表达和承认。也许自幼小时开始,没有受过这种情感方式的训练,没有习惯。他的其他女人也许可以做到,冯恩健,于姜,或者fiona。但她们都不是周庆长。庆长的生命里,感情是一种殊遇。之后,她对他有过欢专门的解释。在次彼此挫折之后的电话里。

    她说,我们对爱这个字理解不同,不能在同一个层面上互换。你所说的爱,是指那种身心的欢悦欣赏爱慕。而我理解中的爱,不属于这个人世,也不只属于现世当下,更不限于男女之间。即使失去生命和躯体,也依旧存在。它是高远的,超越的,突破概念和局限的。对我来说,无从说起和表达。你称之的爱和我称之的喜欢,应该是同等概念。它了汪具备对等属性和份额,没有谁多,没有谁少,没有轻重浓淡。也许你因此无法理解我对你的感情。也许你本来就无需理解。我对你有真实的情感,但那不是我爱你这三个字所适合表达的。这不是我们的沟通方式。

    也许是一种故意退后。一种自我保留和保护。她自己也在怀疑,她怎么可能说出这样的长篇理论。这本应是一种不需要任何定义的感情。她向往和爱慕他,无可置疑。只是不愿去辨别它的长久,或者辨别的时间还未抵达。她难以交付出自己。承认,交付,意味着将由他来控制和处置她的一部分自我。她不愿失去这自由。宁可背负着它,也要做到自己掌握。

    他经历过那么多女人。他从不对她隐瞒他过去以及现在时态里的女人,坦白情爱大袍里里外外的褶皱和暗藏,来回抖动翻转,让她察看翻阅。不隐藏,不虚饰。他身上带给她愉悦的部分,都可以与人共享。他不是一个深邃隐匿的矿藏。他是一个赏心悦目的公园。

    她拒绝做他信手捻来的标本,被放置在管理妥善的花园之中。

    她的感情,是生长在海拔4500米高山之上的野生鸯尾,开在针叶林的溪边湿阴地上,大片蓝白花朵,茁壮静谧。不是盘旋热闹的蝴蝶丛中的一只,扑动翅膀流连于春日艳阳花丛当下。大部分时间,她灵魂里的那些花朵,只能独自消亡在高处的寂寞中,自生自灭。没有谁见到过它们的美。如果,你要得到我,请攀越高山来与我邂逅。她亦步亦趋,边走边退。

    他尝试付出很多时间和精力来破解这个谜题,说,会否有一天,你放下全部义无反顾去爱我。庆长。如果你信任我,为我打开你全部,你就能够突破自我。她想了很久。她想她做不到。她做不到把自己交给他,就如同做不到当下此刻想象能够失去他。这是纠缠一起的意志,像一把双刃匕首,翻转任何一面朝向对方,就会有同样锋利的另一面朝向自己。

    他显然对这样的解释不会觉得满意。她也从不说明。

    第二次见面。冰天雪地穷乡僻壤的乡村旅馆。

    雨雪已停止,天色放晴。他在夜晚8点多抵达东溪,说,我查过地图,此地到瞻里两个小时路程。我们晚上可否住到瞻里,明天从那里出发。想去看看那座桥。她说,恐怕不可以。瞻里的交通状况,会比县城过来的路况糟糕百倍,大部分是逼仄弯曲山道,现在又是冰雪封冻。这段时间根本没有从里面出来的车子。他面露遗憾,但不勉强,说,也好,不能耽搁你回上海,你还有工作。

    他说,我把你寄给我的明信片框起来,放在办公室书架上。每天都能看到。这桥真美,我有预感,也许将不再有机会亲眼看到它。

    已没有多余房间。来了少量的水,没有电,只有她买的蜡烛和自带的手电筒。她从房东那里打来烧开的热水,倒在洗脸盆里,让他洗脸。洗操无可能。她已5天没有洗澡洗头发,困境不需要解说。他自然已看到一切:身上穿着当地商店买来的廉价混纺毛衣和黑色棉鞋。疲惫。忍耐。简陋冰冷的房间。棉被上覆盖重重衣物。床铺周围散乱着书籍、手抄笔记本、地图、药片。桌上放着吃剩的半碗面条。

    他说,我们明天一早就会出发。你需要尽快离开这里。

    他说,你发烧怎样。他靠近她,把额头贴在她的前额上。她没有退缩,允许他逼近。他说,还有低烧。我给你带了药。她穿一件黑色布面羽绒服,男装式样。穿了太久,一直没有更换,无数细碎白色小羽毛从布缝里渗漏出来,星星点点。他替她摘掉领子边几根绒毛,心里涌过一丝感伤,唇角流露出与之相反的微笑。她很敏感,说,你从未见过像我这般遨遏无谓的女子。他微笑不语,知道她内心并不介意。

    她这种冷淡个性,从不在乎别人认同与否。她只为自己而活。

    他们在一间狭窄房屋里共处一室,却极为自然。他是一个陌生男子,一个见到第二次的人。但他这样亲,一言一行全落在实处,没有浪费生疏。她在他注视下脱掉外套,毛衣,身上一件白色薄棉衬衣,旧年代的女童小圆领式样,仿佛成人版本的童装。如同她其他衣服看起来大多是男式小尺码,她的衣着和她的个性相符。她的内心是女童和男性的混合体。

    她用他洗脸剩余下来的热水擦洗脸和手。撩起衬衣,擦洗身体。

    寂静中有水声和他轻轻的呼吸。

    然后她走到床边,在他身边躺下。

    他穿着长袖棉恤,卸掉外套之后,身上散发出一股她后来极为熟悉的气味。清洁肌肤与香水混合交织的味道。苔醉、松柏和小苍兰的组合,诡异对立,交错纠缠。她嗅闻到空气中这股有鲜明标志的气息,百转千折,渗人心脾。她之前恋爱过的男子,未曾有过这种卸下衣衫后渗出香水气味的瞬间。窗外月色雪光照耀进来,淡淡光影,使屋内摆设如同摇荡在夜色海面上的静谧。他们并肩躺在一起。她轻声问他,你喜欢这张床吗。

    这是一张旅馆旧宅留下的古式硬木架子床。床架上挂着白纱布帷慢,夏日遮挡蚊蝇用,一直没有取下,污迹斑斑有灰尘气味。床柱床廊床架顶板,通体密密雕刻传统吉祥图案。麒麟,松柏,童子,狮子,牡丹,佛手,桃子,线条优美流畅,形状富贵华丽。虽然破损不堪,油漆剥落,但这是一张显示出隆重喜庆的床。在乡下人家,嫁娶是大事情。这张床,一定做过新婚夫妇婚床。年轻时在这张床上交合睡眠,年老时在这张床上先后死去。一代一代流传下来。它冷眼旁观在它上面交替出现的人。在时空中错会颠倒为情所困的人。轮回之中的男人和女人。

    他说,我以前没有睡过这样的床。在温哥华,我父母卧室里,有挂帷慢的四柱床,结构相似,形状不同。我知道你喜欢。这是属于你的时代的物品。

    某一刻,她确认无疑,过往和这个男子,一定在类似的一张床上同枕共眠。也许在很久之前。也许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们交换过海誓山盟。之后,经历流转重重,按照固定的程序,如两枚被如期摆布的棋子,带着不可言说不可探测的神秘而绵长的前世因缘,再次相逢在另一个时空点。再次来到一张相同的床上。他们轮回这相爱的程式,再次交换海誓山盟。

    她说她也许回去之后将不能再工作。他说,如果以后不再为杂志社工作她可以尝试写作。写一本关于前世和记忆的书,写一个关于异乡人的故事。她问他有无发生过身份认同的疑惑。他说没有。他从不觉得自己受制于边界。如有可能,地球不应划分区域,每个人都是世界公民,从身体到精神都该如此。不隶属任何一个区域,不拘泥于任何一种文化。

    他说,他喜欢空气和水纯净优质的地方,喜欢有合理的物价和房子的地方,喜欢人们内心有保障睑上有笑容的地方。他说,生活在语言不同人种不同的异国他乡,不是孤独。心无归属,才是孤独。

    他说,现在你我不过是普通现世的男和女。我们可以住在非洲,也可以去北极旅行。人的生命里只有片刻当下。真实地生活着,比任何观念或者主义都更为重要。

    他又说,你看起来总是这样郁郁寡欢,庆长。仿佛在这个世间没有找到所得。

    她说,如果时代是一列不断向前方行驶的火车,停不下来,我只想成为一个中途逃车的人。所有火热洪流,突然在身边拐了一个弯。有时我有错觉,觉得被凭空降落在这里。而我内心深处的故乡,碎裂在虚空里,是遥远的乌托邦,人们的价值观、审美、情怀、志向,是另外一回事情。我不知该回去哪里,觉得自己如同弃儿。失去依傍,内心疏离。

    她说,写书的人,连同他们写过的字,都在被不断推入沉默,并被覆盖。他们写下的历史,价值无法评判,囚为它会被时光埋葬,被人心偏见损伤。唯一意义,不过是某刻有人尝试记录所思所想。个体的历史记录,代表他所置身的处境的微缩原形。

    她说,人的命运与时代最终无法分割。个体发言需要付出极大勇气,他也许会被审判和牺牲。

    她又说,人们需要被黑暗牺牲的行者,就如同读者需要被黑暗牺牲的作者。他们不愿意去做而渴望做到的事情,需要特定的人代替他们实践和完成。

    一直在交谈,细细碎碎,无至无尽。呵。有多久,她无法尝试对一个陌生人敞开心扉畅所欲言,并信任对方能够倾听和理解所有。有多久,没有人这样与她说话,对应联结。这亲近的沟通,如同清澈流动的泉水,2日泊作响,贯穿过躯体与内心,洁净并且跃动。

    他犹豫地伸出手,轻轻抚摸她头顶发丝。她听到他竭力屏住呼吸,胸口发出的气息如同潮水起伏搏动。潮水声息包裹着她使她安宁。深沉的安全感,来自只见过一次的男子的身边,来自他的存在所焕发出来的热能。又也许,是退烧药物发生作用使她镇静。她闲上眼睛,逐渐坠入睡眠洞穴。

    在即将尖去意识之前,她感觉到他的手臂小心翼翼仲入她脖子底下,把她拥抱在他的怀里。

    睡眠深沉绵长。中途断续醒来。

    每一次,都在微光和恍惚中意识到男子的手臂,结实有力,紧紧围绕她。即使在他发出熟睡中的呼吸,也不松懈。她稍一移动,他就追随她的距离,不离开一丝一毫。她醒来,又睡去。始终被他牵住手。也许他们曾这样人睡和醒来千万次,也许她只不过正走在回家的路上。这应是他们每一刻相会的常态;与对方联结,与虚无抗衡,与轮回融合。而不是孤身一人面对世界。

    如果感觉孤身一人,那是因为没有来到对方的身边。

    天色发亮,她再次醒来。无所作为,共眠度过艰难处境中的一晚。她的病症退却,意识洞明。看到自己以习惯的姿势,侧身背对他躺着。他说,你不习惯被人拥抱。你睡觉的姿势,像一只警惕的野兽,躲在一侧蜷缩一团,一动不动。哪怕抱住你,顺从一会儿,就要恢复原形。是从来没有被人抱着入睡吗。她说,没有,我对人缺乏信任。即使在双方的关系里,我也希望至少有对自身的控制。

    他发出叹息,从背后环抱住她,双臂缠绕,下巴贴在她的头顶。房间里发蓝的雪光照耀,还未破晓。他们即将上路。一时不知道人在何时何地,只有置身的这张架子床,像与世隔绝的屏障,天大地大。

    世界此刻花好月圆,清净无碍,与世无争,空无一物。只余留下他们两个,温存相拥,片刻共存。

    与之相爱,这是在一个被弃置的时代里,在茫然失措中,在孤独中,唯一能做的事情。

    他在背后环抱着她,沉默良久。然后轻声说,庆长,你可知道你是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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